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是帝旁星宿 儂慚江上琵琶----夜讀《負暄瑣話》(1)
--牢頭
2008-11-30
小時候看《青春之歌》是當黃色小說看的,對裡邊圍繞在大美女林道靜身邊的三個男人有很深印象,一個是被描寫成跡近猥瑣男的“小男人”余永澤,另兩個是英雄帥哥+革命憤青的大男人盧嘉川和江華。那時剛上中學情竇初開,從同學處陸續借來幾本被列為禁書的大毒草,記得有“三花”,還有這本《青春之歌》。由於傳看的人太多,我基本沒看過有頭有尾的小說。都是前邊幾頁和最後幾頁已經無存不說,裡邊凡是沾點愛情、性方面描寫的地方都被半大孩子的小髒手兒摸得又黑又黃,有的篇幅或關鍵段落得拿到陽台最亮處透着光反看才能看到內容。
當時腔子裡的血估計是滾燙的,剛開始進入大人的地盤遊戲,閱人閱世,自然跟着作者對余永澤鄙夷。後來改革開放同名電影獲准重新放映,好像屆時我已經混進了牛大,血仍未冷。記得電影裡的余是人藝的于是之去的,由於他把猥瑣男演活了,獲得了大學女生的一致鄙視。從此對小眼睛的于是之也沒了好印象。也有過對着鏡子瞪着比于是之大些的眼睛抽着冷氣暗暗告誡自己的時候:做人看來得奔着盧嘉川江華去,那才人間正道是滄桑最終革命成功封官加爵還能順手抱得美人歸。再後來聽說楊沫和江華愛情的結晶老鬼也成了作家,寫成了不亞於青春之歌的手抄本地下文學“血色黃昏”(時代的特色,媽媽玩青春兒子玩黃昏),更是伴着激盪而浪漫的革命豪情又意淫了好幾把。老鬼後來回憶,在張中行的眼裡:媽媽當時“17歲,中等身材,不胖而偏於豐滿,眼睛明亮有神。言談舉止都清爽,有理想,不世俗,像是也富於感情。”(張中行《流年碎影》224頁)
後來的後來,血管里的血激來盪去變得溫吞了,革命也不再時髦了,老大不小的盧嘉川們脫下硬得跟盔甲似的工作服,又開始忙着往軍挎里塞滿課本掉過頭來再朝余永澤的北大書齋奔。文科的整理國故,理科的跨海越洋。人生的車轍得經過多少回喧囂塵埃的折騰才能走得消停啊。想起前人說的 “夫子之道,一以貫之”,寥寥四字道盡了幾千年歷史演變中芸芸(暈暈)眾生人性的茫然。嗚呼哀哉,尚饗。。。
也正是在這前後,真實的余永澤---當年的北大青年學生、文革前的出版社編輯---張中行,不知道動了哪根筋,不再沉默,以70高齡開始揮麈寫下近百萬言的懷舊隨筆《負暄瑣話》《負暄續話》《負暄三話》。幸而老先生高壽活到了98,饒是這樣,傳說中正在寫作的《負暄四話》還是沒能完成。
靜夜裡躺在床上,讀張老的《負暄瑣話》,是我幾個月來一段時間裡的大享受。除了對那個時代的人文有興趣,還因為張老的文字“多用短句,造獨有之意境,有一種陡峭峻拔之感,詞旨曉暢而意緒迴環”(《負暄三話》序)。高興和每有會意時忍不住也和朋友念叨嘟囔,“含英咀華,與朋友共”,應了張老那句話:“蓋恐可與之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也”。
以前工廠時代曾聽老鄧講過賽金花床上救國的傳奇經歷,那天躺在床頭負燈索看,於是看到了這篇回憶他的老師劉半農的文章。及讀到這段覺得有些意思了:
1933年7月,劉半農“到西北考察語音,想不到這一去就傳染上回歸熱,很快回來,不久(7月14日)就死在協和醫院,享年才43歲。10月中旬在北大開追悼會,學術界的名人來的不少。四面牆上掛滿輓聯。。。到會的有個校外名人,賽金花。她體形苗條,穿一身黑色綢服,梳頭纏腳,走路輕盈,後面跟着女僕顧媽,雖然已是“老大嫁作商人婦”的時期,可是一見便知是個不同凡響的風塵人物。她沒有上台講話,可是送了輓聯,署名是魏趙靈飛。輓聯措辭很妙,可惜只記得上半,是“君是帝旁星宿,儂慚江上琵琶”。用白香山《琵琶行》故事,恰合身份,當時不知系何人手筆。不久前遇見商鴻逵,談及此事,他說是他代作,問他下半的措辭,他也不記得了。沒想到,過了幾個月,商先生也下世,這幅輓聯恐怕不能湊全了吧。”。。。
