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是最完美一件樂器，適合在午夜，一個人、靜靜聆聽；她的歌陪伴我們走過慘白年少，收藏至今；她出過36張專輯，被封為“低音區皇后”；時光變化，她的歌聲沉靜溫暖不變；愛情老了，她的微笑明淨醇厚不老，她的名字：蔡琴。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看一看
這世界還是一片的光亮 “張三的歌”，2000年專輯《遇見》

想象中，蔡琴應該喜歡藍色，因為在夜裡，她的聲音會幽靜到發光，其實她喜歡紫，成熟中帶一種嫵媚；想象中蔡琴應該落寞，否則聽歌的人怎會在她歌里看見自己的寂寞？其實，如蔡琴自己聲稱是“中年婦女中的極品”，她是一塊寶，幾乎每句話音一落都有笑聲嘩起。

見到她時，穿一件紫色上衣，跟工作人員說餓了，要吃羊肉泡饃，哪裡有時間給她，也只好乖乖坐回桌前。

從79年“恰似你的溫柔”開始，到2001年在央視又再唱起81年的“你的眼神“，這麼多年，蔡琴仿佛一直沒變，時間、聽眾，是她渡口上來往的船，川流不息。那麼變化的是什麼？“裡面添了你的皺紋啊”，她微笑起來，眼角有絲皺紋如春天最細漣漪游泳開來。

她知道自己的歌適合在晚上聽，“經過一個白天的忙碌，人們要休息了，我的聲音，可以叫醒心裏面那個自己，很多人獨處時，馬上要開收音機開電視，他不敢、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的聲音，有一點點像某種呼喚，觸摸到心裡一點點溫柔的東西”。

她說起自己的歌迷：“每次簽名售帶一看，不管天涯海角、不管什麼年紀、80歲、18歲、男的女的，害羞,熱情”，是這樣嗎，我輕聲問自己。

有個日本女孩，聽到好多年前蔡琴的“情是什麼”這首歌，想學中文，來聽懂它，家人不諒解，她就獨自來到香港，跟蔡琴說：感謝你的聲音。已經無法推測女孩的喜歡後面埋伏着怎樣的心情，只知道，那女孩現在回到了日本，等待心臟手術。

“為什麼我老碰到生病的人”，蔡琴自言自語，面容暗了一下。也許生病的人必須面對自己，當塵世沉澱為四面白牆，夜晚成為難關，而寂寞，需要勇敢。

2000年3月，到香港演出《花天走地》之前，蔡琴去醫院檢查，發現胸部有個腫瘤，是否惡性要到4天后出來。等待結果猶如等待一場宣判，半夜裡睡不着，坐起來，拿起鉛筆和紙，寫：我的音響要給誰，我的耳環，我的手鍊。。。（她說到這裡笑出聲來），鉛筆沙沙在紙上划過，第一次發現自己東西這麼多，要交代的東西這麼多，好像這輩子就是不停給自己增加包袱；另一個發現是：自己心裡有那麼多心愛的人。

“我還要結婚！4天后結果出來，良性的！我就不結婚了哈哈，我又把那張紙撕掉了。後來碰到齊豫，跟她講：哎，小姐，知不知道你在我的遺囑中很重要哦，她嚇一跳哈哈哈哈。那，現在可以笑談啦，不過”，她停一下，幾秒鐘，沉默，“那4天、很難忘哦，當醫生宣布是良性時，我真的覺得是上帝借給我時間，所以現在我做每件事，都覺得好開心，可能我抱怨為什麼不能吃飯讓我工作，可就是這樣嘴巴講講我也很開心啊”。

新專輯《繼續》在音樂心情、音樂風格上都有了變化，想快樂，已經開始快樂，“因為那個腫瘤讓我覺得不要再羅嗦，哈哈真的你沒有開過刀，那個腫瘤，嚇死你”。她有點孩子氣的開心。
就連今年2月份到5月，耳朵眼睛一起生病，她也沒有抱怨老天：“我好象一直在工作，也沒有哀怨，我只希望能快點給我一碗泡饃”，工作人員取笑她：“還在要泡饃”，“我要泡饃，到北京怎麼能不吃泡饃，那些死南方人都不知道什麼是泡饃”。喃喃了兩句，又被我拉回到話題。

她有兩個小瓶子，一個裝滿優點，一個裝滿缺點。說到這裡她很寶貝的笑起來：“噯那是個可愛的朋友設計的，他大概學過心理學”。每天早上拿出來一個優點看：你很會唱歌、你很愛朋友、字寫的很好——咦這是誰寫的，字好也算那？

