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這一夜,只新月如鈎。
我沿着陌生國度的陌生海岸線向前去。
“喂?”
我沒有回頭。
“大小姐,這是外國呀,三更半夜你在外頭跑,膽子也太大了吧?”
龍文遠遠地負手而立,身影在月光里流動。孤單若斯,卻如海邊的一株芭蕉,有自
得其樂的豐盛。
我揚聲道:“我過一會就回去。”
聽見腳步沙沙,他走近來,笑道:“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霄?”
我反唇相譏:“不是甲男,就是乙男,反正不姓伊。”
“那麼,是為老男人了?”
我駁他,“老男人老男人,他老得你多少?再過十年,你就是你自己口裡的老男人。”
“錦顏,你呀你呀,”他恨鐵不成鋼似的,“吃多少悶虧都可以,嘴頭上不肯吃一
點虧。如果是為着那個老男人,我可以向你保證,你連十分之一的機會都沒有。”
我黯然良久,問:“為什麼?”
“因為貪婪。他的貪婪。”龍文斬釘截鐵。
“不,”我訝然抬頭,“你根本不了解他,怎麼可以這樣譴責他。他對名對利都不
貪婪,他請我吃飯甚至是牛肉麵,他對我也一直規規矩矩……”
龍文截斷我,“那是因為他要的是另一些,更多,更強大,更酷烈。”
——其實,我也是知道的。
海潮的巨大聲響越來越近,合萬鈞之力在奔騰,沙灘隱隱震動。
我很疲倦:“你走開。”
“錦顏,”龍文不肯放鬆,“難道你也想賭一把?”
我的眼睛想要去落淚,然而口裡還逞強,笑容甜如蜜:“有什麼不好?也許我賭得
贏,也許我願賭服輸,也許我是天生的賭徒。”
“哦,”龍文笑了,嘲弄的,不置信的,眼中有光閃閃,他引領着我,慢慢走在沙
灘上,“你想與宿命作戰?你知道命運是什麼嗎?”他拉我轉身,“看。”
便如此,突如其來地,遇見了海。
突如其來地,遇見了我的命運。無遮無攔,廣大地將我籠罩,有着深黑膚色,無比
的喧囂卻又無比的寂寥,在海灣里,巨浪滔天地湧向。
我與明石,誰是那個可以泅海的人?
便自此不能再移動一步。
“就像海的漲潮,它一定會漲上來,誰能阻止它,誰能擋得住它?”龍文定在我面
前,呼吸咄咄逼人,“你如果真的不怕,就站在這裡不要動,讓海潮升上來,看你逃不
逃得過。你敢嗎?”
我挑釁答:“whynot(為什麼不)?”
對峙,靜靜等待海的來臨。
而海就這樣升上來了,山崩地裂般的巨響愈來愈近,而整片大地都在動搖,仿佛頃
刻間就會陸沉。
我想要發足狂奔。逃離。
龍文卻一把扳過我的肩,微一用力,擁我入懷。而海飛馳前進,掀起許多小小的浪
頭,白而發亮,已近在咫尺了,也許幾秒鐘之內,它便會滅頂而來。
我緊緊抱着他,顫慄恐懼至不能呼吸,而龍文輕輕俯下身來,吻了我。
可以短如剎那,亦可以長如一生,在全世界的喧囂里,在死亡之海面前,他吻了我,
而浪花如雨點打了我一頭一臉……
仿佛,沒有那麼吵了。
我微微睜眼,是真的,海離我們好像遠了一點。仍然驚濤拍岸,卻只徘徊不前,良
久進退不定。
龍文鬆開我,“海已經開始退潮了。”
來時摧山動地,去時猶有不甘。不進則退,多麼像一則年輕的愛情。
龍文輕輕問,“你剛才,是不是真的很害怕?你不是想對抗命運嗎?”
自越南回來後很久,我不肯上班。
身心俱疲,更深深覺得稿件的無聊。
十點多鐘才起床,聽着母親在電話里與周先生探討股市:“沙隆達,我算是對它失
望了,這兩年,進進出出,抱好大希望,你看看現在……老周,我知道你說得對,深發
展肯定要漲,可現在什麼價位,誰敢追,再說知道它什麼時候漲,我這把老骨頭捱不捱
得過……”
母親終於心滿意足結束通話。電話立刻響了,是寶兒,“怎麼回事,班都不上?稿
子也不交?病了?”一連串,嬌滴滴問着。
我呻吟,“頭痛,腳痛,肚子痛,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
她且笑且唾罵,“完全是欲仙欲死後遺症嘛,要不就是跟福特小子吵架了。”
——起初,我叫龍文手機男人,其後,她們叫他福特小子。我們更注重的,總是一
個男人的身外物。
她竟與我攀談起來,“福特小子條件不錯的,你要抓住。這種富家子,按理說,不
真心的多,但這個,我看着倒行。”
我笑:“你怎麼知道?”
