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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
送交者: 佚名 2002年11月01日20:03:24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快下班的時候,是編輯部里一天最忙碌的時候。電話聲此起彼伏,記者們往來穿梭,大聲交談,互相尋問情況,有時還伴隨着一陣陣爭執。不過對林文娟而言卻是個例外,這時候是她一天裡最清閒的時候。林文娟是社會新聞版的實習編輯。現在省報也和其它報紙一樣實行版面負責制,社會新聞版一共有三個編輯,一個責編,另一個負責跑廣告。林文娟沒有分配什麼具體的任務,一天的主要工作只是排排版校對一下錯別字。今天也像往常一樣,林文娟正準備收拾東西下班了,這時主編把她叫了進去。

  主編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當了一輩子報人,從沒出什麼紕漏當然也沒有干出什麼業績。不過換了誰在他的位置上結果都一樣,因為既沒什麼經濟壓力也不需要辦出什麼特色,只要老老實實規規矩矩把報紙辦好就行了。和別人不同的是,以往的主編都借這塊跳板高升了,但這個老頭卻一直被窖在這裡沒挪個窩。大概他這一輩子註定都要幹這個紙上煙雲過眼多的職業了。平時,林文娟和主編打交道的機會很少,對這個老頭也沒什麼了解,在她的印象中,老頭就像這份報紙的報頭一樣每天都是一個樣子。每次看到老頭,林文娟就像看到自己的未來一樣,心裡涌動着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見林文娟進來了,老頭放下手中的樣報,摘下老花鏡,看了她一會兒,看得林文娟有些不自在。林文娟想,難道是她的工作出了問題?

  老頭點燃一支煙,說:小林同志,你到報社快半年了吧?

  林文娟有點吃驚,對她這樣一個默默無聞的新兵的情況,主編居然還記得這麼清楚。林文娟點點頭,有些感激地回答:謝謝主編關心。

  感覺怎麼樣,還習慣吧?主編又問。

  習慣了,林文娟說。你家好像是農村的吧?

  是,林文娟說,她不知道主編問這些究竟是什麼意思。

  能來省報工作不容易呀,特別是農村出來的孩子。主編感慨地說。

  對於這一點,林文娟深有同感,不過她是憑自己的成績和實力進省報來的,沒有找過任何人,也沒有什麼關係。

  工作幹得不錯,今天找你來有個任務,去S縣採訪一下那裡的棉紡廠,回來寫一篇報道。棉紡廠S縣最大的企業,是當地的經濟支柱,正準備上市,報道一定要寫好,力求客觀真實,發頭版。沒問題吧?

  沒問題。林文娟爽快地答道。她一直在等這一天,沒想到這麼快就來了。

  那你去準備一下吧,明天就去。主編遞林文娟一摞材料,說。

  走出主編辦公室的時候,林文娟回頭看了老頭一眼。老頭又埋頭看起樣報來,縷縷白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在那一刻,林文娟突然覺得老頭是那麼像她鄉下的父親,唯一不同的是父親耕耘的是自己的責任田。

  知道林文娟要去棉紡廠採訪的消息,同事們都說這可是個美差,嚷嚷着要她請客。林文娟笑着說,回來一定請各位同仁好好搓一頓,地點由他們選。

  晚上林文娟把材料認真看了一遍,列了一個詳細的採訪提綱。她腦子裡已大致有了稿件的輪廓,只是還需要補充一些事例和數據。林文娟本想上網再看看棉紡廠的相關情況,但沒有找到棉紡廠的網頁。現在連一些民營企業都充分利用網絡資源作宣傳,而一個準備上市的企業卻沒有自己的網頁,這讓林文娟覺得不可思議。林文娟想,這可能和棉紡廠所處的地理位置有關係,畢竟是在偏遠的山裡,思想意識上要落後一些。不過,這可以在採訪中作為建議提出來。

