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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小愛情
送交者: acat 2002年08月03日17:11:59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李敖
  
  在現代化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我們看到現代化的電子情歌、現代化的性病醫院、
現代化的人參補腎精丸,卻很少看到現代化的愛情。

  現代化的愛情是什麼?現代的中國人知道的似乎並不多,他們雖然也風聞什麼自由戀
愛,也愛得自稱死去活來,但是,他們的想法太陳舊了、做法太粗魯了,在現代化的里程碑
上,他們的愛情碑記,可說是最殘缺的一塊。有多少次,我看了古往今來的許多愛情故事,
忍不住好笑說:“中國人中的這種人呀!他們不懂愛情!”

  在上下幾千年的中國歷史上,我們簡直找不到多少可以歌頌的愛情故事、不病態的愛情
故事。儘管二十五史堂堂皇皇,聖賢豪傑、皇親國舅一大堆,可是見到的,很少正常的你儂
我儂,而是大量反常的你殺我砍他下毒藥。

  一個號稱中華五千年的偉大民族,居然製造不出來多少像樣的愛情故事,這可真是中國
人的大恥辱!

  毛病在哪兒呢?

  毛病在中國的愛情傳統,有了“子宮外孕”,出了“怪胎”,少了“愛的漂亮”的條件。

  有老娘·沒有小娘

  原來講愛情,第一要件就得承認兩個主體--男方一個主體,女方一個主體,沒有這種對
主體的承認,什麼情不情的,都無從談起。中國老祖宗在這方面做的真糟,他們不承認女方作
為主體的地位。中國人對女性的尊重是“母性式”的,並且尖峰發展,成為孝道,有的甚至有
點什麼什麼了。在另一方面,女人在沒“身為人母”的情況下,也就談不上什麼了,地位低級
已極。中國男人一生下來就“弄璋之喜”,弄璋是玩玉石,玩玉石可增進德行;女人一生下來
卻“弄瓦之喜”,弄瓦是玩紡車,玩紡車可見習做女工。一套男尊女卑的天羅地網,打從出
生開始,就把女人罩住,女人除非熬到“老娘”地位,才算以寡婦之尊,酌與長子抗衡,除了
“老娘”外,永遠踩在敗部里,翻身不得。

  上面說“身為人母”以後才升級,其實還是客氣的、還是運氣的,事實上升級不升級,還
得看造化。漢武帝的鈎弋夫人“身為人母”了,結果卻遭了殺身之禍--漢武帝怕自己死了以
後,他兒子的地位可能被親生母親奪去,所以竟殘忍的下令殺他兒子的媽!當鈎弋夫人被牽
去,淚眼回頭,望着她的老公的時候,漢武帝卻以“汝不得活”(怎能讓你活)的一片無情,
草菅人命。

  所以,“身為人母”只能算初段,得順利過關以後,才能落實。碰到漢武帝這種要命的大
關,自然少見;但是婆婆媽媽的大關,倒屢見不鮮。“身為人母”固然神氣,但碰到“身為人
祖母”的,立刻黯然失色,寫“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宋朝詩人陸放翁,他同唐氏結婚,可是老
娘反對,逼小兩口離婚,造成最有名的“釵頭鳳”悲劇。這說明了女人的地位多麼可憐、小娘
的地位多麼可憐,深情如陸放翁的,在愛情與孝道衝突的時候,都要選老娘而棄小娘,其他寡
情的,自然就更別提了。漢武帝在中國名流中,還算有情之人,但是他的愛情--如果有的話--
一點都禁不得與權力衝突,傾城傾國的赤裸情人,一點也抵不住傾人城傾人國的赤裸權力。他
們真乏味!

