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寫過一篇"母子情深". 那是說我和親生母親的一段難忘的經歷. 最近常在夢裡見到我人生的第二個母親--丈母娘.
八十年代初, 南大修課時,經人介紹我認識了現在的太太. 二十多年來, 太太和我同甘共苦,和睦相處.小家庭幸福美滿, 這自不必說. 但在婚後的二十二年中, 丈母娘在我們生活里留下的痕跡, 是讓我難以忘懷的.
太太和我的家世完全不同, 太太的父親是個標準的抗日戰爭扛過槍,解放戰爭渡過江,抗美援朝負過傷的老革命. 我的丈母娘(我一直叫她媽)也是從抗戰時起就和老岳丈一起離開山東老家,跟着部隊南征北戰,雖文化程度不高,卻也是見過不少世面的人.平時言語不多但親善和藹,對子女(包括我)精心呵護但堅持原則,生活節儉樸素但為人大方豁達.是個值得尊敬的老媽媽.
我和太太認識時,有人說知識分子家庭和老革命家庭會不會合不來? 媽自己悄悄到我上班的地方微服探訪了一番後說:只要人好,家世不同有啥不好? 就這樣我和太太開始正式交往.
我沒見過老岳父,他在我認識太太之前就去世了. 岳父沒給家裡留下錢財,只有一大堆軍功章. 岳母生活非常清貧.她的退休費當時只有二十多元.除了平時支應,根本無法積存. 那年我們要結婚了, 岳母對我說, 小張啊,你媽媽不在身邊,我就算是你們的長輩了. 你們打算如何辦婚禮啊? 我說: 我也剛工作不久, 不想鋪張, 就出去旅遊一趟,回來發點糖, 行嗎? 她說: 好, 不要任何彩禮, 只要你們倆自己辦好日後的一般生活用品就好. 媽幫不了你們什麼, 給你們準備些床上用品. 只要你們好好過日子就行啦. 我們周圍很多人嫁女兒就找到發財機會似的,獅子大開口. 岳母什麼都不要. 她說日子不怕窮只要開心. 我看得出,她是拿我當一家人了.故意說:那要是日後我們吵架了, 她跑回娘家, 怎麼辦? 岳母笑了,抄着山東腔說: 你放心,我打短她的腿,再替她綁好石膏送回來. 我們都開心的笑了.那天我們要出發去北京了. 我早早就來接太太, 媽給我們準備了路上吃的東西. 一大飯盒! 她說買着吃又花錢又不乾淨. 那飯盒裡的松花蛋的味道至今難忘.旅遊回來,媽為我們辦了酒席.全是她自己操辦的.節省實惠.她說讓我們省點錢自己好好過日子吧.
結婚後第二年我們就有了孩子. 當時我剛剛提干,又在進修一些專業課程.生活十分緊張.偏偏兒子身體不好,三天兩頭的生病,急診,住院,搶救.把我們忙的精疲力盡.媽當時住的離我們很遠,每天都扭着小腳走好幾站路來幫我們.常常疲憊不堪地回到家裡,鍋里熱騰騰飯菜已經好了.媽卻餓着肚子走了(她家裡還有一大堆家務活在等她)我們真的很感動,常讓她別來幫忙了.她總是啥也不說,第二天又來了.
南京人都喜歡秋天醃些鹹菜冬天吃. 那年太太建議咱也來試試, 我買來了幾十斤青菜,雪裡紅.洗淨涼幹才發現少了個醃菜必備的醃菜罈. 一時正着急沒招呢,樓下媽在叫我.我從窗口探出頭來一看,哇,媽滿頭大汗.她從家裡走了好幾站路,把個二十多斤的醃菜罈搬來了. 我趕緊下樓幫忙, 媽兩手都彎不回來了,說:昨天看見我們買了菜就知道我們忘了先買醃菜罈.今天一大早就出門,邊走邊歇,走了五個多小時才到我家.我和太太感動的半天說不出話來.媽卻表揚我們說:不錯,小倆口會過日子了.看到你們好我高興啊!