  按照採訪程序,林文娟本應先到棉紡廠宣傳部報個到。但她沒有,她一個人悄悄來到了S縣。這讓接站的宣傳幹事小羅撲了個空,回去還被頭狠狠批了一頓,說他辦事不力。原訂於晚上在S縣最好的下里巴人酒家舉行的接風宴會只好取消。宣傳部長一肚子火,心想這個毛丫頭到底要幹什麼,剛到就來了個下馬威。其實,林文娟也沒有別的意思,一來不想驚動棉紡廠的領導,她知道省報記者來,下面都是高規格接待的。另外呢,她想自己了解掌握一些實際情況,這樣在採訪中更主動,不至於被牽着鼻子走。

  安頓好住處後,林文娟來到街上。S縣城不大,依山而建,只有兩條十字交叉的街道,入夜后街上仍然十分熱鬧,商場裡燈火通明,茶樓酒館裡人頭攢動,熱鬧的程度和省城的夜市不相上下。和同齡的女孩一樣,林文娟喜歡逛商場,除了女孩特有的天性之外,這也是一種職業習慣,因為林文娟覺得從商場可以看出一個城市的經濟水平。林文娟從一個商場轉到另一個商場,她特意看了幾個布料專櫃,只有一個賣本地棉紡廠生產的布料。林文娟問售貨員什麼原因,售貨員不耐煩地說:你問我我問哪個呢!你們經理呢,林文娟問。想告狀唆,售貨員把林文娟上下打量了一番,嘲諷地說。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情況。林文娟儘量耐心地回答。關你啥子事,要買就買不買就算了東問西問做啥子!售貨員越發顯得不耐煩了。林文娟又問,棉紡廠怎麼走?售貨員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冷冰冰地說:不曉得。離開櫃檯的時候,林文娟聽見售貨員小聲說:瓜兮兮的。另一個說,是不是記者喲,聽說有個省報的女記者偷偷摸摸到這兒來了,上面喊注意點,不要亂說話。她這個樣兒像記者,我看像特務。林文娟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售貨員低頭咯咯地笑個不停。

  林文娟逛商場的興致蕩然無存,她在街角處叫了輛三輪。但三輪車夫伏在車把上一動不動,一連喊了幾聲,一張蒼老而憔悴的臉才一點點抬起來,昏暗的燈光下,林文娟看見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無神地盯着她。林文娟覺得頭皮一陣發麻,她不禁加快了腳步朝前走去。

  姑娘,不用害怕,剛才我睡着了,你去哪裡?一個嘶啞的聲音說。

  林文娟繼續往前走,她的心咚咚直跳。

  就坐我的吧,你是我今天的第一個客人呢!那個聲音又說。

  林文娟猶豫了,三輪車很快就停在了她面前。

  上來吧!那個聲音差不多是在懇求。

  郵電賓館。坐上車後,林文娟說,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

  那可是這兒最好的賓館,一晚上要一百多塊,夠我掙好幾天的。你是來出差的吧?