  這種沒把女人當主體的情形、這種不把小娘當人的情形,其實不始於漢武帝,也不終於漢
武帝,而是大中華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一直綿延不斷的傑作,這才是東西文化的一項根本差
異。當東方的盤古扭動骨盆,把四肢五體轉成四極五嶽的時候,西方的亞當卻大夢先覺,把肋
骨轉成原料,奉獻給女人。這一差異,分離出兩千年的一幕對比:當亞當的子孫,正把埃及皇
宮的美女克李敖巴特拉(Cleopatra)往家裡搶的時候,我們盤古的後人,卻正把自己皇宮的美
女王昭君朝外頭送!--人家寧肯為女人惹起戰爭,我們卻甘願用女人換取和平!你說多菜!

  在權力與女人不可兼得的時候,西方的愛德華第八的表現是“不要江山要美人”;而東方
的唐明皇呢?表現卻是“江山情重美人輕”!中國人家喻戶曉的“長恨歌”戀史,男方指手畫
腳,發了不少“在天願做比翼鳥”“願世世為夫妻”的假誓,到頭來卻不能同生、不能共死、
不能橫刀救美,反倒豎子不足為謀--自己逃難去了!你說多菜!

  有情感·沒有勇敢

  這些對比,都多少顯示了我們大中華的老祖宗,在處理小娘子的小愛情問題上,好像有點
特別。他們好像從來不為女人花腦筋,既不屑花,也不肯花,甚至壓根兒就沒想到花,這樣子
“看女人沒有起”,若要產生漂亮的愛情故事,豈不是妄想?大體來說,老祖宗們是不來這一
套的,他們只會為了幾個抽象的大名詞肝腦塗地、九死無悔,卻不會為幾個可愛女人鞠躬盡
瘁、怒髮衝冠。吳三桂在愛情宇宙里,只不過閃了一點“衝冠一怒為紅顏”的靈光,就被道學
之士一連罵了三百二十年!中國歷史上有“紅粉”,也有“干戈”,但這兩個名詞總結合不上,
老祖宗不允許“紅粉干戈”,為女人打仗嗎?去你的!那是愛倫坡筆下希臘容光和羅馬壯麗
(...the glory that was Greece, and the grandeur that was Rome.),中國文化是不為女
人打仗的!

  中國文化的一大正宗是道學--不管是真道學或是假道學,在道學的魑光魅影下,人人都被
道德迷你,做成了道德迷,並且迷到不近人情的程度。流風所及,男女間的愛情問題,自然也
就道德掛帥,誰談情說愛就不是好東西,就要被摒棄於孔聖人的門牆之外,死了以後,也分不
到孔廟的冷豬肉吃!人人想吃冷豬肉,所以人人不敢公然談情說愛。至多有多多的情感,卻沒
有少少的勇敢。

  清朝有一個朱彝尊,算是一顆慧星,他居然有了愛情的故事,並把這故事寫成了“風懷
詩”。不但把詩寫好,還要把詩收進他的“曝書亭集”。他的道學朋友一看,可急了,勸他注
重清議,別把這不三不四的鹹濕詩放到集子裡去。可是朱彝尊不肯,他說:“吾寧不食兩廡
豚,不刪風懷二百韻!”(大好豬肉寧不吃,也不刪掉這首詩!)

  不了解中國歷史背景的人,很難想像朱彝尊這種勇氣有多麼大!很難想象這種坦白是多麼
的不容易!因為在道德掛帥下,在真假道學桎梏下--匍匐在下面的,很少不是雙重人格,雙重
得至少有兩副以上的臉孔來應付人間:一副是道貌岸然的臉孔,一副是暗渡陳倉的臉孔,前者
用來說教,撐門面;後者用來發泄,調劑滿口大道理後的緊張情緒。

