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悲慘初戀

我對着鏡子，用粉拍輕輕的沾一層往臉上細細的塗，心想其實也不算很難看，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會這麼難過，覺得自己難看的一塌糊塗。門輕輕的開了，張酈進來了，空間頓時變的狹小起來，我連忙貼着鏡子站穩。她繞過我，躺到自己的床上，隨手開了那盞俗麗的粉紅檯燈，撈起一張上個星期的晚報放到眼前，輕啟朱唇：“你出去啊？” 我一邊在紙巾上抿着口紅，一邊說“也沒有什麼啊，就是老同學聚會而已。” 我往耳朵上夾上一個耳環後，想了一想還是說了：“昨晚的那個是不是你男朋友？” 她說：“他在我們公司對面上班的，人還好啦。”我連忙夾上另一個耳環，笑着試探到：“哎，他還蠻帥的呢。” 張酈撩了一束髮絲到耳後，一絲笑意略過：“他這個人就是挺老實的。對了，你不在的幾個月，劉輝來過幾次，看你不在就走了。”我有點心虛，就嘔了一聲。沒想到張酈接着說：“這個人還挺懂事的，也有禮貌。” 我的心有點點熱，其實張酈是個很善解人意的女子。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去年夏天在通往餐廳的路上，為了少曬的點毒辣的太陽大家都走的挺急。惟有一個女子身材高挑，一襲奶白色的長裙在一雙極高的白色高跟涼鞋上緩緩的一款一款的向前波動，陽光下分外耀眼。等我看到她猩紅的嘴唇和路過她時聽到她從鼻腔發出的談話以後，心想：“哇，這麼個女的。”那頓中飯沒吃完，我們部門的信息中心就一邊跟我眨眼一邊說：“快看，那個就是張酈了，我跟你說過的，和她原來公司的副總談了好幾年，才分手。那個副總馬上找了個小護士，都快要結婚了。哎，聽說把原來送她的東西都要回去了。” 我沒什麼興趣，說：“她講話蠻嗲的。”那知中心湊上來，壓低聲音說：“聽說她要變成你的室友了。”我想了想說：“我一直住宿舍，合的來多說幾句合不來就少來往，沒關係的。再說我也最近也常要出差。”眼睛倒瞟了過去，張酈有一張瓜子臉，如果沒有那猩唇應該不難看，起碼髮型很時髦。中心還在絮絮的說：“她當年是有名的美人那，整排整排的人追……”

我合上化裝盒，收起唇膏，整了整頭髮，發現張酈正在看我。她已經快要三十了，可是並不顯老，雙頰還是分外的紅潤，而且我知道她從不用胭脂。她輕輕吐出一句：“你的頭髮還是夾到耳朵後面比較好看。”我連忙把它們夾到耳後，一點沒錯。鏡子裡的我一套煙墨綠的時裝，才從仙姿時裝店取來的。上好的羊毛細料，合身的腰際裁剪和飄飄灑灑的喇叭裙式樣使二十二歲的我看起來青春而嫻淑。時髦的短髮被夾在耳後，露出碧綠的蝴蝶形耳環，映着一張唇紅齒白的圓臉，上面還是有幾粒雀斑，但是卻更增加了青春的活力。我一手拽過那黑黑的亮皮手袋，笑盈盈朝張酈說聲再見，便提起裙子推門下樓了。

秋天的陽光真的很美，我看着飄在地上的梧桐樹葉，吸了一口氣，對自己說，要看到鋒了。太古城象江南的任何一個城市一樣，有點乾淨有點髒，大街上沒有垃圾只有灰，所以兩旁的綠化一般是灰綠的。水泥鋪砌的馬路不知為什麼總是要在中段挖個洞補點東西然後再用水泥鋪砌。我看到隆隆作響的巨型機器又在對面的馬路上出現，心想這是一年的第三次了，自己笑了一會，然後揚手坐進了出租車裡。車子開開停停，我卻想到了我那一廂情願的初戀以及那轟然一聲的破滅。