  你是不是病了,你的臉色很難看。

  嚇着你了吧?最近晚上老是睡不着,一到白天就瞌睡。一睡着就夢見他們,唉,說這些做什麼,都是過去的事了。老人嘆了口氣說。

  憑直覺,林文娟知道這個老人會講一個故事,而且這個故事他已對許多人講過了,但還是要講,就祥林嫂見人就講她的阿毛一樣。林文娟按下了包里的採訪機。

  老人沉默了,三輪車吱吱嘎嘎地在街巷裡穿梭。耳邊不時飄來陣陣笑鬧聲和音樂聲。

  老人咳了一聲,又嘆了口氣說:都怪我。是我逼他們走上了絕路。好好的一個家,現在弄得不成樣子。就像一把梯子,中間突然斷了一截,想起來心裡真不是滋味,要不是孫子還小,我也想和他們一起走了。本來女兒女婿都在縣城最大的廠子裡上班,我退休了一個月也有二三百塊錢,在我們這個小地方日子應該很好過了。可是,有一天,他們卻突然說不想上班了,要去做生意。我和老伴都不同意,現在什麼生意好做呀,我們又不想發什麼大財只要日子過得去就行了,可他們不聽,硬要去做,就把孫子送給我們照顧。開始,他們十天半個月來一趟,每次還送點錢來。後來,有時兩三個月才來一趟,來了吃頓飯就走了,說生意不好做,錢也不送了。我心頭生氣,心想我一個老人子只有這麼點退休工資老伴又生病還給你們養兒子,你們年紀輕輕的幹什麼呀。我就數落他們,我女兒女婿都是老實人,他們只是聽着,也不說話。有一次,我女兒聽不下去頂了我一句,我就打了她一巴掌,當着孩子和女婿的面,小時候我都很少打她,現在都當媽了三四十歲了我還打她,我真是老糊塗了。女婿說不要打她,做生意是他出的主意。我的氣一下子就發到了他的身上,說他一個男人家連個家都養不了,真是個窩囊廢。女婿就哭了,不停地打自己的耳光。一個大男人當着自己老婆和孩子的面煽自己,他的面子都丟盡了。臨走的時候,女婿拿了一百塊錢,說是生意虧了本,只有這點錢了。我叫他們滾,永遠不要回來。他們說,爸爸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不要生氣。我的氣還沒消,說遇到你們兩個沒出息的東西沒氣死就算我的福氣了。女兒抱着她媽哭,又抱着孩子哭,哭得我心煩。我想都是你們自己弄出來的事,好好的日子不會過,怪誰呢?直到現在,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女兒出門時看我的那種眼神,但當時我什麼都沒有看出來。過了幾個月,有人才發現他們死在了自己的小屋裡,倆個人還緊緊地抱在一起,他們是吃藥死的。後來我才知道,他們的工作早沒了,因為好面子又怕我們老倆口着急就一直瞞着沒講。我最傷心的是,倆個人都病了我一點都不知道,解剖的時候發現他們的腎全都爛了……

  老人講不下去了,渾身上下抖做一團。都怪我,我真該死,他們都還年輕呀,我卻不分青紅皂白責怪他們……

  這事不怪你老人家,林文娟不知如何安慰面前這位悲傷的老人,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她一個勁喃喃地說。

  不怪我怪誰呀,不是我他們怎麼會走那條路呀。工作沒了只要身體好,有一雙手哪兒不能掙口飯吃呀,政府有政府的難處,這個我理解。

  下車的時候,林文娟塞給老人一百元錢。老人死活不收,望着老人消失在黑暗中的倔強背影,林文娟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她眼前驀地浮現出父親那佝僂的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的背影。就是這個背影送她上了大學,就是許許多多這樣的背影支撐着一座堅實的大廈。

  那天晚上,林文娟失眠了。她把採訪提綱撕得粉碎,一個人坐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一連抽了兩包。這是她平生第一次抽煙,以前林文娟是最討厭女人抽煙的,她認為抽煙的女人多半都是壞女人。但現在,她不這麼看了。第二天,林文娟徑直去了棉紡廠。在廠門口,門衛攔住了她。門衛盤問了她好久直到她量出記者證,門衛才趕緊跑去打電話。門衛一個勁地道歉,說自己也是奉命行事,希望她理解。不一會兒,一輛嶄新的奧迪A6轎車開了過來。宣傳部長一下車就自我檢討,說接待工作沒做好,怠慢了省報來的大記者。林文娟坐上車一言不發。宣傳部長見來的不過是一個黃毛丫頭,心裡頓時輕鬆了許多,一路上說笑着介紹廠里的情況。當然,這些林文娟早就知道了,因為和資料上說一模一樣。

  採訪安排在廠里最好的會議室里進行,所有的領導都來了,一個接一個地講話,不過都是千篇一律的重複。末了請林文娟提問。林文娟說,她沒有什麼要問的。領導就安排她下車間去看看,當然是最好的車間,設備都是剛從國外引進的。林文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些什麼,她的耳邊只是迴響着一片機器的轟鳴聲。要不是陪同的宣傳部長提醒,她甚至差點忘了拍照。宣傳部長見林文娟氣色不好,就問她是不是哪兒不舒服,要不要先去山裡泡泡溫泉休息兩天再說。宣傳部長還開玩笑說,他們這兒的溫泉可是全省最好的溫泉了,還美容,可比化妝品管用多了。林文娟只是不停地搖頭。部長就笑着責怪跟隨的宣傳幹事小羅說,都是你小子把林記者得罪了,要是林記者這篇報道寫不好,你要負主要責任。小羅臉上立即紅一陣白一陣的。林文娟覺得自己有點過份了,就笑了,說:昨天晚上沒有休息好,沒事。林記者這一笑,我一下子就覺得多雲轉睛了,宣傳部長哈哈大笑,等採訪結束,今天晚上好好放鬆一下。

