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不問卻說了,說了還不想說,於是慵慵懶懶的在耳邊講起來,有點兒無耐有點兒淒涼的飄渺。
張愛玲無疑是感性的,讀她的文字仿佛可以感覺到她靈魂的擁抱,那是一個女人自戀的溫柔。而我以前並不喜歡她的文章,總覺得一個大男人聽個碎嘴子的小資女人在耳邊嘮叨一段段頹敗纏綿的愛情故事是無聊的,如今也許是年紀大了,而病中的晨曦前也許是人最脆弱的時侯,於是她來了,在我正想着如果可以有個女人坐在斗室的床邊為我講故事的時侯。聽着她的故事,那是兩個人沉淪在寂寞中的美麗,真的美麗。
感覺中仿佛獨自坐在空蕩蕩的電影院裡,在光線忽明忽暗的交迭中觀賞一部無聲的黑白電影,不,只情緒是黑白的,而故事卻太多太美的色彩,那是她獨有的色彩,以心眼看世界,用她的敏銳來將感受到的色澤擴大鮮明,這是她所善長的,她的故事明亮的一面是銀紫色,陰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冷眼着花開花落緣起緣滅,流逝的青春老去的紅顏,孩子一個個的被生出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代又生出來了,這一代便被吸到朱紅灑金的輝煌的背景里去,一點點的淡金便是從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這是她的故事,色彩的故事。而她自己永遠是講故事的人,總是那樣隔着一層玻璃在其它人的故事外靜靜的注視着,帶着一身冷淡的高傲和悲憫的溫柔。
張愛玲是特立獨行的,也許是才情和個性使然,她太優越的文字可以將自己超人的感觸完美的展現在別人面前,讓人在感受着她正感受的美麗,驚嘆於她絕代的才情時,也同時觸摸到了她的犀利和尖刻,她對人物心理的刻畫總是入木三分,讓人可以一眼看清那張臉,然後再將目光穿過那張臉看清那個靈魂,有種快意又失落的殘忍的美。她的故事不會過時,雖然故事是有時代背景的,而她已不經意間用自己的感覺把故事定位在了時空之外,並且注入了她的靈魂使之永遠不會風乾。其每一篇文字裡都有自己的影子,我知道。
她是寂寞的,這樣一個女人的寂寞,是與生俱來的寂寞。好像一個迷路在暗夜森林中還不懂恐懼的小女孩子,獨坐在岩石後的角落裡,以天真純淨的大眼睛觀察着這個魅影迷離的世界,她看到的是任何別人都無法看到的東西,一切的一切都那麼新奇,那新奇就結成了一個個故事,然後她把它們安置在心中的花園裡裝點成假山或雕像,於是每個故事都美得令人窒息,無論歡樂還是憂傷。你可曾知道一根火柴的生命嗎?擦亮了,眼看着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風中搖擺着,移,移到她的手指邊,她噗的一聲吹滅它,只剩下一截紅艷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這是一根火柴的故事,她講給我的。我問她有沒有新的故事給我講,她說有,我說在哪兒,她微笑着指向斗室牆角的燈影里。
這個女人離我很近,又離我很遠,如一縷光,一團霧,是沒有形質的。只讀了她一篇《傾城之戀》,病痛就再也不容我有力氣讀下去,也幸好是這樣,不然我絕沒有勇氣寫這篇文章,她好比這落木無邊的夕照中深濃的秋意,只可感受而無法讀解,接觸得越多,了解得越深,就越讓你感覺到距離,她的靈動感觸也非是我貧乏的語言可以形容。回覽全篇,禁不住掩卷苦笑,頹然收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