鋒一直虎頭虎腦的，有着圓圓的五官，卷卷的頭髮，高高的挺結實。雖然看起來粗枝大葉，毛里毛糙，女生卻私下認為他聰明而灑脫，可以開很有趣的玩笑，而且攝影籃球的技藝很好。很久以前，我曾經一個人默默的喜歡過他，直到那一個下午，小倩說鋒在學校里親口承認他喜歡唐鈺。我和小倩當時正並排走，聽到這話我的臉頓時很燙，心裡很亂，於是順便摘了支冬青樹的杆子，撥着樹葉，一邊支吾小倩一邊心裡安慰自己反正我沒親耳聽見不睬別人怎麼說。正走着，斜路里插出來了鋒，穿着白色的球衫提着個籃球，滿臉都是汗。小倩一向口沒遮攔，馬上攔住鋒，問：“喂，你上個禮拜是不是說過你喜歡唐鈺？” 我的心提的很高很高，沒敢看鋒，耳邊響起他的笑聲，“我是說過喜歡她啊，怎麼了？”我的頭炸開了，只聽見小倩說，“我剛才和阿清說，她還不信……”我木木的回到家，也不理睬媽媽問我是不是病了，臉那麼灰，躲進自己的房間開始撕日記。

我第一次發現人是有美醜的。而唐鈺很漂亮。我之後在學校離唐鈺很近盯着她看，鵝蛋臉，雙眼皮，小巧直立的鼻子，烏黑的頭髮束着馬尾。當她穿着她爸爸從上海剛買的淺黃上衣輕巧的跨出教室時，我根本不理會小倩在說：“唐鈺的皮膚那麼黑還穿這種顏色，怪不得高年級的男生說她穿衣服沒品位……”，我只想找面鏡子看看自己怎麼樣。回到家，翻出媽媽的小鏡子，看到自己一個雙眼皮眼睛大，一個單眼皮眼睛小，蒜鼻子大嘴，一些深深淺淺的雀斑和一頭稀疏的黃髮時，徹底絕望了。而且我和唐鈺雖然一樣高矮胖瘦，可是我的衣服都是姑媽從鄉下做好寄來的，爸爸還在學校里進修，媽媽說多虧了姑媽不然我連過年都沒有新衣服穿。我發現自己真的很土很難看，這比聽到“我是說過喜歡她啊，怎麼了？”還要讓我難過了很久。

車子到了阿強住的小區，我定了定神下了車，老遠看到小倩穿着火紅的羊毛衫提着一個蛋糕跟一伙人迎面走來。小倩認出了我眼裡有一點點驚奇，我淺淺笑着上前打招呼。然後一伙人鬧哄哄上了樓到了阿強的宿舍，今天是他的生日。來的人還不多，小倩挽起袖子到廚房吩咐男生洗鍋洗菜，小倩還是那麼身材玲瓏，模樣嬌好。她熱衷評論雞毛蒜皮、編外新聞的愛好使我總是和她有距離。可是今天她卻別有一翻風韻，在廚房和客廳之間火紅火紅的閃進閃出，一邊嚷嚷：“快把肉湯舀出來要當底料的……哎呀，誰洗的菜還那麼髒，都是泥怎麼吃……” 阿強笑着迎出來，一邊朝我後面看一邊問我“怎麼唐鈺沒和你一起來？” “奧，我才出差回來，所以自己過來的，”我看到他眼裡的期待，連忙轉移話題，說“你住的小區很不錯啊，你還那麼奢侈，買了牆紙裝修了一下啊。” 阿強立即開心了，馬上要領我觀賞一下他的小擺設。看着阿強黝黑質樸的臉，我暗暗擔心今天他要失望了，唐鈺早前給我看過他寫給她的信。

老同學一個個來了圍在火鍋前坐定，鋒出現了，而我正彎腰在開那瓶葡萄酒。等我抬起頭看到鋒的時候，我的笑容沒有任何的顫動。他還是老樣子，不過幾年不見又高了大了。鋒仍然被圍在當中，正興高采烈的談着他的女朋友小咪，男生們都很羨慕，因為只有鋒有正而八經的女朋友。我的心裡盪過淺淺的波紋，不過很快就沒有了，這是老早就知道的事了。阿強仍然在一個勁的呼唐鈺，電話響起就撲過去。火鍋一撥又一撥的被吃掉，小倩已經從她和男朋友的相識，她媽反對，她反抗，講到了最近和男朋友開始看房子，唐鈺還是沒有來，只說她走不開。阿強一個人臉紅紅的不停的喝酒，一直到男生發現他開始嘔吐。鋒他們都很吃驚，說沒人要翻倒阿強啊，怎麼他自己倒下了。

