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前,阿富汗當權的回教基本教義派,罔顧各方的勸阻,執意摧毀了人類共有的珍
貴歷史遺蹟 --巴米羊巨佛。廿一世紀的今天,我們再次見識了極端一神教徒的
褊狹暴行。人類文化史上的一塊重要拼圖,從此在地球上消失。這將是所有文明人
心中永難彌補的痛。遺憾的是,在相關報導中,鮮見大陸和台灣當局對此逆行置喙。
究竟造於紀元五世紀的巴米羊巨佛與中國人有何干係?
鄰近印度西北方的巴米羊與中國西域的敦煌,是昔日中、印、近東和西方世界商旅
往返的必經重鎮。紀元前二世紀時盤據在印度西北方的希臘化國度大夏(Bactria),
被中亞新興的游牧民族大月氏擊退之後,其中的一支部落侵入印度建立了貴霜王朝。
其領域包括了大部分的阿富汗,此地於是成了國際文化的大熔爐,混合了印度、中
國、中亞和希羅多元文化。在貴霜王朝統治下的健陀羅和秣菟羅二地,首次分別出
現了佛教造像。其中以融合希羅晚期雕塑風格和印度本土神只造形的健陀羅風,最
能表現此地特殊的人文背景。
史書記載,東漢明帝時,蔡□往大月氏求佛經,天竺沙門同回,建白馬寺。那匹馱
負佛經的白馬,同時也馱來了「白氈」包裹的釋迦牟尼像。故佛教在中國也稱「像
教」。在魏晉南北朝長達四百年的大悲慟時代,形而上的老莊清談,無力開釋質疑
生命意義的普羅大眾。旁徨飄泊的心靈在接觸了有實體形像的佛教後,遂有了依靠,
自此全心擁抱了長相與己殊異的佛陀。
統治中國北方達兩百年之久的鮮卑族,在紀元四百六十年開始雕鑿雲岡石窟。復佛
的北魏文帝本意是藉「曇曜五窟」的造像以象徵帝王。此時的佛窟造像多受同期印
度笈多王朝的影響,華美絢麗。只有二十窟的那尊「露天大佛」仍保持濃郁的健陀
羅風格。親臨雲岡佇足其前,只能驚嘆人類歷史千絲萬縷,看似無關,卻又如此細
致地糾葛相扣。
來往中亞的各國商賈、朝聖者,在經過巴米羊時,一定都見到了那尊高達一百七五
尺 的摩崖巨佛,應是莫不印象深刻。弔詭的是,雲岡與巴米羊摩崖巨佛的雕造,幾
在同時。所以究竟是承襲了希羅雕塑大型神像傳統的巴米羊影響了中國雲岡?還是
源於內蒙嘎仙 洞,崇尚大石室的鮮卑族首開大型摩崖佛雕之先河,藉旅人口耳相傳,
影響了巴米羊?
答案已隨着巴米羊巨佛的被毀,更加撲朔迷離了。可以確定的是,不管雲岡二??窟
那尊結跏趺坐的主佛是否就是傳說中的北魏始祖拓跋力微,還是象徵鮮卑其他皇帝,
那張英俊颯爽的臉的確帶着希臘雕像特有的理想美。因此,原本委身洞窟的他,意
外卻也必然地因洞頂崩圮而露天,頂天立地一如希臘的太陽神。那微突的雙眼、高
挺的鼻梁,稜線分明的唇,令人不得不思及馬其頓的亞歷山大。
紀元前四世紀,這位少年英雄橫掃千軍,所到之處盡皆希臘化,影響力直抵印度河
西岸。彼時中國正值戰國時期,群雄鬧得不可開交,渾然不覺有雙微突的好奇大眼,
正打量着東方。一千年後,這位早夭的英雄,竟以另種形勢踏上了中國的土地。當
年早亞歷山大兩個世紀出生的尼泊爾太子悉達多,卸下俗世尊榮,在菩堤樹下悟道
時,不知曾否預見將有位同是王子出身的西方血質青年,會藉征戰賦予佛陀樣貌?
在中國山西大同的雲岡上, 釋迦牟尼、亞歷山大、拓跋力微,奇特地會合了。
玄奘想必也見到了巴米羊巨佛。摩崖雕佛的傳統延續到了唐朝,達到高峰。洛陽龍
門石 窟的露天盧舍那大佛身上的健陀羅風已然淡化,代之以純中原式的美感。不變
的卻是那股大慈悲、大氣魄。唐朝的磅礴國威藉此摩崖大佛表露無遺。六世紀時,
中國的佛教傳入了日本。日人藉學佛為由,全盤引進、抄襲、吸收所有大唐的文化:
包括文字、禮俗、制度 、城市規劃、建築、藝術……從此也開啟了此蕞爾小國對廣
博中國的覬覦之心,動輒伺機反噬,無視中國為其母文化之事實。
巴米羊巨佛被毀,非僅攸關宗教之爭。毀掉的是人類共有的歷史記憶,牽一髮足以
動全身。在此混沌世道,歷史可以任意被竄改,遺蹟證據可以如此輕易地被湮滅,
我們留給後代的將是個什麼樣的世界?
猶記得在洛水畔伊闕山上,佇留在盧舍那大佛前,直到人潮散盡,明月乍現,在空
靈處與佛凝眸。至今感動仍充塞胸臆,體會到了生為人的最大幸福。然而,不知此
佛是否能再觀照人世另一個一千五百年?步下龍門,吸一口洛陽嚴重污染的空氣,
心中只有悲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