  這種現象,試拿清朝的“南袁北紀”來說吧:袁子才袁枚,一邊寫“小倉山文集”來說
教,一邊寫“子不語”(即“新齊諧”)來發泄;紀曉嵐紀昀,一邊寫“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來撐門面,一邊寫“閱微草堂筆記”來調劑情緒,他們的作品,道貌岸然與陳倉暗渡前後輝
映,乍看起來,簡直不是同一個人作的,事實上卻明明同一個人幹的好事。袁枚、紀曉嵐兩
位,其實還算有點真情至性的,至於別人,人格分裂得就更嚴重:元稹為老情人鶯鶯寫的詩,
不敢收入他的“長慶集”;孫原湘為女朋友屈、錢兩人寫的詩,不敢收入他的“天真閣文
集”;陳文述的情詞艷句,不敢收入他的“頤道堂集”;而和凝(人名)呢,索性乾脆得
一乾二淨--他做了大官以後,居然把他作的“香奩詩”全部賴掉,竟說不是他作的,是韓作

  這些人格分裂的現象,都顯示了在愛情的態度下,大家都變成了膽小鬼,戴上了面具,
轉入了地下。大家誰也不敢表露真情,至多到暗通與私戀,表露到一片反常、一片變態、一
片自我陷溺(self-absorption)、一片假惺惺!

  難乎為妓

  中國傳統中愛情出了毛病,最基本原因,是男女結交不靠自由戀愛,而靠“父母之命、媒妁
之言”。男女間事,一開始就不是兩個人之間的私事(privateaffairs),而是父母媒妁“大鍋
炒”的親事。這樣的結交,一開始就以家族本位代替了愛情本位,夫妻之間,想在這種本位下產
生羅曼蒂克的愛情,實在氣氛不足。所以,中國的愛情故事,象“浮生六記”式的閨房記趣,為
數就少。中國的女人結婚後,相夫教子,做黃臉婆,已無羅曼蒂克餘地;男人結婚後,如果想愛
你愛在心坎里,對象很特別,被選中的對象,不是別人,卻是青樓情孽--妓女。

  以前的妓女和現代不一樣。現代妓女都很忙,忙得不打話,就上床,實不考究任何水準與情
調;以前妓女卻斯文掃床,大家得先“小紅低唱我吹簫”一番,絕不許公雞見母雞,公鴨見母鴨
式辦事。騷人墨客去找他們,必須經過基本的過門兒。這種情形,在唐朝發展得最具“規模”。
唐朝知識分子以走動妓院為正業之一,從元白到李杜無一例外。在杜牧的詩里,可以看到太多太
多“不飲贈官妓”、“娼樓戲贈”等作品。秦樓楚館是中國式愛情的大尾閭和大市場,中國式愛
情淪落至此,想來也真可悲。

  另一種變相的淪落,是佛寺道觀的媒孽。由於傳統中男女交際層層設限,大家只好籍可以公
開見面的所在、公開見人的職業,得到不少偷情的自由。唐朝的女道士許多都是私娼,其中水準
與情調,有的很高,自然就是大家漫愛的最佳人選。李白有送女道士褚三清的詩,施肩吾有贈女
道士鄭玉華的詩,例子舉不勝舉。這種文人和“尼姑”的戀愛,相對方面,也就是太太小姐跟
“和尚”眉來眼去的張本。傳統里所以有這些畸形的愛情故事,究其原因,都是社會環境封殺愛
情的緣故。

  男乎為妓

  因為社會環境封殺,另一必須點破的畸形是--同性戀情況的嚴重。這是中國文化的一大特
色,鄉土的要命,以中國文化和鄉土自豪的,實在不可不知。

  照“閱微草堂筆記”的說法,中國同性戀歷史之久,可以上溯黃帝時代。中國自古就流傳
“美男破產,美女破居”的諺語,“晏子春秋”記齊景公與羽人的事;“韓非子”“說苑”記
衛靈公與彌子瑕的事;“戰國策”“說苑”記安陵與龍陽的事;乃至“史記”“漢書”記高帝與
籍孺,惠帝與閎孺,文帝與鄧通、趙談、北宮伯子,景帝與周仁,昭帝與金賞,武帝與韓嫣、韓
說、李延年,宣帝與張彭祖,元帝與弘慕、石顯,成帝與張放、淳于長,哀帝與董賢等的事,都
是習見的例子。兩晉南北朝時代,竟有許散愁向統治者自白,表示:“散愁自少以來,不登孌童
之床,不入季女之室!”--不搞後亭花,竟成為一個人足以自豪的美德!可反證當時男色的普遍!