我一邊洗碗，一邊想到唐鈺還是那樣分寸。唐鈺在大學以前從來沒有和男生走近過，一直被男生認為冷傲的那種，雖然有很多人喜歡她。其中有鬼才王。鬼才王一向桀驁不遜，口出狂言，不過還是傾倒在唐鈺每日在校園朗讀英文的倩影之下。我到以後很久還在懷疑這件事，雖然唐鈺給我看過他的一封封情書，雖然鬼才王后來女朋友的容貌還和唐鈺有七分相似。鬼才王的情書十分動人，雖然是聊身邊的小事，卻一直有一種淡淡要和唐鈺做心底交流的執着。相比之下，阿強的雖然辭藻用的雲裡霧裡，美幻美侖，卻仍遜色很多。唐鈺私下一直怪阿強給她寫情書，說他明明知道她已經拒絕鬼才王，那麼他自己比較一下鬼才王就應該知道他肯定是不行的。我說阿強這事做的是挺奇怪的，不過也許他太痴迷根本失去了辨別能力，兩個人於是笑成一團。

唐鈺一到大學，便參加校禮儀隊，風靡一時。唐鈺曾說她很羨慕我那麼有親和力，試圖象我學，結果收到一抽屜的情書。唐鈺給我看過鬼才王和阿強的情書，因為他們追的太緊了。她要我幫忙和她呆在一起，我每次都挺身而出做傻電燈泡。我雖然早知道唐鈺有四環素牙，嘴角有一層淡淡的黑絨毛，沒有我當時比較時的好看，可我覺得她總是很有分寸，她提出的點子一般是不錯的。

我家因為搬好幾次，和今天相聚的朋友包括唐鈺其實都不太來往了。不過唐鈺對我有一種特殊影響力，讓我說不清為什麼總是在她來叫我的時候跑去，也不顧小倩知道了以後看我的那種複雜的惋惜神態。唐鈺可能是因為風頭太健，以至大起來很少結識梯己朋友，幾年來仍然和我保持一點的聯繫。最近一次聊到她自己還是在沒有畢業的時候，她說她的男友比她大幾歲，條件並不算很好，我很吃一驚，她小時曾經和我說她要找一個各方面比她略勝一酬的丈夫。接下去她說她曾遇到過一個人品不好的男生分手難過時，我更是大吃一驚，她那麼多追求者，那麼有分寸居然也會上當。她最後的一席話是關於現在的男友家裡有房子，工作收入還可以，而她家十年都沒有變一下，所以基本上決定是他了。我聽的糊塗了，她是我們當中非常漂亮優秀的女生，為什麼想法會這麼怪，房子啊收入啊離我們還是很遠的呀？後來我在佐丹奴服裝店遇到她和一個高高的男子，她大方的向我介紹了，雖然那個男子戴着眼鏡相貌不夠出眾，人群里和她兩人手牽手卻挺登對。