“小瓶子從什麼時候開始？恩，就是剛離婚”——呵我們說到這個詞，她神色不動，無雨無晴， “95年？是95年嗎？我也不記得了”她淡淡的笑，我說是95年8月21號，她啊了一聲，重複一遍，95年8月21號,有點失神。

我想唱 把生命唱成一首歌
新月啊 再還我孩子的笑容 “新月”，2001年專輯《繼續》

“我會走進一個新的愛情，但馬上走進一個新的婚姻，我覺得我還沒有這麼勇敢，我希望”，她把“我希望”重複了兩遍，下頜微微揚起，聲音是倔強的。

“他必須要真心，不騙我，懂得欣賞我，接受我的事業，我的興趣，接受我沒有辦法常常跟他在一塊，能接受這些這男子已經很優秀了”——蔡琴的要求，也不過這麼簡單。“他還要重感情，看一個人怎樣要看他怎麼對他的朋友，怎麼對他家人，自戀的男人最可怕，他最棒，你怎麼愛他都是應該的，他不會愛你”。

而說到女人是不是一種感情動物，這個把《卡比利亞之夜》看了17遍的女人說：“我覺得男人比女人還要感情動物，女人比較實際，男人愛一個女人可以為她傾家蕩產，女人就少的多，所以女人不要自己騙自己是感情動物。男人，他不愛你，就沒有辦法跟你再在一起，女人可以，為了生存。所以久了就覺得男人錯了。女人是求生存的動物，男人是感情的動物，只是女人碰到不如意叫的比較大聲而已，所以不要上這個當，講話要公平”。蔡琴說着，聲音清朗利落，我看到昔日台灣金話筒DJ的神采。

最喜歡的地方是威尼斯，“從下飛機那一刻，先看到水面上的霧氣，那個城，越來越靠近，穿過水氣，你看到整個城市。像一個夢慢慢變成真實”。

這個時候，我們是坐在地上陪搜虎網站的小姐聊天，不想再問她問題，因為蔡琴不肯隨便對待任何一個問題，她思考的樣子特別用力，姿勢是硬的。

因為她一直在嚷嚷泡饃，這會兒網上的問題也全是羊肉泡饃了，有位浪漫的先生（我估計是位先生），說可以帶蔡琴一個人去一家小店吃正宗的羊肉泡饃，我情不自禁說：“好”——為什麼還要接受這麼多無聊的提問，我情願她跟個好玩的人一起去吃她想吃的泡饃。

有人說她歌聲脫俗，她有些吃驚：“不，我不脫俗，齊豫是脫俗的”。

是，她那麼入世的了解每一顆寂寞的心，因為懂得，所以寬慰。

跟她合作過的夥伴她最欣賞倫永亮，這次香港蔡琴演唱會他做音樂總監，那是一個又有天才，又容易開心的人，“藝術家大多數開心不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她喃喃，那麼她呢，在口角生風的幽默後，她是否幸福。

“幸福就是知足”。
“那麼你幸福嗎？”
“我不知足”，她狡黠一笑。

不因為沒有明天 就否定昨天值得紀念
不因為要分飛 就感嘆付出都是白費“我相信你是真的”，2001年專輯〈繼續〉

一個人時，蔡琴喜歡做一個人可以做的事，看電影，散步、看書，喜歡白先勇、張愛玲。
最迷戀的書是《聖經》。雖然，她還沒有正式受洗。

“所有宗教都只有一個宗旨：愛。你越活越曉得這是人到世界唯一學會，還要散播的東西，雖然我們不完美我們有時侯很壞，我們知道要愛人，可肚子餓時，照樣不能遏止，但，你還是會想到它，在你閉眼之前”。

被問及是否看過楊德昌的《一一》，她乾淨的說：“沒”，不多一字。我困難的說“有段時間它讓我非常困惑：兩個我非常欣賞的人分開了”，她“啊”了一聲，說：“是”，看我的神情是瞭然的，是因為她也曾，深深欣賞那一個人？

