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美國人忌諱“十三”這個數字。在我看來，起碼，現代美國人更懼怕“十一”，差不多到了談虎色變的地步。

　　八月下旬，我離開上海去美國。美國簽證意外地順利，連送帶取，一共只花了三天時間。之前，看見美國領館門口的申請者長蛇陣，滿以為沒有一兩個月的時間出不來。措手不及的結果是，中國航空公司的赴美航班座位已經訂滿，只好訂外國航空公司航班。這個時候，美國聯合航空公司正處於面臨“十一”的威脅，也就是其公司經營狀態適合應用美國公司法之第十一章——破產。

　　多年沒有搭乘美聯航越洋了。第一次坐外航就是坐的它，那也是第一次赴美。當時沒有直達航班，要從日本東京換飛機。從上海到東京三小時，從東京到美國西海岸九小時。第一印象是美聯航的飛機很破舊，最老的波音七四七。從上海起飛時，天花板震開了，乘務員連忙用邦迪醫用膠帶粘住。以為過太平洋的飛機會好一些，可是，在東京登上那架波音七四七，蒙皮上有一個很大的金屬補丁，觸目驚心。當時，單位的錢就是國家的錢，要為國家節約外匯，買最便宜的經濟艙位，殊不知在國外的航空公司上，一分銅鈿一分貨色，最便宜的價格就是最差的座位，無論位置是否富裕，沒有商量餘地。對于波音七四七來說，就是尾部橫排中間位置，一隻只沙丁魚般擠在當中，動不能動，睡不能睡，一路正坐到美國，畢恭畢敬。落地後，剛剛站起來，兩側的日本旅客撲通通昏倒在座椅中，使我對美聯航膽戰心驚。

　　波音七四七是許多文學作品的高檔裝飾品，但我卻努力避免乘坐它。作為一九六九年的設計，廉頗老老老矣。它的客艙娛樂系統還是三管投影系統，好像早年錄像廳播放盜版錄像，只看見影像在晃動，色彩在塗抹，混混沌沌。可憐馬路邊的錄像廳不說關門大吉，起碼也弄架“敵畏敵”玩玩，如此偉大的波音七四七，還在播放根本談不上欣賞只能說知道的模擬信息。

　　波音七四七上的旅客娛樂音頻系統也很老朽，是我等惡毒地稱為“聽診器”的空氣耳機，兩根塑料管插進座椅手柄，有點像把耳朵貼在牆壁上，竊聽鄰居家私。當然，經過改造，增加了一對電信號插孔，可以用電動耳機，大體是磁帶播放水平。如今，在遠程航班上，沒有栩栩如生的液晶顯示器可看，沒有水晶般清晰的杜比聲道，剩下來做的事情只有一樣，就是，察言觀色，無事生非。

　　所以，我要的位置是最後一排，靠走道。這位置沒人志願申請，椅背都不能完全放倒。當然，心裡準備是：最後一次搭乘美聯航罷，應該和美聯航說再見了。原因很簡單，不應選擇即將倒閉的航空公司，士氣低落絕不是什麼好徵兆。美國政府很殘酷，不愛劫富濟貧。在檢查了經營狀況後，沒有批准繼續給美聯航撥款救濟。美聯航必須在倒閉和瘦身之間抉擇。作為老牌航空公司，美聯航職工待遇優越，瘦身運動遭到工會的強烈抵制。革命者身先士卒，首席執行官首先辭職，可黃色工會的刁民仍不肯讓步，居然狡辯說：板子應該打在正確的屁股上，不是打在每個人的屁股上。公司經營不好，又不是普通職工的責任，還要我們下崗不成？

　　美聯航曾屬于波音飛機公司，在國家干預下，才從波音飛機公司中剝離出來，成為獨立運作的航空運輸企業，在美國著名的泛美航空公司倒閉後，它買下其大部分國際航線的經營權，成為人之中天。員工八萬三千人。正由於這段歷史因緣，每當波音提出新機型，美聯航都是最積極的促進者。可以說，沒有美聯航，就沒有今天的波音。今天的波音是什麼？今天的波音名列美國十大工業品牌，世界上最好的商用飛機，敵對國家的領導人對美國恨得咬牙切齒，暗地裡還是想方設法給自己弄一架波音作專機才舒心。

