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電影的人提及徐克，都免不了要心潮洶湧豪情難抑，呼啦啦脫口而出一大堆景仰之辭，譬如飄逸空靈，譬如自成一派，譬如賞心悅目……即使論及徐老怪電影中那些不盡如人意的點點滴滴，也會覺得是瑕不掩瑜無傷大雅的小事情，比起他為華人電影所做出的傑出貢獻完全可以忽略不記——這樣的地位並非人皆能及，至於這地位從何而來，若是套用英年早逝的武俠大宗師古龍的經典箴言來解釋就是七個字——“求新求變求突破”。

　　古龍因此獨樹一幟鶴立雞群。

　　徐克因此天馬行空縱橫古今。

　　皆成大師。

　　在徐克經歷過十數年艱辛探尋和風格成形之後，在徐克將金庸先生的“笑傲江湖”偷天換日重新演繹成屬於他自己的“東方不敗笑紅塵”之後，在徐克將歷史塵埃中的滿清拳師黃飛鴻重新包裝成屬於中華民族的超級大俠之後……他又在1993年執導了根據香江文壇妖女作家李碧華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的電影：《青蛇》。

　　是《青蛇》，不是《白蛇傳》。

　　僅僅一個名字，就決定了電影突兀而來的新思潮和新風格。

　　且看那紅塵翻湧，愛恨痴狂，天上人間，情為何物？

　　傳說再見

　　《白蛇傳》是中國四大民間傳說之一；《青蛇》非也。

　　電影中，青白蛇一出場，便是搔首弄資風姿綽約，沿途經過，不知道引來多少放浪眼神遊移摩娑。京劇念白變成了她們的平素言談，桃花之色難於從她們的面上抹煞。青蛇甚至在煙花閣樓中跟着異域靡靡之音大跳艷舞，眼波流轉，銷魂噬骨，凡俗男子見了由不得不春心蕩漾情難自持。

　　蛇變美女，遊蕩紅塵，遇見許仙，愛念萌生。

　　於是乎西湖之上天雨陡降，痴傻書生許仙被淋成了落湯雞。殊不知這傾盆大雨並非來自天意，而是拜白蛇娘子千年法力所賜。青白蛇泛舟湖上，煙雨縹緲，宛若人間精靈。待到那懵懂書生上得船來，推讓之間，春光乍泄，輕易便將他俘獲了。

　　白蛇娘子此番化作美艷人形遊戲人間，因有千年道行相助，是以喜怒哀樂等諸多凡塵情感皆可生成，歡笑哭泣，隨心而來，無異常人。而小青修煉時日尚淺，雖有凡人皮囊掩護，然而蛇性難改，照舊慵懶滑膩，只知道隨心所欲瘋癲玩樂，不懂得傷春悲秋淚灑西風。小青見那書呆子許仙跟白蛇終日斯混糾纏，快樂逍遙，不由得心生妒意，暗下決心要跟姐姐鬥法相拚，不相信自己收不了許仙那一顆情慾色心。

　　與此同時，金山寺年輕有為的法海禪師一路降妖伏魔蕩滌人間，其間雖有無盡宵小之徒以色相相誘，無奈均被心有如來靜似如來的法海看破。法海心繫天下，堅韌果敢，看見呆傻許仙面露不詳之色，登時知道他被蛇妖所困，於是決心將雙蛇拿下，免得她們為害人間。

　　青白蛇尚不知大難將至，照舊和許仙在法力變幻出的亭台樓閣中廝守貪歡，燃燒紅塵色慾，不聞窗外風雨。

　　不覺間端午已到，青蛇貪玩過度，竟飲下雄黃酒，遂現出原形，乃是一頭綠色巨蟒，盤旋糾結，把那許仙相公給生生嚇死了。

　　接下來好似傳說中那般情節，青白蛇共赴崑崙山尋求靈芝仙草以救許仙俗命。新鮮的是法海中途殺到，白蛇奪草先逃，青蛇攔截禪師。兩人大鬥法力，水波激盪，煞是好看。青蛇最終色誘法海，在他身旁撫摸呢喃，將在人間學來的情慾伎倆悉數應用，不想竟大敗法海，害得他情慾勃發不攻自破。