長年南征北戰的辛勞,媽常有咳嗽的毛病.有一次,她來幫我兒子做棉褲.我見她咳的很厲害,就勸她在我家裡住幾天,別來回跑了,晚上我幫她準備了止咳嗽的藥. 每隔四個小時我就起來給她到上溫水送藥給她喝.過兩天,媽真的好多了.太太家二哥誇我是女婿半個兒.媽馬上接過來說誰說是半個? 比親兒子不差! 我從小沒和自己的媽媽生活在一起,聽到媽這樣誇我,心裡暖洋洋的.
開始幾年每逢過年過節,我們都會買些禮品送給媽. 她總是說不要.把我們給她的補品都分給她的孫子輩的孩子們了,當然我兒子總是第一份). 我和太太商量: 媽常幫我們帶孩子,我們給她的東西她也吃不上. 乾脆,我們每月發工資時給她些錢. 她手頭寬了,自己想吃啥自己買就是了. 太太覺得很好.媽辛苦了幾十年,一直就沒過上手頭寬裕的日子. 我們就讓她享受一下吧. 說起來不錯, 實現我們的計劃真難. 每次給她錢都象打架似的. 推來推去好半天才把錢送出去. 媽開始幾次怎麼都不要, 後來大概是看我們態度堅決, 推得太辛苦.慢慢的她也不推了. 有是甚至是一給就拿下了.我和太太一直為我們的計劃得逞而高興.
那年,我父親去世了. 我和太太帶兒子去香港辦理完家事回來.發現媽身體很不好. 弟弟要帶她去看醫生, 她總說沒關係,可能是感冒.休息兩天就好了. 我幫着弟弟勸她好幾次才去醫院. 檢查結果讓我們都懵了---胃癌晚期. 當時我家的條件好些,離醫院也近. 我和太太把我們的大房間空出來.儘量布置的溫馨些.動員媽在我們家住下了. 那最後的半年裡,太太家的哥姐弟妹都來照顧媽.我們反到不須做家務了. 媽還能起床時常和我們聊天.她知道我要去美國,總有些不放心,總問這問那.其實許多問題我也不知道答案.就盡用好話搪塞.
她還和我們說笑話: "將來我也去幫你們掙錢"
我說:"您年紀大了,去了就享享福, 掙錢就不行了"
她說:"不, 我可以在金門橋上脫了鞋,展覽我的小腳. 一塊錢一看,保證掙錢比你多!"
哈哈...我們大家都忍不住和媽一起大笑.
笑聲畢竟是短暫的,媽的病一天天加重了,她自己好象也慢慢發現了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一天,我在她床前拖地.她突然讓我停下,說有話要跟我說. 我看家裡沒人,知道了媽的心思.我坐在媽床邊等媽的吩咐.
"我的病看來是不會好了"
"不,醫生說要療養一段時間罷了"我有點急了.
"別騙我了,你聽我說". 媽打斷了我 "我就一句話, 將來你要好好幫我照顧好弟弟妹妹".
"媽,您放心吧, 那是我應該的. 您就好好養好身體吧".
後來媽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再沒和我單獨說過話. 媽去世後,我們在媽原來住處的床下發現了一個餅乾盒. 裡面都是些岳父的軍功章和一本存摺.存摺是我太太的名字. 從存款的日期看,顯然她把我們給她的錢全用太太的名字存起來了. 太太當時的眼淚奪眶而出, 濕透了那本小小的存摺.
一晃很多年過去了.我和太太常幻想着如果媽能來在我們自己的房子裡住幾天, 如果帶她真的去看看金門橋. 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 這麼多年來,弟弟妹妹也沒須要我什麼幫助.反到是我常給他們添麻煩. 但我一直記着媽的吩咐. 希望媽的在天之靈放心.
我很幸運,沒有遭遇過人世間婆媳翁婿關繫緊張的窘迫. 得到的全是一堆堆的關心,一串串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