北京人

　　　　　　　　　　　　　　　　·陳向陽·

　　怎麼就算是北京人呢？不好說。實在沒有一個標準能把北京人和非北京人清楚的劃分開。用北京市戶口根本不行，因為這裡說的是文化意義上的北京人，是說話處世和一整套的生活習慣。一個北京人有沒有北京戶口都是北京人。用出生地更不行，在北京出生而在上海長大，能是北京人嗎？那麼，在北京長大可算是個標準吧？但也不行。寫《城南舊事》的林海音是五歲到的北京，３１歲又離開了，說她是個北京人大概反對的不多。可李敖呢，兩歲到的北京，１３歲離開。他算不算？若１３歲算，１２歲算不算呢？最好的辦法是含糊一點：凡在北京生活過的人都有北京人的成分，從帶點北京人的味，到半個北京人，多半個北京人，最後是１００％的北京人。

　　那麼，１００％的北京人是什麼樣呢？還是不好說，因為北京人是變化的。北京城在變，北京人能不變麼？老北京人喝豆汁、票京戲、養鳥。今天的新北京人呢，蹦迪、泡吧、吃麥當勞，跟上海廣州的年輕人差不多。世界在一體化，中國也在一體化，各個大城市都在失去原來的特點而越來越一樣，人們的生活方式也在趨同。文化意義上的北京人，上海人，廣州人早晚會變成歷史名詞。

　　所以這裡不說新北京人，而是１９９０年代北京大變之前的北京人。這樣的北京人又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如果一定要拿出一個代表，那就去看看北京街頭的那個雕像“北京人”吧，那是藝術家心裡北京人的代表。那是個披着褂子、手拿蒲扇的成年男子，北京人稱之為“爺們”。爺們還可以細分：蹬板車的——板爺，特能聊的——侃爺，有錢人——款爺，夏天光膀子上街的——膀爺，脾氣大不好伺候的——大爺（重音在爺字上，不然就是爸爸的哥哥）。

　　這位北京爺們家住在胡同里的一個大雜院，或者是正經的四合院但一個院子裡住着好幾家。每天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街坊鄰居誰家來個客人，哪兩口子吵架了，甚至每天吃什麼飯都瞞不了別人。“遠親不如近鄰”在此特別適用。街坊鄰居要是互相照應和睦相處，誰都舒坦。要是互相較勁，都看着對方不順眼，那還不成天的心裡邊硌應？所以呢，這北京爺們凡事講究公道，就是說誰也別欺負誰。北京話叫作將心比心：他這麼着您覺得不合適，那您也別這麼着對待別人。北京爺們愛管閒事：總得有人主持公道啊，大街上碰上陌生人吵架，他也要摻和，“說句公道話”。他更是熱心腸：街坊鄰居之間誰沒有求人的時候？所以說，現在幫別人一把就是將來幫自己。

　　北京爺知足，差不離得了，見好就收。有吃有喝，凍不着餓不着，還圖什麼呀？有人說北京爺從小就不知道積極進取（或叫鑽營），少了點雄心大志，所以到如今還是一介平民。他卻自稱本來就沒那命，胡同里住好幾代了，要是光惦記着發大財做大官，這日子還怎麼過呀？北京爺知足可不是因為孤陋寡聞，正相反，是知道的太多了，什麼都看透了。王公貴族、達官富賈、高幹名人，沒有目睹也有耳聞呀，不都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所謂富貴那都是過眼煙雲，實實在在把眼前的日子過的舒心就得了。

　　北京爺不事權貴，在當官的跟前“不怵”，不低三下四，不拍馬屁。他特別自尊，凡事都要個臉面，丟人現眼的事決不干。而且呢，什麼處長局長的，北京爺也不往眼裡放，因為“那玩意北京太多”。有話這麼說：在北京大街上隨便扔塊磚頭，沒準就砸着個局長。北京爺自己是個白丁，可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麼？那邊胡同東頭，大宅門裡，百十年前住的是王爺大臣，這會是部長或副委員長。你當個廠長局長的牛什麼呀？人家部長到了夏天不也穿個大背心出來遛彎麼。

　　別看小胡同里住着，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近在北京遠到美國，北京爺都知道點。住在這京城首都，國家大事就在身邊，想不知道都不成。再說了，平時老哥幾個一聊一侃，人家說出來了，你不知道，搭不上話，那不丟人麼？北京爺過去是聽“話匣子”，現在是看電視，每天的新聞必看，報紙也得瞄瞄，最愛看“北京晚報”。就算自己家裡不訂報，街上不還有免費的閱報欄麼。