她哼一聲,“經驗哪。”有點酸溜溜,“雖然婚沒結過,戀愛還是談過幾次的。莊
錦顏,你也不小了,有花堪折直須折,莫要像我,拖到這把年紀。真是老了。”
我妄圖欺人,“你也就三十出頭,什麼老?”馬屁拍得啪啪響。
她苦笑,“怎麼不老,從前在電視電影裡看到美少年,恨不得跳上屏幕,委身下嫁。
現在看到,只想抱在懷裡,親一親,然後生一個這樣的兒子。”
我欲笑不敢,她又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凶得很?”
我大驚:“你凶嗎?我怎麼不覺得。”依稀聽見門鈴響,“我去開門。”
但她不放過我,“你們家沒別人了?”苦笑,“看看,連承認都不敢,還說不凶。
我同你說,我也是沒辦法。做出點名堂,起碼可以說,為了事業蹉跎了年華,一事無成
又年華老大,怎麼辦?別人想同情我都找不到好話。”
我忍不住問:“那麼,為什麼不嫁?”
她聲音平和苦澀,“因為到現在才弄清楚,婚姻是為着實用,跟愛情無關。來上班
吧,你還是我的左膀右臂呢。”
我垂頭喪氣,“我沒約到稿子,報不了差旅費。”
“罷罷罷,你還有幾篇稿子壓在我這裡,混一混就上了。”
我大喜:“多謝寶兒。”
寬容是無上的美德,尤其當對方寬容的是我們時。
“另外我還有件事,你千萬別跟人講……”寶兒壓低聲音,又跟我說了十幾分鐘,
“……你意下如何?如果不滿意,還可以商量。”
我說:“容我想一想。”
擱下電話,方聽得母親在客廳蘇蘇地與人說話,“錦顏錦顏”的,而對方肅然應着,
“是,是,我明白……”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第一時間沖了出去。
果然是龍文。
他沉潛坐着,明黃絲質T恤,米白長褲,淺色皮鞋,在我家黯舊的客廳里,以母親的
眼光看出來,自然是上等男人,一流一候選嬌客。
他還拎了幾盒糕點來。雪白薄紙上,隱隱暗紋是大團的菊花與竹葉,包着一塊塊圓
圓金黃色的餅,一輪輪小太陽似的,精緻得不像入口之物。
母親很喜歡,大方地收下來。
我劈頭便問:“你怎麼來了?”
他站起身,“你不是說想採訪我的老闆嗎,今天與她約好了。”對母親,很恭謹,
“阿姨,我們先走。”
坐在龍文的墨綠色小牛犢里,我才問:“你跟我媽說什麼?”
我以為他會說,“隨便聊聊。”但他說:“談你原來的男朋友。”
我不悅,“說這些幹什麼?”
他輕描淡寫,“要我引之以戒,切不可犯同樣的錯誤。”
我愈發皺眉,“龍文,你開什麼玩笑?”
龍文看我一眼,“你是說我開玩笑,還是說阿姨在開玩笑?”
我不響。
他接着道:“我知道你心不在我,但你要我怎麼跟阿姨講,就算你自己,你說得出
口嗎?”
縱使喜與悲,都不可對人說。
我轉個話題,問龍文:“你老闆方萱,是什麼樣子的?”
大城市口口相傳的麗人傳奇里,方萱是時時被提起的名字。
說這女子,年近半百,來歷不明,狐狸精樣貌,偏又作風凌厲,像千軍萬馬里殺出
一匹汗血馬,慣常笑吟吟斫出甜蜜一刀。緋聞熱鬧多變,談之不盡,談之還有,偏都查
無實據。
我很好奇,故托龍文求見。
龍文答:“美。”一字千鈞。
我哂笑,亦不在意。
——竟然是真的。
我們坐在她辦公室的一角,真皮沙發,黑漆小茶几,等得有點久了。龍文便斟出威
士忌來,被我笑說:“這是好萊塢片中,黑社會律師密謀殺害證人前,喝的酒。”又拿
出巧克力糖,樸素棕色紙,但滋味不同凡響,他說是瑞士名產,叫做蓮。
忽聽得門嘎地一聲,我轉過身,只見一個女子正疾步進來,微喘着,胸一起一伏,
長裙纏纏裹裹。她問:“錦顏呢?”
