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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羅賓遜主教---在美國作醫生的經歷
送交者: 恐怕 2002年10月10日00:25:05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告別羅賓遜主教
---在美國作醫生的經歷

小樵

  那是八年前夏末秋初的一天,是基督教里一個重要的日子。我不懂基督教,因而記不很清楚。但是我的病人,羅賓遜主教,選擇在那一天告別人世。羅賓遜先生是個教士。他在世時,我隨大家稱他為神父。但用中文談起他來卻覺得羅主教更來得親切和令人尊重。

  羅主教住在九樓南11床。九樓南是VIP病房,都是單間單元帶浴室,允許家屬陪伴。護士和病人是一對二,照顧得非常周到。羅主教在數月前診斷患有肝癌。教會將他從巴西亞馬遜河流域的傳教處接回,安排住進芝加哥這所醫院。那時我剛開始做住院醫,第一個月病房輪轉,分管10張床。羅主教是我管的第一撥病人之一。

  第一年的住院醫叫R1實習醫生,負責自己病人的一切具體事項。每天要在八點半早查房之前完成自己例行檢查,把每位病人的情況,所有的化驗和其他診斷檢查結果總結好,訂出計劃,報告給上級醫生,徵得同意後再去具體實行。這樣每天頭七點就得去看一遍所有的病人,往往需要將病人喚醒問診體檢。醫生緊張,病人也不樂意。

  羅主教差不多具有所有晚期肝病的典型體徵。膚色黯黃,口唇紫暗,腹漲如鼓。嚴重的營養不良使肌肉萎縮,皮下水腫。因為失去合成凝血因子的能力,無論什麼微小的創傷都會造成大片淤血。這樣的患者真正病入膏肓,醫生早已無力回天。病人由於精神肉體的巨大折磨往往變得難以應付。有人精神崩潰,極度抑鬱。有人憤世之極,動輒惡語傷人。也有人變得象個慣壞了的孩子,無論怎樣都無法滿足他的無休止的要求。管這些病人,每天早上的例檢都是一場心理挑戰。

  可羅主教卻是例外,那形同槁木的軀體下包着一顆金子般的心。我每天早上匆匆趕去時,他多半早已醒來,總不忘問侯早安。無論對誰,他浮腫的臉上幾乎總掛着微笑,從不為難人。人生活在社會裡,生活工作難免有緊張壓力,常不自覺地顯露在臉上。羅主教風燭殘年,但那藹然的微笑反映出他平和的心境,反而給周圍人以安慰,有時使健康人都慚愧。

  羅主教早已立好遺囑,他的醫療狀態是DNR(DONOTRESUSCITATE),如有心跳呼吸停止,休克等情況,不要搶救,不要用藥物或是機器人為他維持生命。醫護目標是安慰治療,只求減輕痛苦。這樣,主要醫療手段就是嗎啡。嗎啡是鎮痛鎮靜的最佳選擇,但過量嗎啡會造成嚴重呼吸循環抑制,致死原因是血壓過低和呼吸停止,現在已成為安樂死的標準用藥。管理嗎啡治療,醫生要做的很簡單,就是調整劑量,達到鎮痛的同時防止後者的發生。作為主管醫生,我恨不能為羅主教多作些什麼。

  有一天,住在芝加哥的北美紅衣大主教要來看望羅主教。這位大主教德高望重,在教會內外權力影響都很大。他自己也身患癌症,臥病在床,不久人世。他的出動乃是媒體追蹤的目標。知道他要來,醫院的多位大人物紛紛蒞臨九樓南。我已被上級醫生關照多次,科主任也親自來查看過病歷。就連護士們也都比往日盛裝,也許會在電視上露面,或許能得到大主教的恩澤。我的心中甚不以為然,倒不是因為平添了許多跑腿的差事,只覺得這和在中國首長視察又有何異。但事關我的病人,身為主管醫生,我當然責無旁貸。

