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伯曾是國民黨的一個將軍,解放後是政府的高級統戰對象。他住在我們大院隔壁的一個院子裡,房前屋後種滿了各種花草,一年四季花開不斷。朱老伯頭髮花白面色紅潤十分和善。我們在院子裡打球,經常會不小心把球打到朱老伯家後院的水溝里。我們要撿球,一定要從他家的客廳穿過。朱老伯每次都是客客氣氣把門打開,我們撿完球後他又笑眯眯地把我們送到門口和我們說再見。朱老伯有一個外孫在我上的那所小學當教師,對我們也挺好的。
文革開始了,一切都改變了。六六年冬天,朱老伯的房前不知被什麼人貼滿了大字報說他是反動軍官。周圍的人們開始對他們家充滿敵意。他們和我們兩個院子裡的孩子聯合行動,拔光了朱老伯院子裡種的所有花和草,砸碎了所有的花盆,打碎了所有窗戶上的玻璃。我也捲入這一行動。白天,經常是十幾個孩子衝進朱老伯家,肆意破壞惡作劇。我親眼看見一個孩子把痰吐進快要燒開的一壺水裡。當時已是寒冬下了大雪,天氣很冷,寒風吹進沒有玻璃的窗戶,朱老伯家屋裡就像冰窟窿。每天都要折騰到十一點後,朱老伯和家人才能把窗戶上糊上報紙,擋擋寒風就寢。為了不讓朱老伯一家睡安穩覺,有一天深夜十二點後我們組織了一次夜襲,用雪團打破了糊窗紙。一個小孩還把一個墨水瓶扔進窗里,隨着墨水瓶落地,屋裡傳出一聲慘叫。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們扔出雪團的手沒有半點猶豫,屋裡的慘叫聲也沒有沒有引起我們一絲憐憫。每當想到這裡我都會陷入一種深深的自責和沉思,究竟是什麼使得我們當時只有十來歲的孩子如此冷酷,是受周圍環境的暗示對成人社會的仿效,還是在一個無序的社會中人們包括孩子們身上潛在的邪性得到催生和激發?
後來有一天朱老伯的外孫乘我父親下班時在機關門口堵住他。朱的外孫一手抓住我父親的前領,一手拿着一紙“軍委八條”。他大聲訓斥說我父親沒把孩子教育好。這軍委八條是中央軍委六七年一月二十八日發布的一個文件,文件的第八條要求各級幹部嚴格教育子女。當時機關里下班的幹部和路過的行人圍了一大圈,父親很丟面子。回到家中,父親發怒了,雷霆之怒。父親是個和善的人,對我發這麼大的火還是第一次。一開始我還為自己辯解,說朱老伯是反動軍官什麼什麼的,但看父親怒不可遏的樣子,我也嚇得不敢吱聲了。不知過了多久,父親的聲音漸漸低下來,父親拿來一本書放在桌上說:“從明天起你哪裡都不許去,把這本書裡所有的詩詞都背下來。”
父親放在桌上的是一本毛澤東詩詞集。詩詞集收有毛澤東 1925-1963 年創作的三十七首詩詞。這本詩詞集中每一首詩詞都有詳細註解, 在當時這真是一本學文化的好教材。
從第二天起我開始閉門苦讀苦背這本詩詞集。 平心而論,毛澤東的詩詞確有過人之處,大氣磅礴,獨樹一幟。三個月下來我不負父望,三十七首詩詞統統拿下。這三個月的童子功後來還真管用。在工廠里寫大批判稿弄上兩句,象“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還有“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什麼的,頓時大大提高批判稿的戰鬥力,把那些不知藏在哪個陰暗角落裡的階級敵人們批得體無完膚。七七年高考,碰上解釋“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這樣的題目,輕車熟路,立馬搞定,比那些把這句解釋成“忽然來了只大老虎,把大家都嚇哭了”的同考們要高出好幾檔啊。
直到今日,這三十七首詩詞中的絕大部分我仍能倒背如流。有時我忽發奇想,如果當時父親在桌上多放一本英語九百句或靈格風一類的書那我今天肯定是英文一級棒口語一等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