　　許仙被仙草還魂，得知一切來龍去脈。其實他早清楚娘子小青皆非人類，奈何愛戀大過驚懼，怎捨得那人間仙境溫柔鄉。死裡逃生，一夢醒來，他聽聞法海即將來犯，當下就要帶着娘子和小青逃亡離去。拉拉扯扯，去留成惑，你說這濁世男子到底愛上了哪一個？你說這天仙般的青蛇白蛇到底是愛上了這人間俗子還是戀上了這花花世界浪蕩乾坤？

　　如此這般，豈能逃脫？

　　犯了色戒的法海內心矛盾重重，將那許仙劫往金山寺，逼其剃度，為其講經，希求佛法施威，令他迷途知返，回頭是岸。

　　青白蛇雙雙飛來，長袖翻飛，大戰法海。一時之間水漫金山，江河絕堤，將民宅淹沒，生靈塗炭，慘不忍睹。

　　白蛇早有身孕，跟法海鏖戰之下，動了胎氣，在水中產下一嬰孩。

　　原本已被人妖孽緣和心內色念困惑不堪的法海禪師驚見白蛇產子，更是心神恍惚，是非難辨。他再難搞清所謂人神妖孽有何不同，而自己苦心修煉驅魔降妖又是為了哪般。

　　青蛇趁法海迷失心智之際闖入金山寺救出許仙，不曾想相公已被眾僧封了五陰，口不能言，目不能見，成了廢人一個。

　　青蛇大慟，迷離中感覺這被姐姐和自己所鍾愛的俗世男子已經背叛了她們。她想起昔日和姐姐在山中相伴清修，何等快樂何等無憂，若不是因為什麼色慾歡愛紅塵情緣，又怎會導致今時今日差一點姐妹反目永世不得超生？

　　她不做多想，將手中劍刺進許仙胸膛，扔他入水。

　　那一邊，白蛇將所產嬰孩交予法海手中，旋即被雷鋒塔鎮入湖心。

　　法海兀自傷神迷失，喃喃自語。

　　罷罷罷。青蛇展顏慘笑，縱身躍入水中，隨波逐流，告別紅塵，永不回頭。傳說再見。只有江水依舊東流，浩浩蕩蕩，奔騰向海。

　　愛戒無休

　　情慾糾葛，千載不化。

　　法海終日念頌什麼“大悲天龍般若諸佛世尊地藏般若巴嘛空”，妄稱什麼“心有如來靜似如來”，到頭來還不是被妖嬈嫵媚的青蛇所迷惑，且看他神姿縹緲，情不自禁，怕是已經愛上了這投懷送抱耳鬢廝摩的溫香軟玉。

　　若是沒有什麼神佛菩薩，若是真的眾生平等，保不准他就跟這妖異女子攜手雙飛，只羨鴛鴦不羨仙去也。

　　怎奈天上人間，戒律永存，美夢虛幻，想都不能想。

　　只能戒愛戒情，繼續去做他的伏魔大法師。

　　而青白二蛇，繞是修煉千年，吸取雨露精華，變做誘人美女，也無力承受人間信條天庭法規，區區硫磺粉雄黃酒便能招來殺身之禍，更何況和尚道士觀音玉帝全都插上一腿，只能負隅頑抗，到最後功虧一簣，灰飛煙滅。

　　於是青蛇看着白蛇，悽然問道：都說人間有情，可情為何物？

　　還不如重返那煉法的荒山野嶺，聽風聽雨看雲看天，管什麼滾滾紅塵，怕什麼佛法無邊，且自逍遙沒人管，姐妹相伴，相互溫暖，快樂無邊。

　　所以青蛇恨死了這齷齪人間，恨死了這無用許仙。

　　許仙死了。

　　其實浮生芸芸，活在這大千世界，誰不是渾渾噩噩看不清來路去途，只能虛無等待，一旦墮入情慾陷阱，權當那是難得仙境，管他殺機暗伏，能快活時且快活，傻就傻到底。

　　總比疲累無比去面對功名利祿權勢爭鬥要好上千萬倍。

　　至於愛，幹什麼非要去弄個明白。娘子雖美，還有小青，難以割捨，難捨難分。別問許仙到底愛誰，誰最嫵媚追最貼心，就寵愛誰。

　　他愛的多麼迷糊曖昧，他根本不懂人間色戒。

　　所以他死。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

　　聽啊，那歌聲又再度響起，唱道：

　　留人間幾會愛迎浮生千重變跟有情人做快樂事莫問是劫是緣

　　唱的是心中的幻夢吧？唱的是沒有愛戒的世界吧？

　　一切成空。

　　繼續迷失在茫茫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