念叨完這幅賽金花的輓聯,朋友和我都覺得這幅殘聯濃古縮今言有盡而意無窮,強烈的好奇心想知道那散佚的一半,江蘇長大的風塵女子和江陰才子背後的故事。也明白可能希望渺茫,因為已經事隔七十餘年,送聯者和原作者早已經謝世,博聞強記如張老也只記得前半,而張老前幾年也過世了,史海鈎沉,在從前常令學子熬白了頭,萬幸今天有了google,很方便就勾勾了出來(當年就有有心人記下了全聯):
君是帝旁星宿,下掃濁世秕糠,又騰身騎龍雲漢;
儂慚江上琵琶,還惹後人揮淚,謹拜手司馬文章。
據當事人記錄,1934年10月14日,北京大學假座北京東街二院大禮堂(原公主府正殿)舉行劉半農先生追悼會,收到若干輓聯。其中賽金花送的一副(見上),聯旁有注如下:“不佞命途崎嶇,金粉鐵血中幾閱滄桑,巾幗鬚眉,愧不敢當,而於國難時艱,亦曾乘機自效,時賢多能道之,半農先生,為海內文豪,偶為不佞傳軼,其高足商鴻逵君助之,未脫稿而先生溘逝,然此作必定成商君之手。臨挽曷勝悲感。魏趙靈飛拜挽。”旁註的意思是,因賽金花是傳奇性人物,劉半農逝世前一年(1933年)曾偕學生商鴻逵採訪過賽金花,準備寫一本她的傳奇故事。
2、30年代的北京,北大,聚集了來自大江南北的學術精英。但劉半農這個來自江蘇江陰的才子卻是個異數。據說他的文憑是中學肄業,後因寫過幾十篇艷情小說名噪江南,被蔡元培不拘一格聘為北大預科教授(推薦人是陳獨秀)。不過跟北大混事比居牛大還不易,由於沒有文憑受了不少鳥氣,一氣之下三張以上的他,攜婦將雌先奔英國後到法國,最終讀了個文學博士。在歐洲時他讀書之餘涉獵頗廣,據說除了寫詩玩音樂,還兼攻攝影,估計周末閒着沒事也跟問題多似的背着個相機到處溜達,後集結成書《半農談影》,被評價為“非職業攝影家之魁首”。在英國的悶燒歲月他還寫出了傳世名作流行歌曲《教我如何不想她》。據說此前中文裡沒有女的她,這個“她”字是他創造發明的。學成回國旋即被升格聘為文學院教授,他的專業是語音學,在蔡元培的支持下,北大還專門為他成立了中國第一個語音實驗室。張中行就是在30年代聽過他一年的音韻課。
寫着寫着收不住了,思緒也亂了套了,賽金花的事還沒來得及說呢。。。算了,後邊給幾個鏈接,有興趣的自己慢慢看吧。
剛要上貼,想起還有幾句話要說,張老在《負暄瑣話》完稿後,有感而發吟哦了一首七絕:
姑妄言之姑聽之,
夕陽籬下雨如絲。
阿誰會得西來意,
燭冷香銷掩淚時。
曾仔細八卦了半宿,他這阿誰說的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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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1,劉半農:
http://baike.baidu.com/view/82524.htm
資料2,賽金花:
http://baike.baidu.com/view/44998.htm
資料3,老鬼回憶《往事非煙》:
http://www.ycwb.com/gb/content/2005-08/27/content_971430.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