婚變的心路轉折，我問她是怎麼走過，她低低的說“時間那，時間那”，因為低，音色有些樂器的回聲。

“當然，有的人比我花更長的時間也走不出來，我覺得第一是要學會面對，我要面對一個事實就是：他、不愛我了，不能勉強嘛，你不能光去找他對不起我，他有第三者，他們倆現在還結婚生小孩哇這樣下去你會恨到死，你會過不下去，你要面對，這沒有誰。。。我沒有錯！恩，他有沒有錯？他有錯錯在他騙我，可是，”她聲音一緩：“他為什麼要騙我，因為他不愛我了，他可能不曉得該怎麼處理，這個東西我要去面對，我覺得面對這個是比較。。。你會覺得比較難，可它是最重要的”，整理採訪時，我反反覆覆聽了許多遍，聽到“他不愛我了“那幾個字總覺得有些淚音，不知是錯覺還是錄音機卷帶。

對於愛過的人，我提起新專輯裡一句歌詞：“不因為沒有明天，就否定昨天值得紀念”，她“呵”一聲，說這是專輯第七首歌，“我相信你是真的”。也是當中她最喜歡的一首。“我想這首歌沒有別的歌手可以唱的比我好，有些人離婚了，她想起來可能是怨恨，有些人正在熱戀甜蜜中，哪裡知道、哪裡唱的出來，而我是一個重感情的人，而且我的感情。。。應該算是敦厚，任何事情也不過是這一輩子的經驗，我們不知道死後要去哪裡啊，所以，請不要把活着時候的困境看的這麼大，你痛過，可是你也快樂過”。她神色是清朗的不悔，我想起那個寫遺囑的夜晚，她還要再演一遍《天使不夜城》，那個改編自費里尼的《卡比利亞之夜》的音樂劇，那個傻氣女郎，守侯愛，不管人生如何泥沼。

當我說很早看報道說她崇拜她丈夫，蔡琴乾淨的說：“我們可不可以不要講他了？因為沒有人能訪問到他來談我，都是從我這裡講他，你懂我的意思嗎？對我是不公平的”。其實，她這麼大方談楊德昌，已經讓我非常吃驚。

蔡琴喜歡在唱歌時想象一些故事，比如“繼續”那首歌：“一開始是海浪聲，想象在晚上，我陪一個年輕的女孩在走，她可能剛剛失戀，那麼年輕，覺得失戀是世界末日，而我，也經歷過感情打擊，那麼我陪她走在海邊，告訴她：美麗的人請你繼續美麗。。。這些話可以算是告訴一個經驗不如你多的年輕人，也可以是告訴自己，就看到兩人在月光下談的很好”。。。

多麼像她喜歡的費里尼的電影裡常常出現的鏡頭：浪花，海灘，月光。浩瀚與淼茫並存，人在此刻，脆弱，有膜拜衝動。

在她心裡，竟是，如此空曠。

幕 緩緩的降了 人漸漸地散了
千把個掌聲在空蕩里迴響
千把個寧靜在熱烈後低吟——“謝幕曲”，1982年專輯〈一千個春天〉

一個小時採訪，要寫就她給我們的那些眷戀，遠遠不夠。我追到光線娛樂報道現場，蔡琴換了衣服，深紅圍巾，咖啡色長裙，腳上，一雙紅鞋。

紅的有點像幸福。

人群中，燈光下，導演OK聲斬斷主持人的笑臉，而她的笑容是有回聲的，並且，當她笑，眼神亦笑。

最後主持人拿了10多條片花給她念，她好脾氣的背着念着，說錯了吐一吐舌頭，看着旁邊導演，像做錯事的孩子。片花很多，詞句變來變去，不變的是第一句：“我是蔡琴”，她一遍一遍說着，最後實在記不住那些句子，只在那裡說：“我是蔡琴”，一遍遍，表情，有一瞬間茫然。

臨上車前，我叫她，蔡琴回身，輕輕跟我握手。我卻仍是惘然：這就是蔡琴、她就要走了？哪怕我要得她的簽名，留下人與人之間一絲微弱的聯繫。

我開始意識到，蔡琴有兩個，一個公眾面前，微笑不倦，甚至不是我想象中習慣獨處，她更多時間被朋友拉到一起聊天。我想看一個寂寞蔡琴，我喜悅的失了望。

可是，聽她歌時，我固執的想，她有另一面，空曠寥落。

若不是習慣孤獨，怎麼能懂得，另一個孤獨的人。

難忘那些一個人抽煙的夜晚，那些被世界遺棄的夜晚，光上燈，身邊一片漆黑。蔡琴說：要有光，於是心裡開一扇窗投下滿地月光；蔡琴說：要有愛，於是在沉靜寬厚歌聲里掉淚，因為還有心，還有愛。

忘不了，忘不了歲月如水，忘不了愛情易老，也忘不了，那些有蔡琴的夜晚，能夠掉淚，也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