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可真吵。大廳里亂糟糟的,天使們全都火燒屁股一般跑來跑去,手裡抱着各式各樣的文件夾。張梵拿着檔案袋侷促地站在房間的中央,小心翼翼地不斷調整他的位置,以防止和連看都顧不上看他一眼的天使撞在一起。“勞駕勞駕!”有些天使在用手把他輕輕一推的時候還會扭頭報以歉意地一笑,儘管那笑容里沒有多少誠懇。地上到處都是散落的紙片,它們被人們紛亂的腳步所帶起的氣流攪動起來,輕柔地飛旋。透過嘈雜的空氣,遠處傳來隱約的鐘聲。張梵先是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但隨即被這奇妙的聲音吸引,下意識地抬眼朝那個方向看去。
“那是淨火天的天使要下界去視察了。”一個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張梵無法不被嚇上一跳,他將臉側過了一點角度,一個好象不會笑的人停在他身邊勉強地微笑。
“張梵?”那個人手裡攥着一沓材料,上下打量着張梵,皺了皺眉。
張梵用力地點了點頭。終於有人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張梵用了一輩子也不曾有過的力氣來使勁上下點着腦袋,儘管這讓他的頭有些發暈。
“跟我來。”那人把手上的幾張紙卷了起來,拍了拍張梵的肩膀。張梵跟着他去穿越這些埋頭奔跑的天使。這是一間看不到四壁的大房子,之所以認定它是房子,是因為它是有天花板的,只是懸在很高的空中,向四面八方無限伸展,看不到邊。一望無際的天使們就在這天花板下面亂糟糟地發出喧鬧無比的聲音。如果要不是有這個人在前面帶路,張梵幾乎沒有自信從這麼多的人中間穿過去。他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的人啊!最令他驚異的是,這些天使為什麼全都沒有飛翔呢?不能夠飛翔的天使全都在地面上擠成一團,嗅着彼此身上的汗臭,焦慮茫然。
這情形突然讓張梵覺出了恐怖。他低着頭,學着那些天使的模樣,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前進。
這樣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那人停了下來,轉過身說:“等一下。”
張梵抬起頭,發現他們到了一個很大的花園裡,同剛才的屋子一樣,大的沒有邊,他不認識的奇花異草從他腳下開始生長,一直延伸到目光窮盡之處。無根的光明充溢着整個世界,讓人滿心喜悅。天堂就是天堂,張梵心裡想,什麼東西都是無邊無際的,就好象他現在的幸福感一樣。
“請把你的檔案給我看一下可以嗎?”那天使冷冷地說道。張梵趕忙把一直夾在腋下的牛皮紙袋遞了過去。
“覺得天堂怎麼樣?”天使一邊拆那個紙袋,一邊對張梵表示關心。
“比想象里的要好……”張梵喃喃說道。“很多東西要重新去適應。我挺喜歡這兒的。”
“別光說好話嘛,天堂也不是完美無缺的,你也可以提提意見什麼的。”那天使有點敷衍地說道。
“要說意見倒不至於,只是有件事我覺得有點迷惑。”張梵想了一下,猶豫地說道。
“說吧說吧。”天使打開了袋子,翻看着他的檔案,把一雙保養的很好的手很大度地一揮。
“為什麼天使都沒有飛翔?是他們不願意還是不能夠?”
那天使馬上變了臉色。
“誰告訴你天使是一定要飛翔的?”
“難道天使不會飛嗎?”張梵比提這個問題前更加的迷惑了。“如果你們不會飛,那你們怎樣在天庭里往來穿梭,怎樣到人間去布施上帝的恩惠呢?”
那天使停止了動作,面色嚴峻地看着他。
“請你以後不要再提這樣的問題了。我早就向上級建議把你們塵世中那些別有用心的傢伙寫的書都銷毀,現在看來對我們天堂的類似這樣的誤解已經越來越深了。我告訴你,沒有那愚蠢的翅膀,我們也一樣能把所有的工作都做的漂漂亮亮的!我們以前不會有,以後也不稀罕那傻忽忽的玩意,明白了嗎?”
張梵點了點頭,但實際上他還是沒明白。這個天使的憤怒讓他知道自己肯定是說錯了話。說錯話的人最好放棄進一步申訴的權利,這是個普遍的人生經驗,他想在天堂里應該也一樣行的通。
“是這樣的,前面就是天堂了。”那天使氣鼓鼓地把手朝前一指,把檔案袋啪地甩回給張梵的手裡。張梵手搭在眼睛上,按捺着狂跳的心極目眺望,一直把眼睛看到酸。“什麼也看不到。”張梵鼓足了勇氣說。
“因為你還沒進去,前面其實是一扇門,你進去以後就徹底告別現在這個世界了。”那天使說。“徹底,就象你從來就沒來過一樣。現在的問題是,你有兩個選擇,第一個很簡單,你只消一直往前走——就這麼簡單,天堂就代表了永遠的幸福,在這裡幸福和永遠是最容易得到的東西。你在塵世里所能想象的最安逸無憂的生活,在天堂里都只是沙漠裡的一粒沙子那樣渺小。”
“永遠並且幸福。”張梵重複着這句讓他激動萬分的話語。“還有另一個選擇嗎?說實話,我都已經等不及了。難道還有比這個更好的可能?”