  本來採訪一結束林文娟就要趕回去的,但廠里無論如何不讓走,說是都準備好了,林文娟也不好再推辭。晚宴仍舊定在下里巴人酒家,讓林文娟沒有想到的是,除了廠里的領導外,縣裡的主要領導也來了,氣氛一時顯得十分拘緊。林文娟意識到,他們大概知道她聽說那件事了。菜擺了滿滿一桌子,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裡游的一應俱全。這樣一桌酒席,要是在省城至少得上萬元。縣長率先打破了沉默,笑着說:為了歡迎省里來的客人,我們今天是海陸空三軍大會戰。我提議,大家一起敬林記者一杯,感謝省報對我縣工作的支持和關注。縣長站起身來,其餘的一個個也跟着站了起來。林文娟坐着沒動,她緊咬雙唇,端着酒杯的手一直在顫抖。她想,自己還只是一個小小的記者,如果來的是一個領導呢?看着滿桌子的酒菜,林文娟眼前又浮現出那位踩三輪車的老人。就這一頓飯他可能要掙上一二年,就這一頓飯,可以供他孫子讀好幾年書呀。林文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突然伏在桌上失聲痛哭起來。場面頓時陷入尷尬,沒有人說話,屋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足足過了五分鐘,縣長俯下身說:小林同志,作為父母官我的工作沒有做好,誰也不願看到這樣的事發生,出了這樣的事我們都很心痛,但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他們的後事我們盡最大努力作了處理,今後這樣的事也絕不會再發生。我們不希望因為這件事影響棉紡廠的上市,如果那樣的話不但對不起死者更對不起生者,你說是吧?林文娟止住哭聲,說:干吧!她一口氣連喝了五杯白酒。那天晚上,林文娟喝得酩酊大醉。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和神經全都麻木了。

  回到報社,主編找林文娟了解採訪情況。林文娟說,這篇報道她寫不出來。主編很生氣,說:那我是錯看你了,但版面還給你留着呢,怎麼辦?林文娟說,她可以寫,但寫出來的東西不知報紙敢不敢發。不要說發不發的問題,你先寫了再說。林文娟連夜寫完稿紙交了上去,主編看了後找她談話。

  主編死死地盯着林文娟看了兩三分鐘,把手裡的筆一扔,說:要以大局為重,重寫一篇,這一篇可以用另外的方式發,比如說百姓故事。

  可這不是故事,這是事實。

  這只是事實的一個側面,你必須另寫一篇。

  我真的寫不出來,要不再另外派一個記者去寫吧。

  主編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說:那算了,也不難為你了,你畢竟還年輕。

  幾天之後,關於棉紡廠的報道見報了,署名是本報記者。林文娟知道,這是出自主編的手筆,看着這篇報道,林文娟的眼圈紅了。不久,棉紡廠就掛牌上市了。

  林文娟兌現了她許的願,請同事們到省城一家叫鄉下人的餐館吃了一頓飯。有同事問林文娟為什麼不曙自己的名,就憑這篇報道她就可以一炮打響。還有的問她拿了多少紅包,也有的說還拿什麼紅包,說不定是幾手原始股。林文娟只是笑笑,說:這是個秘密。同事都笑她故弄玄須。

  後來,林文娟把那個故事寫成了一篇小說,但她投了很多家雜誌社都被退了回來,她只好把稿紙燒了。林文娟也不再參加各種宴請,甚至包括朋友的婚宴,因為她一坐上桌子就想哭。

                                      2002-10-10凌晨寫於遂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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