正想着我一個人出神的笑了，幾縷頭髮從耳後摔下來遮住了我右邊的臉和眼睛，正想撩起。我感覺到阿鋒就從右邊晃進來了，是的他穿了玉色的夾克深藍的牛仔褲，正晃來晃去的找東西，張望了一會突然走過來：“咦，雞毛，這麼勤快在洗碗啊。”雞毛是我很早時的外號，來自我的稀疏小辮。這猛然的一聲雞毛好象一個炸彈當空拔去了我墨綠時裝扮起來的淑女模樣，留下一個穿着花衫花褲，頭頂沖天小辮，剛到城裡的鄉下小丫頭。我心裡一陣麻，好象又回到那茫然無助的一刻。感謝我的頭髮遮着我的紅臉，讓我可以慢慢仰起頭，象當年一樣從牙齒里擠出“你是不是又想寫檢查？”兩個人都笑了，鋒說：“阿清，你長大變漂亮了，連頭髮也漆黑了。”我笑岑岑的說：“你幹嘛一定要說我小的時候很難看呢？過份。”鋒說：“這麼多年你為什麼都不給我回信，阿強他們都收到你的信，單就我沒有。怎麼說當年你是班長我是副班長，你太不夠意思了吧”我看到他微微笑着，眼裡很真誠。心裡掠過誰讓你說“我是說過喜歡她啊，怎麼了？”，嘴裡卻說：“當然是怕你被咪嫂打嘍，強嫂她們沒出現那還可以多聊聊。”鋒又急急地說：“那我認識小咪之前呢？你知不知道我小的時候我媽天天拿你來做我的榜樣，說阿清天天看書，我就知道皮。你的名字幾乎天天在我耳朵邊轉，害的我挨了很多罵，我經常在想叫你出去猛玩一天出出氣。”我沒有想到，卻也忍不住笑了，定了定神說：“阿強他們都說咪嫂很猛，是不是啊？”他說，“小咪和我一樣高一樣壯，不過你知道我爸媽後來不在一起，所以我希望能對她好一點。”我看到鋒早已收斂了笑容正色起來，便說：“阿鋒是男子漢了。”兩個人笑笑擺好碗，提着開水出了廚房。

有的同學結夥走了，剩下的還在稀稀拉拉的喝茶解酒。我又回到廚房給阿強煮點稀飯，這感覺怎麼有點象當年我送鬼才王走的淒清。那晚鬼才王臉上很肅穆，一路上一言不發。我提心弔膽的走在一旁，心裡正在暗暗着急怎麼車站還不到呀。本來呢我也不指望鬼才王能跟我說話，我這樣的平凡女生鬼才王一般是不入眼的，可是這麼一路一句話沒有讓我難過的要命，我也不想出聲打攪他的思緒，我只恨不能腳下生風快點走完全程。鬆口氣到了車站，車總算搖搖的來了。鬼才王把包提起擱在肩上，指指天上，說：“今晚的月色很美”。我一抬頭，看到一輪圓月在黑黝黝的山坡上，夾着兩個小星星，鬼才王的側影很高很酷。鬼才王轉頭上車，又回過頭來說聲謝謝。我楞了一下，車已搖搖的走了。我開始往回走，心裡有說不出來的滋味，其實鬼才王的聲音低沉動聽，而且一起去看古碑上的纂刻時，連阿強都只能說出五成，鬼才王卻能說出十之七八，不知道為什麼唐鈺不要他，其實他也蠻好的，雖然我是不懂他。我這樣想着嘆了口氣，交代了阿強的室友等阿強醒了幫他泡茶倒粥，然後和阿鋒他們湧出了小樓。

外面已經是傍晚了，金色的夕陽灑在騎自行車的人群上，跳動着那一波波的活力。我慢慢的回到了宿舍，心想哈，和阿鋒見過面了，也就是這樣，然後釋懷的笑了一下。一邊放棄了款款而行的淑女步子，一邊用手甩着包一盪一盪的晃着喇叭裙百無聊賴的走着。到宿舍門口的車棚的時候，我發現劉輝提着幾個橘子正坐着等在那裡。我着實吃了一驚。

劉輝看見我，眼睛彎彎的笑了起來，馬上提着橘子站了起來。我馬上板下臉來：“你還來幹什麼？”劉輝上前說：“阿清，你怎麼了，你出差也不說一聲。我來幹什麼？你是我女朋友啊。”我跳了起來：“誰是你女朋友啊？不是跟你說分手了嗎？”劉輝笑着嘆了口氣，說：“阿清，你別鬧了好不好，為什麼要分手啊？你說一句分手自己出差去了，到底怎麼了？”說完要來拉我的手。我連忙掙脫他，也不管旁邊有人路過，厲聲道：“劉輝你自己去看看你的日記，你為什麼要摟家紅，你為什麼要得意？是不是因為這個家紅說你是她男朋友？你滾開啊你！”說完一把推開他，提起裙子咚咚咚地上樓了，紅彤彤的橘子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