  這天直到下午,還沒把一天的常規工作做完。九樓南護士台又傳呼,說是羅主教要見我。我有些意外,因為羅主教從未主動要求過什麼。我匆匆趕去,一路構思着安慰的話。羅主教見面先是道歉打擾,然後提出要做一次腹腔穿刺。原來他的教服因為腹腔積水已不合身。他的口氣仿佛是個做錯事的孩子,表情使我想起要去見毛主席的紅領巾。我稍稍猶豫,因為他的凝血功能不好,最好先輸些冷凍血漿。可要等着配置輸液,腹穿就差不多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我決定為羅主教冒點險。我吩咐護士準備6個1升的負壓瓶,搬椅子坐在床前。要抽掉6升腹水,接近生理承受的極限,何況羅主教體質已相當虛弱。一定要慢,至少得一個小時吧。針頭穿進緊繃的肚皮,暗紅色的腹水噴湧出來。一看就是惡性,而且腹腔壓力已相當高。我調過身,坐在床上,想擋住羅主教的視線,以免他看見自己身上流出的惡水。

  羅主教卻看出了我的意圖。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你是個好醫生。”聽了這話,我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那第一個月的住院醫生生活幾乎已讓我自信心崩潰。離開醫學院已經十年,一直作科研,臨床經驗為零,不熟悉美國醫療系統,語言半通不通。我一直在竭盡全力,每天都要工作10小時以上,晚上還要再看2-3小時的書,這樣也就將將地勉為其難。但是醫院要的是能用的醫生,不能指望有人會體會你的處境。說實話,自己也開始懷疑是否能作下去。這是我聽到的第一聲讚譽,何異於久旱禾苗驟逢甘露。

  我說聲謝謝,假裝埋頭在操作上。羅主教跟護士還有一位陪伴的教士聊天,我有一搭無一搭地應着。不知不覺,5升多腹水抽完了。那天晚上,紅衣大主教來看望了羅主教,還為九樓南的病人一一作了祝福。而羅主教居然能夠走出病房,幾乎全程陪同。第二天,人人都仍然興奮不已。可不是,紅衣大主教乃是北美大陸離上帝最近的人,而這位最能代表上帝的人頭天晚上就在這層樓上留下足跡信息。看到大家包括羅主教高興的樣子,我的心中也開始重新蓄積起幾分自豪。腹腔穿刺雖不複雜,但對晚期肝病的低凝狀態,卻有相當的危險。要按常規處理羅主教就無法在那天晚上穿上教服,更不可能下床走路。尤其是科主任親自打電話給我,說是大主教對羅主教得到的治療非常滿意。

  我在感情上自然而然地對羅主教多了幾分親近,有空兒常去盤桓一下。原來羅主教很有一番經歷。他從神學院畢業便去了巴西亞馬遜河下游的熱帶雨林里向土著傳教,一呆就是41年!去時大約還有些行李,回來卻只有一身病痛。他沒家沒業,正仿佛魯智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沒聽說他有什麼非凡動人的事跡,但我相信,能從世界最發達富庶的地方到迄今交通通訊閉塞的地方呆上41年,足以說明羅主教的為人和事業心。他是教士,他的事業當然是傳教,他為此獻上了畢生的精力而不求回報。我沒受過宗教薰陶,看到道貌岸然的人們慷慨激昂或是溫柔委婉地稱自己是主的僕人常常忍俊不禁。可我對羅主教的為人卻是肅然起敬。

  我們在社會主義中國長大的人聽慣了感人的話,給我醍醐灌頂感覺的有兩句。一說,人的一生不應該虛度年華,不應該因為碌碌無為而悔恨。這樣,回首往事時他就能說,我的畢生精力都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了。這是一個對理想境界的抒情描述,並不容易做到。什麼是最壯麗的,各人自有各人的見解。但人有理想有目標,才有動力,才活得充實。還有一說,一個人作件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作好事,一輩子有益於人民。人民是虛,人卻是實。什麼是好事,各人也是自有評說。人常常難免做些只有他自己才會認為好的事兒。然而,只要不拘泥定義,這兩句話豈非羅主教的寫照。

  羅主教的健康卻是每況愈下。肝癌患者平均壽命只有6個月,羅主教已經到了時候。他越來越多地處於昏睡狀態,但醒來時仍能得體地對話。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開始向周圍每個人反覆表示,希望能在那一天告別人世。對於一位行將就木的人,沒有人會苛責為什麼要選日子。實際上,大部分人都對自己的末日完全放棄選擇權。但羅主教周圍的人都有一種默契,希望他的心願得到滿足。他的血壓已經很低,已經很少進食。可是能否正好在那一天去世,卻是誰也無法回答的問題。離開那天只有三天,羅主教的血壓已在休克水平。即使甦醒時,也似乎失去了定向能力。他的唯一親屬,遠房侄女瑪莎,一位年輕的教授,提出給羅主教輸液。充足的體液是維持血壓的基本因素。但在這種情況下,輸液等於是人為地維持生命,嚴格講,是違背DNR狀態。但醫生的本職或本心是延長壽命,因此瑪莎的要求沒有任何阻力。