　　北京爺吃穿不講究，可是喜歡“玩”，比方說玩鳥玩鴿子。為什麼不說養，要說玩呢？就是在養的同時還得鼓搗出一套講究，弄出些道道來。除了鳥和鴿子，還有蛐蛐、金魚熱帶魚、風箏、郵票、古玩、奇石……多啦。當然，北京爺只玩一樣兩樣，全玩沒那財力精力。要是一樣也不想玩呢，那也有別的樂子，老哥幾個每天見面一聊一侃，打牌下棋，就不錯。再不就每天早上到小公園裡遛一圈，太極拳、氣功、唱歌唱戲。

　　北京爺說話有點“葛”，有人說那是“北京人的幽默”。打個比方，街坊張嬸提着一大堆的雞鴨魚肉回來，北京爺見了不說“來客人啦？”而是假裝大驚小怪：“唉呦老姐姐！下半月不過啦？”再比如，“今天可夠熱的”就不幽默，得說“嘿，今兒這天兒夠勁兒！不要錢的桑拿！”老伴弄了一堆沒用的東西，他就說“弄一堆這玩意幹嘛？熬着吃啊？”一件小事去好多人湊熱鬧，他會給一句“那麼些人，打狼去啊？”誰要踩了他的腳還不道歉，他會拍拍人家肩膀：“我說這位，我沒硌着您吧？”

　　說到這，有人會問：北京人的臭毛病都上哪兒去了，比方說誰都看不起還欺負外地人？確實，北京人的毛病不少，但可不在胡同里的北京爺身上。咱們還得再找出個北京男人當代表，不妨稱他北京哥們。胡同里的人愛稱爺們，而這第二位是大院裡長大的。所謂“大院”是１９４９年以後在當時的城外蓋起的一群群的樓房，給剛進北京的大批幹部居住。那會兒，大院和胡同簡直就是兩個不同的北京。

　　北京哥們是個幹部子弟，他自己的爸爸並不是什麼大幹部，可他的同學的爸爸或同學的朋友的爸爸是位部長，所以他說起話來也就跟自己的爸爸是部長一樣。他從小就自我感覺特別好，總覺的自己是塊大材料，將來當總理可能還差點，當個部長什麼的卻綽綽有餘。後來呢，都三四十了，連個科長都沒混上。不過，這可不是他的錯，是運氣不好，碰上個破單位，一條龍掉池塘里了，施展不開。瞧瞧周圍這些人，連單位領導都算上，哪個能讓他看的上眼？他出過多少好主意？沒人採納！都是嫉賢妒能！自己明明是個幹大事的，可領導非拿雞毛蒜皮的小事煩他。還挑眼，嫌他這沒幹好那沒幹好。不是干不好，是事太小不惜干。得了，到這歲數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了，也不爭什麼了。再說，憑自己這能耐，一起步就該是處級，還從頭來？科長副科長的，不干，說出去都丟人。

　　工作上不順，總窩着口氣，他碰見生人說話能耐心和氣麼？北京哥們對誰都那樣，絕不是專對外地人的。只不過外地人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更加直眉楞眼，尤其再提着大包小包東問西問，更容易惹北京哥們心煩。要是在工作上跟外地單位打交道，他處處透着是“北京的領導”，哪怕對方是個縣級廳級的也照樣，中央的就是該領導外地的麼，只要逮着機會他就得好好的當回領導。

　　天下的事沒有北京哥們不知道的。他有一幫哥們呢，哥們又連着別的哥們，別管哪發生點事，哪怕是政治局的，高度機密，他也全知道。每天多一半的時間北京哥們都在聊啊侃啊，上班電話一個接一個，下班不着家，約他的哥們太多。

　　有人抱怨北京哥們說話不算數，光吹牛，遇上事大包大攬，可就是辦不下來。這可不能怨他，誰讓你找他呢，誰讓你說那事不好辦呢？在北京哥們嘴裡就沒有辦不了的事，憑他那麼些關係那麼大面子那麼些主意，你越說難辦他越得包下來，沒別的辦法了。要讓他當眾承認自己不行，那簡直是抽他嘴巴！

　　北京哥們挺文明，什麼大場面都見過，來高雅的全會，來低俗的呢，也不在乎。他可不愛罵人更不愛打人，可萬一碰上非要找挨罵非要找挨抽的，那就沒法子了，怨不得北京哥們撒野。反正有什麼不對肯定是別人的，北京哥們從來就沒錯過，一張口振振有詞，理全在他手裡。

　　上面兩位北京人只能說是比較常見，絕不能說他們就代表北京人了。北京人男女老幼、各個層次、什麼脾性的都有，別說兩位，再拿出兩百位來也概括不了全部。每一個實際生活里的北京人總有他／她自己獨有的特點，別人誰都代表不了。既然如此，這北京爺們和北京哥們還有啥意義呢？意義就在：許多的北京人身上多多少少有他倆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