  同性戀不但有普遍性,甚至普遍到有地區性,褚人獲“堅瓠集”里,就有“閩廣兩粵尤甚”
的“南風”,清朝的福建省、廣東省以及首都北京,在這種風氣上都前衛的十足。北京的特色是
戲子做相公。相公者,像姑也,像姑娘而實非姑娘,當時地位還不如妓女,倡優排名,只能跟
進,伶人見妓女,得先行禮請安。清朝法律中明定優伶子孫以至受逼被奸的男子,不許參加聯
考。一律成為被聯考拒絕的小子,可見多邪門兒,這種優不如倡,直到梅蘭芳出現,才算人心大
變。梅蘭芳的出現,使舉國若狂,使中國人奇異的愛情尺碼完全情不自禁。這種流風,只要看到
“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反串,看到中國人喜歡男不男女不女的“女扮男裝”或“男扮女裝”,就
可恍然大悟了!

  難乎為繼

  寫到這裡,大中華、小愛情的一些切片,已經稍具輪廓。大致的結論是:中國過去的愛情傳
統,是不平等的、缺少相對主體的、人格分裂的、膽怯的、娼妓本位的、男色的、沒有人權的、
缺少羅曼蒂克的、病態的。我讀古書,少說也有三十年,我實在無法不作出這樣令人不快的結論。

  從古書中,我實在找不出中國男人有多少羅曼蒂克的氣質,所以,根本上,嚴格說來,他們
形式上的“愛情”也簡直不成其為“愛情”。吳偉業、陳其年歌頌的“王郎”、曾國藩歌頌的
“李生”,我總噁心的感到,這些都是變態,不是愛情。一如“紅樓夢”里演戲過後的柳湘蓮,
被薛氏之子誤為相公,而要按倒在地一樣。你不能說這些是愛情,愛情不該這樣陳舊、這樣粗
魯、這樣拙劣。只要稍用水準、稍講情調,你就會發現:過去中國式的愛情,實在不及格、不及
格。中華文化復興嗎?在愛情的範疇里,我們能復興什麼?

  十一月五號報上說,台北西門鬧市的情殺案,是“在某單位服役的中尉軍官莊水昆,因感情
糾葛憤而行兇{先在部隊內殺死了一名士兵,並將這名士兵的屍體藏放在車輛底下,然後拿了一
支槍從新竹趕至台北,到自己一見鍾情的部屬妹妹許美月家中,將許美月擊斃、擊傷她的哥哥,
並縱火焚屋,然後畏罪飲彈自殺”。

  看吧,又來了!中國式的愛情!隨便一個例子,就顯露給我們多少病態、多少粗魯!但你別
忘了,這種行為並不是“在某單位服役的中尉軍官”個人的行為,這種行為是陳舊、拙劣愛情傳
統的反映,只有根本不懂愛情為何物的人才如此焚琴煮鶴、如此趕盡殺絕、如此霸王硬上弓。真
正的愛情絕不這樣,這樣不漂亮的、不灑脫的,絕不是真的愛情!

  現代的中國人,必須練習學會如何走向現代化,用現代化的水準與情調,開展現代化的愛情。
迷戀秋雨梧桐,何如春江水暖?感嘆難乎為繼,何如獨起樓台?在羅曼蒂克的愛情上,中國文化
和鄉土都無根可尋、無同可認,雖然本是同根生,無奈土壤不對,對現代的我們實沒好處。

  覺醒吧,中國的情人們!大情人正等着我們來做。此時不做,還待何時?難道真等到地老天
荒嗎?別迷糊了!地老天荒只能做大混蛋,絕非大情人。要做大情人,可得趁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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