　　第一次乘坐美聯航時，上海到東京這一段才有華語乘務員。這一次就不同了，至少有五位華語乘務員。有一位年紀還相當大，可能六十歲了吧。這樣年紀的歐美白人，華語講得如此流利，實在令人欽佩。還有一個預料之外：航班幾乎全滿。從上海飛往美國的航班每天至少有一千五百個座位，還不算經日本、香港等地轉接的廉價航班。九一一事件中，美聯航有兩架波音飛機被劫，如今看來，並沒有對它構成實質威脅。難怪美聯儲批評說，美聯航應該檢討自己的經營方針，改革內部機制，九一一事件不能作為虧損的藉口。譬如，全公司上座率超過往年九個百分點。如果說公司想把虧損負擔轉嫁給國家，並不十分容易，畢竟政府高官也是資本家的苦出身，班門弄斧不是敢不敢的問題，是成不成的問題，一旦身敗名裂，就是十八層地獄。

　　旅客成分也可以證明這一點。九一一事件後，國內旅客大多首選中國航空公司，但是，這架飛機上，中國旅客仍然占了半數以上。雖然他們主要是因私出境者，年紀不是很大，就是很小。年紀大的多半是去探親兼做保姆，年紀輕的不外乎是回國度假的返程學生。不是說飛機上缺乏中青年人，而是可以斷定他們是生意人。富裕的生活方式在他們的面色和體態方面表現得非常明顯。

　　旅客落座後，乘務員發放了美國入境表格和菜單。中午十一點半起飛，第一道重要工序就是供應午餐。午餐很簡單，典型的美國風格——“雞塊還是牛排？”在美國機場的出口處，經常有這樣的廣告：“雞塊還是牛排？”——恐怕早就膩了，到鄙餐館大嚼一頓如何！“雞塊還是牛排？”，可憐美國旅客已經苦苦選擇了五十年。

　　午餐後，開始投影錄像節目，乘務員要求窗口旅客關閉舷窗上的遮陽板。可怕的悶罐生活終於開始了。旅客們習以為常，沒有人要看“為西弟”都不如的投影圖像，抓緊時間，強迫自己睡一覺。因為時差，到達美國西海岸時，仍然是出發時的北京時刻。接下來，還要熬整整一個白天，等於通宵加班。

　　北京時間傍晚時分，已經放完了一部半電影，開始供應晚餐。最後一排還有一個特殊的優越性——幾乎沒有餐食選擇，剩下什麼吃什麼。“雞塊還是牛排”？乘務員仍然笑吟吟地詢問我。“今天還有選擇？”我很驚詫。“今天的客人要求很恰當。”乘務員十分機智。這是一種航空運輸中特別具有的禮貌，多謝他們想到了最後的我。我點點頭。“不過，下一頓、早餐、會是什麼呢？”“那是根本不會重複的。”乘務員讓我放心，之後的早餐就是沒有讓旅客感覺重複——每人一碗巴掌大小的袖珍型方便麵，半兩而已。真要和美聯航說再見了，瘦身瘦身也不能要求旅客共勉啊。

　　不過，飛機上還是有人充滿信心。左前方就是一位。那是一位妙齡女孩，穿得比美國更性感。她要的是靠窗位置，播放電影后，她的窗口也被關閉了，她卻興致勃勃地觀看電影，坐着看不好，乾脆很美國地坐在扶手上，鶴立雞群。還好身後旅客不會提意見說小姐擋視線，或者說小姐比節目更精彩。我最佩服的是，她看得全神貫注，表情和感情隨着影片起伏跌宕，絕對不是有意做派。我能夠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原版片早已不是外語工作者的特權，她不會因為原版興奮，而是在赴美航班上觀看才興奮。想想那些酷暑下還在領館門口苦苦排隊屢遭拒簽的可憐人，她如此表現是可以充分體諒的，也是值得為她高興的。說起來，八月底九月初是赴海外留學的高峰，也是中國美女大出口的季節。這架飛機的後艙里，就有不少於三位年輕貌美的女學生。只是我一直納悶：我們那些男孩子呢？他們不如女孩子勤奮，還是都去坐海輪啦？

