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偶然的，知道了有一種杜鵑叫“鬼笑”。在月圓的夜裡，有時候便猜測這“鬼笑”究竟是以一種怎樣的姿態開在春天的風裡，是以怎樣獰厲淒艷的色彩渲染出那種撼人的笑聲，又是怎樣鬼魅般隱藏於萬山的奼紫嫣紅之中。誰聽到過鬼的笑聲？想必，無論那聲音是悠揚還是悽厲，都帶給人無法忘懷的一種震撼吧。看完那本介紹杜鵑的書之後，夏天，我們去了蘇州。據說，在蘇州的園林里，“鬼笑”並不是稀罕的品種。
夏天的蘇州，一切都平淡無奇。沒有多少樹，更沒有什麼花。灰色的半新不舊的建築上，也沒有北京常見的爬山虎的密葉。找一家小小的旅館住下來，在華燈初上的時候，漫步在蘇州的街道上。有溫潤的風吹着，散步的人說着我所不熟悉的吳儂軟語。攔住一個又一個看起來是“老蘇州”的老人家，問觀前街的小吃可還有，老人們無一例外地嘆息着搖頭。據說，觀前街的小吃攤都被拆掉了。但是我仍然不死心，坐車直奔而去。觀前街的燈仍然是很明亮，和記憶中的觀前街相仿。但是，那些曾經的小吃都不知去向了，唯有一家商店外面，還在賣各地都可以見到的炸里脊和炸雞腿。我問了又問，終於在一家快餐店裡冷冷清清的音樂聲中，尋到了我念念不去於心的鴨血粉絲湯。這一餐，吃得我甜蜜而又惆悵。蘇州的小吃啊，你終於到了無可尋覓的時候了。是不是我數年之後，再次來到這裡，尋找我今日的舊夢的時候，連這家冷清的小店都隨落花流水而去了呢？
這是一個曾經多麼輝煌曾經多麼繁華的城市，在遙遠的歷史的記憶里，這裡又是一個美女和才子薈萃的城市。單是一段吳越爭霸的歷史，單是一個西施，就成就了這個城市悠遠不滅的傳奇。然而，俱往矣，站在虎丘的高處，看着腳下的真娘墓，看着劍池上那被漆成朱紅色的大字，看着擁翠山莊那些緊閉的朱扉綠閣，我知道，我在這裡，是聽不到那些歷史塵埃里的抑或是悲壯抑或是柔媚的曲聲了。許多年了，終於曲終人散了，剩下蘇州，還在寂寞的煙雨里，被遊人們指點到今天。
虎丘的小河，有船可以直到寒山寺，那種小小的烏篷船式的小舟，由一個老人家慢慢搖着，也算是有那麼一種閒在的味道了。偏偏這船又極少。只得改乘現代化的那種摩托車，在一路顛簸的時候，想起虎丘的入門處有隆慶二年十月立的一塊碑。那上邊說“有婦女冶容艷裝來游此山者，許諸人拿送到官。”若是按照這個標準，當年游虎丘的婦女當一概是灰頭土臉的了，或者，竟沒有婦女也未可知。看我等紅妝招搖過市，飛揚的裙裾在蘇州河上翩翩而過，不禁宛爾。又想起范成大老先生，他是可以從他隱居的石湖騎馬入城來的，“村前村後東風滿，略數桃花一萬重”，那該是怎樣的天氣，怎樣的春天。那是多少年前，蘇州還有桃花的時候的事情了。在楓橋，看着那彎彎的石橋和旁邊一點也不顯得威武的鐵玲關，誰能想得到，當年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一場場戰事呢？清人入蘇州的時候，也曾經在這裡泊舟。那些誓死不降的鄉民，曾經奮起反抗剃髮令，試圖保衛自己最後的尊嚴。運河的水仍然在日色中緩緩流淌，它也許不記得當年的戰爭和風雨了。古老的楓橋鎮，那狹仄的街道上，是不是還留存着歷史的碎屑？遊人們來來去去，花偌多鈔票撞寒山寺的古鐘，又有誰能體味那聲音里千年的風霜呢？當年張繼、杜牧、白居易、陸游、顧仲瑛、康有為等都曾經在相繼在過往的那些歲月裡來到這裡，又從這裡開始新的旅程，“幾度經過憶張繼，烏啼月落又鐘聲”，是啊，楓橋不改舊時月色，而蘇州已不是那時的蘇州了。
站在蘇州的小街上，等公交車的時候，賣花的老婆婆顫巍巍地把兩朵含苞的梔子花別上我的衣襟，那沁人的清香，一直陪伴我走遍了蘇州的大街小巷。我不知道是不是很多年前，也有那麼一個紅妝的少女，舉着一束梔子花或者是杏花，在煙雨里叫賣着江南的春天。
在拙政園裡，北方的人，很容易就被那迴環曲折的樓台和亭榭搞得目瞪口呆。其實，那些細巧別致的屋宇和院落，包含着的，豈止是一種簡單的機巧呢。只是遊人如織，笑語喧譁，連藕香榭里都擠滿了人。我喜歡的是那“三十六鴛鴦館”的四個小小的耳房，對於在溷濁的水池中無法突越圍欄的那些鴛鴦們，則抱有無限憐憫之情。在與誰同坐軒的那個小小的園石凳上坐下來，考慮與誰同坐的時候，倒真的有中看盡千帆，誰是歸人的心驚。這種將日常生活藝術化，將對於人生的追問生活化的本領，確乎是古老的蘇州遺留給世人的財富。不過，我知道，只要一出了這園林的大門，這一切，無論是藝術還是追問，都將被灰朴朴的街道和濁兮兮的河水所湮沒。也許，蘇州就是這樣的蘇州。在某種時刻，讓你知道什麼是美麗和精緻，但是一眨眼，就以它的現實化的手法解構了你所知道的一切，包括歷史。你無法知道哪個蘇州才是真正的蘇州，是你記憶中的，還是你遊歷過的？是你所知道的，還是你所看到的？在離開蘇州的時候，我一直想着這個問題。而且暗自慶幸，我終究沒有看到“鬼笑”。我經過那片杜鵑的時候，所有的花兒都謝了，我在說明處的牌子上，知道那裡面有鬼笑。然而，我沒有去看。
在我離開蘇州的時候，再一次覺得，我沒有去看鬼笑，是萬分正確的決定。因為，有些東西，你必須在你的記憶和想象里尋找。正如你不可能在世俗的塵囂里尋找到真正的蘇州一樣。蘇州，是永遠沉沒在記憶的河流里的一座城市，就如鬼笑，將只開放在你想象的夜色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