“第二個選擇是,”那天使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看了一下張梵的反應。“你往回走,也是一直走,地獄的門就在那裡——我個人推薦你去地獄。剛才有關天堂的介紹是我必須說的,那是我的工作,可並不代表我個人的觀點。”
“地獄?”張梵眨巴着眼睛。“去觀光?”
“去那裡等待輪迴。”天使平靜地說。“那裡雖然條件惡劣了一些,但你是可以重新轉世為人的。”
“開玩笑?”張梵驚奇地張大着嘴。“你是說地獄最大的好處就是我有重新回到那個我早就厭煩透頂骯髒不堪的人世間?我好不容易活到死不都是為了能讓我的靈魂離開那鬼地方嗎??怎麼你會想到讓我為了那萬劫不復的地獄而放棄進天堂的權利??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
天使仍舊平靜地看着張梵激動的有些聲嘶力竭的反應。
“去地獄吧。那裡不是你想象的那麼差,最起碼,你在那裡還有希望。”
“希望?”張梵開始對這個天使表現出明顯的反感了。“我被這個詞已經騙了幾十年,我早就已經受夠了。我現在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天堂。真奇怪,我應該一早就進到天堂里去的,為什麼要在這裡和你費這麼多的話。”
那天使閃開了一條道路出來。
“沒人阻攔你去天堂。它就在那邊,你儘管去好了,不用回頭。”
“我當然不會回頭。”張梵毫不客氣地說。“謝謝你帶我過來。”張梵迫不及待地朝那個看不見的天堂入口走了過去。
“過不了多久,那些所有被你搞到破產自殺的人們也都會來這裡和你做伴的。”
天使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在張梵的身後響起。
“從原則上來說,天堂是為了那些活着的時候受盡了苦難的人準備的。你生前過於幸福,就說是能和苦難這個詞沾邊也只是你製造了苦難。你還記得你們公司的那次假帳事件里你讓多少人破產嗎?我看了你的檔案,這個進入天堂的名額是你打通關節買過去的。本來就不屬於你,又何必過於執着?”
張梵沒有回頭,但畢竟停下了腳步。他那模樣好象是在判斷天使所說的話的真實性有多少。
“天堂里是一個可以隨時滿足你任何慾念的所在。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事情,只有一樣——你永遠也無法轉世為人。你要永遠把天使做下去,幾乎永遠喪失掉回到地面上的可能。相比之下,地獄裡有很多轉生的機會,而且那裡的環境雖然惡劣一些,但那裡有天堂所沒有的希望。”
“你是說那次假帳事件里的受害者都會在天堂里出現?”張梵半信半疑地問。
“拜你所賜。”天使冷冰冰地說。“他們全都具備了上天堂的資格。”
“天堂那麼大,我不一定能碰到他們的,是不是?”張梵回過頭來,口氣已經明顯心虛起來。“再說即便他們找到我又能怎麼樣呢,大家都是天使,他們拿我也沒什麼辦法。”
“已經有人知道你來天堂的消息了。”天使忽然笑了一下,可在張梵的眼裡,那笑卻比哭還要令他不舒服。
“那兩個用一輩子存下的積蓄買你公司的股票的老人,在假帳事件暴光後第二天攜手從58樓上跳了下來,你一定沒有忘記吧?他們已經在這裡恭候你多時了。”
張梵猛地打了個激靈。
“那次事件一共直接間接導致了163人自殺身亡,他們全都在這裡一直等你。這還不包括破產後尚在苦苦掙扎的人,他們遲早也都會來到這裡的。你就是化成了灰他們都會記得。”
天使不再說話,就此閉口,把無窮的想象空間留給張梵。張梵站在那裡,呆呆地看着天使緊閉的嘴唇,冷汗從他的鼻尖和腦門冒出來,順着臉蛋往下淌。
“為什麼?”張梵喃喃說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那個天使看着張梵,臉上慢慢浮現出悲涼的神色。
“……我就是這樣進的天堂。”天使緩緩說道。“象我這樣的在這裡從來不會有人拿你當天使看待。在他們的眼裡,我就是魔鬼。這裡對我來講就如同地獄——不,在地獄我還有明天可以期盼,可在這裡,我毫無希望。這裡的確是天堂,可我寧願去地獄。”
張梵似乎明白了一些,他流露出一絲理解的神情。
“我懂了,你是不希望我在這裡落到和你一樣的地步,對麼?”
天使點點頭。
“恨你的人沒我的多,可那也是一樣的。我無法透露我生前曾做過些什麼,或許你我的命運是完全不相同的,但在這裡,你要面對的道路和我沒什麼兩樣。聽我的,我們的幸福不在這裡。”
“那我究竟應該怎麼做?”張梵完全沒有了主見,焦慮地問。
“去地獄。”天使斬釘截鐵地說。“如果在天堂里找不到幸福,那我們只有相信它在地獄。除此之外,你毫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