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是拍樣板戲影片的“標杆廠”，地處天子腳下，江青一向另眼相待，然而，在新的一輪“文藝革命”中卻掉了隊，遠遠落在了兄弟廠家的後面。為此，從中央至文化組到北影，都對《海霞》寄予了厚望，希冀由《海霞》開個好頭，“帶一帶”北影的創作，以衝散一年多來籠罩在幹部群眾心頭上的黯淡情緒。

　　拍攝《海霞》的報告中央當月便批覆下來，周恩來、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四人“圈批”，主持中央軍委日常工作的葉劍英也簽字“批准”，一路綠燈；連于會泳也主動地將多年的創作夥伴王酩，推薦給《海霞》攝製組，承擔作曲重任。

　　1974年7月28日，裝備精良、人強馬壯的《海霞》組全體將士浩浩蕩蕩，再出京城。

　　大軍南行，開到福建彰浦，換了外景地。這一回吸取了教訓，找了一個岩淨沙清的海浪區，不但有山有水、有民有兵，而且有燈有電、交通便利。《海霞》的室外戲比重大，外景地挑選好，影片就成功了一半。

　　攝製組手持中央批文，得天獨厚，福州軍區熱情迎接，不敢怠慢。軍區司令員皮定均指示駐漳浦31軍：要把協助攝製組拍攝《海霞》“當一個政治任務來完成”。31軍軍長親自安排，為《海霞》組織了一個協拍小組，併兼任組長，同時，指定邊防五師參謀長為總幹事，負責具體工作。協拍組以與攝製組一比一人數比例，配備了醫療人員和游泳救生人員，軍首長出面訓令：“如果有一個浮腫的，就是大問題。”軍人們盡心盡責，只要有一個演員下水，周圍就集聚了五六個戰士保護；當然，他們是不能進入畫面的。戰士們罪沒少受，活兒沒少干，不叫苦，不說累，一腔熱血，默默地奉獻。拍攝中，軍民一家，配合默契，有苦也有樂，享盡魚水之情。

　　外景地是一個野海灘，風高浪急，攝製組紀律嚴明，全組人員只允許飾演劉大伯的老王一人下水，他在劇中有一個在惡浪中搶救小海霞的鏡頭。組裡的演員除王蘇婭外，大多是二十來歲的姑娘，見到湛藍的海水，少年人活潑好動，便有幾人偷偷下水，違反了禁令。陳懷皚得悉消息，招來肇事者狠刮了一頓鼻子，直罵得女孩子們哭鼻抹淚，立誓悔改，方才作罷。

　　然而，最令導演們頭痛的，不是要時刻提防着幾個黃毛丫頭再次犯紀下海，女一號的戲不對路子，才真讓他們傷透了腦筋。《海霞》演員問題上潛伏的隱患，終於爆發了！

　　吳海燕容貌雋秀，大家均有“長得挺好看”的評價。她自幼學藝，浸淫京戲近二十載。長期的梨園生活，使她的舉手投足，皆有一股舞台味兒。平素和同事們聊天交談，還和平常人一般，可一到攝影機前，馬上就像換了一個人，總是挺胸昂首，一臉堅毅的神態。拍夜間緊急集合，別人大步疾跑，她邁的是一連串小碎步；到了痛擊來犯之敵的戰鬥場景，大家一起扔手榴彈，她又是扭着腰身，手臂舉得高高，手榴彈卻投落在腳下。三大導演苦口婆心，大道理小示範，說痛了嗓子，僅要求她“像平常一樣就行了”，哪知一上鏡頭，吳海燕依舊故我，死活不開竅。這正應了那句老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幾段戲拍下來，錢江等人用盡心力，無計可施，只得火急火燎地給北影掛長途，要求更換演員。謝鐵驪不失大將風度，沉着冷靜，在電話里上起導演的基礎課來，就是決不答應換人的請求。福建這邊擺出理由：“現在拍外景還能想辦法彌補，多給些遠景；將來到了內景，演感情戲，又是特寫又是近景的，演員臉上的皺紋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時怎麼辦？”北京方面答得乾脆利落：“到了內景，我來！”

　　不久，《海霞》的部分樣片送到了北影，謝鐵驪看後方知問題的嚴重性，他已等不及攝製組回京拍內景戲了，也顧不得帥位無人，廠里無“君”，急匆匆趕往福建，現場把關。這一日拍攝女民兵收割香蕉的一組勞動鏡頭，皮定均等大軍區首長蒞臨參觀，觀眾甚多。當天氣溫高達38℃，烈日暴曬，酷暑難挨，攝製組成員除着戲裝的演員外，大多以涼水澆頭，驅趕暴熱，等到拍海霞揮刀砍下香蕉的鏡頭時，吳海燕舉着砍刀，拿着舞台勁兒，磨磨蹭蹭，怎麼也砍不好，謝鐵驪現身說法，竟是毫無效果。烈日當頭，外熱內急，惹得大家心頭火起，訓斥責罵之聲此起彼伏，顧不了口中無德了。

　　轉到內景戲拍到海霞憶苦思甜、勸說大成嬸（孫玉珍飾）同意女兒玉秀參加女民兵時，吳海燕根本缺乏與其他演員交流情感的意識，謝鐵驪至此才知道“騎上老虎背”是個什麼滋味兒。江郎才盡之日，他竟支出了“拍個背影”的大昏招，連綽號“啞子”的錢江也按捺不住，跳着腳喊：“那怎麼行！”

　　然而，此刻戲拍了一大半，騎虎之勢已成，大家別無選擇。電影藝術的一般規律是“導演中心制”，平時拍戲，大家隨着導演的指揮棒走，拍攝《海霞》則打破了常規，攝製組跟着吳海燕的京劇表演跑！遵照此例，往後室內戲一遇難坎兒，海霞就要背轉身、側着臉，有時甚至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陳懷皚曾對吳海燕進行了精闢的分析：“她的觀眾意識很強，是長期京劇生涯養成的。只要有人在一邊看，馬上就不是她了，走神。舞台戲講求演員與觀眾雙向交流，互相刺激，可是電影演員面對攝影機，是公開的孤獨。我們拍《海霞》很累，吳海燕也同樣很痛苦，日子都不好過。”

　　《海霞》女主角的選擇失誤，對於這樣一部傳記色彩濃厚的影片來說，副作用實在是太大了；就影片的政治生命而言，事後證明更是災難性的。由於吳海燕電影表演才能的缺憾，導演們不得不把攝影機的角度“側偏一些”，尤其在女主角和某些著名演員如王蘇婭、陳強等人的配戲時，鏡頭常常撇開了一號英雄人物，更多落在一般人物身上……這一切，也是最終招致“違反‘三突出’原則”的重罪的影片內部原因之一。當然，事物都是要一分為二的，謝鐵驪改編《海霞》的初衷，立志於“創新”，想塑造一批女民兵英雄的光輝群像，攝影機視點的散落，恰恰有助於充分地展示一個個女民兵的生活，實屬歪打正着的意外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