　　客艙另一端，那位年紀很大的乘務員還在黑暗中默默忙碌着，照料旅客的孩子。孩子從來不會勉強自己，更不要說強迫自己睡覺了。他們和老乘務員玩的很開心，一口一個“爺爺”。柔和的桔色燈光下，老乘務員的頭髮金光熠熠，眼神充滿了歡喜，慈祥地凝視着萍水相逢的孩子，不時蹲下身來，叮囑孩子要小聲，不要影響大人休息。也許孩子們很少看見大人蹲下來說話，感覺自己的份量，嚴肅地答應下來，還幫助老乘務員揀拾地板上散落下來的紙屑和其他廢品。聽見老爺爺在說：這樣做就對啦，孩子，我們是在改善環境呢。

　　“請問你是非美國居民吧？”一位乘務員微笑着問。終於要落地了，乘務員開始協助美國移民局做預先工作。我還以為這項服務也被瘦掉了呢。“是不是要受到嚴格盤查？”我同樣微笑着問。“不，我是說，你為什麼不填寫里程累計卡呢？”混帳，里程累計卡又是資本主義的發明，每家航空公司都想鼓勵其旅客——坐的越多，優惠越多。“你的來回程可是一筆大數目，為什麼不要呢？”她繼續勸導我。“你不會是第一次乘坐我們美聯航吧？”要它做甚，你們不是要倒閉了麼。我當然沒有這樣說出口。可是，坐過多少次中國民航航班，無論哪一家優質服務冠軍獲得者，都沒有人在乎這類小事。“我已經幫你填好啦。只要你把飛機票複印一下，一起郵給這個地址。舉手之勞。”乘務員笑着說，“如果這使你煩惱，等我走後，你再扔掉它，可別當着我的面。”她還在開我的玩笑。

　　飛機按時抵達舊金山。這機場很小，比浦東機場大不了多少，一個候機大廳還在翻修，顯得擁擠。不過，我還是想在這裡休息休息，換成小一些但是更先進的機型前往芝加哥。這一段要飛行四小時，從時間上說，等於通宵加班的後半夜，環境不好可不行。再說，入境檢查很簡便，比年初來那次還簡便，安全檢查甚至比九一一事件前還寬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隨着恐怖主義活動的增加，美國要求航空公司在發放登機牌前必須詢問每一位旅客兩個問題：一問您是親自準備自己的行李嗎？二問今天有人要您攜帶物品嗎？如果傻到回答不合適，就要受到嚴格檢查。不過，這一次，美聯航卻沒有詢問。是不是軍心渙散，不肯站好最後一班崗啦？“不，”美聯航員工告訴我，“這規定已經取消了。”原來，這檢查針對的是旅客個人疏忽，不能防範故意破壞者，剛剛在八月份，美國聯邦航空局宣布取消這樣的例行詢問，儘可能善待航空旅客。善待旅客很重要，就在出發前，國內新聞報道：中國一學者學成歸國，攜帶百餘生化藥瓶，在美國機場被捕。為此，國內報紙忠告讀者說，如果赴美，最好連水也不要帶，以免自找麻煩。我一時大意，買了瓶礦泉水，在安全檢查門前，突然想起這個忠告，驚出一身冷汗，忙把礦泉水扔入檢查門前的危險品處置籃里，順利通過檢查門，鞋都不用脫。我正在儘快離開是非之地，有人從後面追來，叫住我說：“先生，這是您的礦泉水吧。您忘在檢查口了。”我下意識地問：“你是機場人員，還是美聯航職工？”她只是回了我一個很雷鋒的微笑，就走回安全檢查門前。

　　美聯航前往芝加哥的航班使用波音七六七。這是波音公司一九八二年推出的豪華機型，作為美國先進科技的象徵，九一一事件被劫飛機中，有兩架是這種機型。我坐在碩大的皮質座椅里，比波音七四七上化學纖維面料的狹窄座椅舒服多了。航機雜誌從前排座椅的插袋裡露了出來，探頭探腦，依然故我。這是九月號的雜誌，一副簇新的樣子。我一直喜歡美聯航的這份雜誌，名字取得就好，叫做《三分天下》，不是乾癟癟的環球飛行某某航空或者赤裸裸的王啊霸啊，還知道天外有天，又不失雄心勃勃。可是，面對當前的困境，它還有話可說嗎？我打開雜誌，迎面一片空白，原來它就是無話可說——扉頁上，只有一行細小的淡雅文字：“以往我們在這裡做美聯航廣告，這一期留成空白，由此悼念一年前不幸罹難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