  那天前一天下午,瑪莎要求和醫生面談,希望能加大嗎啡劑量,幫助羅主教實現心願,也就是在第二天去世。因為基督教義遣責自殺,瑪莎特意邀請了一位神父一同出席,無非表明無論親屬和教會,大家都希望滿足羅主教的心願。可對醫生這卻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任務。那時密執安州剛把一位協助癌症患者安樂死的醫生起訴並判有罪,罪名就是協助自殺。羅主教的具體清況實在也就是一兩天的事兒,實在不能算自殺。但主治醫生不能明說,只答應第二天把輸液停掉,然後看清況再說。

  第二天早上我5點半就去上班,因為中午全科大查房,討論我的一位病人。這是我第一次在全科報病例,多少有點緊張,想早些處理完常規工作。那天早上陰雲密布,車過湖濱高速,密執安湖上不見日出時的朝霞。湖水沉暗,在不遠處便與烏雲融成霧茫茫的一片。我的心情也是嚴肅和說不清,不知道羅主教會怎麼樣,不知道什麼是醫生該作的和能作的。和往常相反,我看完別的病人最後才去九樓南。瑪莎和一位神父都守在羅主教的屋子裡。輸液已經在半夜12點停止,但羅主教的清況卻相對穩定。他的血壓雖低,神志倒還清醒,居然說,早上好。我也用微笑回答他臉上那分明的笑容。

  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問道,“肝區疼痛厲害嗎?”

  羅主教回答,“是,一陣陣劇痛。”

  我說,“好吧,我把嗎啡改為連續點滴。”

  我看看瑪莎,她和那位神父都嚴肅地點點頭。

  我摸摸羅主教的手,說:“GOOD-BYE!”在我心中,實實在在是這話的原意,MAY GOD BE WITH YOU。這是確確實實的告別,因為嗎啡劑量再增高,呼吸循環抑制在所難免,這可能是羅主教在人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我轉身出去,開下醫囑,嗎啡靜點,每小時5MG起,可加倍。然後在每日病情記錄上寫下,因嗎啡劑量已不足鎮痛而改為連續靜脈點滴。這是我第一次未經上級醫生寫下的重要醫囑。

  為此,這一天我都非常緊張,我只是個實習醫生,不知上級醫生會說什麼。再加上大查房報病例的興奮和興奮後的松馳,一直到傍晚下班前才又回到九樓南。一看病歷,我心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兩位參與羅主教治療的主治醫生都在我的醫囑上籤上了他們的名字,而且一反常態,他們都沒寫自己的每日病情記錄,而只是在我的記錄上簽名同意。

  我去看羅主教。他的血壓已經測不出,脈細如絲,氣息微微,大約超不過一個鐘頭了。

  瑪莎站起來,緊緊握住我的手說謝謝。然後她隨我到樓道里,一下子趴在我的肩上哭了起來。我沒出聲,只是拍着她的後背以示安慰,任由她的鼻涕眼淚抹在我的白大衣上。我們都是凡人,無法確定自己的行為是否正確,這番交流使我們相信我們各盡所能為將逝者作了些我們覺得應該作的事。在生與死兩個世界的邊緣,無論種族,宗教,性別,年齡,活着的人都是站在一起的。

  下班的路上,一天的雨已經停止。夜幕降臨,芝加哥大都市已是華燈初上。雨水洗過的路面反映着燈光,顯得乾淨而有情調。落日餘輝使得天空還很明亮。湖濱高速在市中心急轉彎前,筆直地向漢考克大廈而去。大廈頂上有一大片浮雲環繞。兩根白色的天線杆穿出雲上。雲上邊被晚霞鑲出金紅的邊,正象是西遊記里大仙們往返的祥雲,在天上人間之間相接。我想,這雲一定是到人間迎接什麼的。我祝願羅主教在西歸的路上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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