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非常老套和非常俗套的故事：一個已婚男人對一個已婚女人產生了愛慕，進而雙方開始相互情投意合，都想搞點偷情的花招。但是因為種種社會方面和性格方面的原因，他們一直停留在挑逗階段，沒有進一步發展。通過這種挑逗，通過張曼玉和梁朝偉對我們的暗示，通過王家衛這麼多年來形成的名導演效應，這樣一部俗套而且毫無想像力的電影，就變成了現代乃至後現代的經典，在電影院裡放來放去，在媒體上炒來炒去，在廣告上登來登去。張曼玉使用一些故事之外的因素，比如她的眼神，她的腰肢，她的媚態，她的旗袍，讓我們感到，這就是一種嶄新的時尚。據說，因為張曼玉在電影裡更換的那些旗袍，很多時髦女人重新又穿起了海派強調腰身和體態的旗袍。這旗袍必需十分貼體，不然就可能會導致當年踏腳褲流行大江南北，打遍少女老婦的壯觀局面。令人鬆了一口氣的是，因為旗袍先天性的剝削階級和有閒階級的本質，因為其小資情調的外在表現，不適合在各種場合出現，同時也不利於各種體力勞動。這跟踏腳褲不能比。所以，旗袍還是僅僅流行在大城市裡，流行在城市的貌似休閒的白領小姐身上。就這樣，《花樣年華》變成了一種時尚的具體體現，至少，張曼玉的旗袍具有了明星效應。張曼玉和梁朝偉的那些矯揉造作，電影導演的那種故意抒情，都是其次的因素。電影之外，張曼玉和梁朝偉在各種場合頻頻出現，儼然就是廣告明星。人們需要的其實就是這種效應，是張曼玉和梁朝偉通過電影告訴我們的那種流行時尚而帶來的現代特質，他們代表了現代的情調，而具有現代情調因素的商品廣告，跟他們就有謀而合了。

　　現在，還得返回來重新看待《花樣年華》這部電影。既然它是一個俗套的故事，那麼為什麼我們會心甘情願地自投羅網，花二十幾塊錢的冤枉錢去電影院裡觀看呢？

　　值得一提的是，我和我老公一開始就對王家衛的電影沒有什麼好感。原來看過的錄像帶《重慶森林》、《阿飛正傳》，從電視裡看到的《東邪西毒》，我們都不喜歡，覺得太造作。描寫愛情，王家衛沒有正面突破的能力，只好寫愛情之前的相互挑逗，這方面他跟《甜蜜蜜》差得很遠；至於武打片，《東邪西毒》根本就是一個不倫不類的東西，跟徐克的《新龍門客棧》根本就沒法比；然而，媒體能夠找出其中的與眾不同的特點來。

　　《重慶森林》和《阿飛正傳》可以說是一種現代情緒的精確傳達，有些細節讓人難忘；《東邪西毒》則是對傳統武打片的反叛，大段的嘮嘮叨叨的獨白，一截接一截的慢動作鏡頭，和幾個人們熟而能詳的明星的臉蛋，就這樣構成了對傳統香港武俠電影的挑戰。在一個喜歡出新的時代，挑戰總是好的，人們就是喜歡與眾不同的東西。最極端的例子就是“個性”。

　　“個性”這個詞照我看來是商品時代的一個巨大的陰謀。我們身穿服裝設計師設計好的，經過工業化的工廠大批量按照嚴格的標號和尺寸生產的服裝，到處都說着個性這個詞。這難道不是一種有趣的悖反麼？然而，就是在這種悖反的情形下，在我們對王家衛的電影頗有微詞的情況下，我們卻不由自主地走進了電影院，在黑暗中窺視張曼玉和梁朝偉，期待她們之間能夠發生一些真正的，正常的情感。就在電影抒情的薩克斯中，我老公甜美地睡着了。他的眼睛輕輕地掃過銀幕，最後看見張曼玉的纖縴手指柔柔地掃過梁朝偉的皮帶……我經過精確的計算，他睡着了將近二十分鐘，導致我們的電影票花費中有近五塊錢浪費了。這五塊錢，從另一種意義上，是為廣告進行的無償捐獻。我是個在錢上比較小氣的女人，我不能浪費，所以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打瞌睡。在這方面，我跟我老公吃飯時為了不浪費而總是撐得只翻白眼同理。

　　走出電影院，我問他：電影怎麼樣？

　　他說：不錯！

　　然後，他反問我：你覺得怎麼樣？

　　我說：不錯！

　　他說：不錯在哪裡？

　　我沒有回答。我覺得事情就是這樣，既然我花了錢，就要對得起我自己，我總不能說我明知到這部電影是三流的作品，卻不由自主地掏錢去觀看吧？我們都是工薪階層，手裡的那點小錢不是官倒，也不是收受賄賂得來的，我們的錢還得供日常花銷呢。我們每一筆花銷，都應該有道理，應該得到回報。比如，我們買菜，我們就會得到吃飽的結果。而我們花錢看電影呢，則是得到了審美的愉悅。兩張電影票，五十塊錢，可以在我們家附近的菜場上買到四隻美味的罈子雞，買到五十斤絲瓜，也能夠買到一百斤青菜。就是這個概念。我們都不喜歡這部電影，但是每當有人問起我們看過沒有的時候，我們都沾沾自喜地說，看過。

　　怎麼樣？

　　我們說：太棒了！

　　我老公後來一直在說：你瞧人家張曼玉那身段，那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