而我震驚於她的美貌。
荷葉綠真絲長裙,繞條素白長流蘇的腰帶,松石綠細皮繩涼鞋,胸前系一塊白玉,
腕上綰了幾個寶石鐲子,身上花香淡盈。
不年輕了,清素淡妝的臉卻仍晶瑩欲滴,雙唇微啟如蝶翅初綻,影沉沉的黑眼睛裡
儲存着整個宇宙的夜色。在辦公室冷冷的灰調子裡,她是一顆閃着微光的鑽石。
我當下便對她有好感。
龍文起身,“我來介紹……”
她已搶前一步,喚一聲,“錦顏。”
有點激動。
我心下納罕,陪笑站起,“方小姐。”
她回過神來,笑道:“幸會。”慢慢退後,坐下時雍容有如牡丹。一手握着龍文斟
給她的酒,腕上鐲子玲玲碎響。
我說:“方小姐,您是知名成功人物,白手興家,創辦“忘憂草”,《伊人》讀者
對您的私人生活也相當感興趣,可以談談嗎?”
她忙不迭地說:“錦顏,你想問什麼都可以。”微笑間,坦然流露眼角邊細細皺紋,
但仿佛只是工筆描出的刺青,或者蝴蝶暫時的棲息,“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問得如此誠摯,我愕住,但她臉上珍珠一般真切的關懷。我笑一笑,“還好。”
不由自主,我說:“前些日子,與龍文去武當山,有個轉運殿,”———那是山上
的一座大殿,大殿肚內還有座小殿,大殿小殿之間尺許寬過道,據說只要走過,就可以
轉運。
“我想了很久,都不敢走。當然希望命運轉好,可是也怕它轉得更壞。我現在,像
散盡千金後的人,握着一小塊銀兩,已足以小富則安了。”心中平靜。
“你父親過世以後,你母親,對你好嗎?”她急切地問。
我詫異,答:“當然。”看一眼龍文:說這些幹什麼?
“弟弟呢?叫……”
“叫錦世。我們也處得很好。”
她仿佛鬆了一口氣。
我才有機會開始問:“可以談一下您的經歷嗎?方便的話,請問您是哪一年出生?”
她有問必答,笑意嫣然,時時主動詢問:“還想知道些什麼嗎?”盛放如芍藥的風
情。
不斷有電話進來,龍文去接,一律“對不起,她在忙,可否留電話下來,容她復機?
或者由我轉告。”為着我這麼一個沒名沒份的小記者,我受寵若驚。
告一段落。我看一眼龍文,龍文紋絲不動,“不早了,邊吃飯邊談吧。”活脫主人
口吻。
方萱亦說:“是呀,一起吃個飯吧。你是龍文的朋友嘛。”
我遲疑一下,“嗯,一般朋友。”
“啊,”她仿佛有點失望,“錦顏,女人最終還是要回到家庭的,事業太盛反而影
響感情,魚和熊掌不能兼得的。”
我忽然頑皮起來,“你呢?你的感情生活想必沒受什麼影響,十分豐富多彩吧?”
她幽幽道,“但我也沒有嫁掉啊。”笑一下,“錦顏,我與你一見如故,如果不嫌,”
略略猶豫,“我認你做乾女兒好嗎?”
我側側頭,以為是聽錯。
這簡直是唐伯虎點秋香時代的語言,此刻借屍還魂地回來,在電話、手提電話、傳
真機之間聽來,如光天化日出現一個古裝女鬼般不般配。
她雙手互握,靜靜等待,有些焦灼了,不自禁纏絞着。
我期期艾艾,“方小姐,這個,我們……,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好嗎?”
方萱眼皮的一垂像太陽的一陰,復又揚眉一笑,眼神瑩亮,“既如此,這塊玉送給
你做見面禮吧。”
自頸上取下玉佩。我還要推拒,龍文已經替我接過來。圓潤柔膩的長方,握在手裡
十分冰涼沁人,一刻一刻地微微閃光。
我信手塞在皮包里。
一路讚嘆不休:“對人如對花,何花嬌欲語。所謂柔艷剛強,方萱便是了。坐下時
嫣然百媚,行走時香風細細;又這麼精明厲害,只手擎天,真是驚動上下八方的美女。
龍文,你覺得怎樣?”
龍文專注開車,淡淡道:“我第一次跟她去談生意,對方先發貨,我暫且抵押在那
兒,言明貨到付款,大概就三四天吧。她押着貨走了,便杳無音訊。”
我問:“多少錢?多長時間?”
“兩個星期里,我象徵性地值兩百萬。”
“哇,他們有沒有對你拳打腳踢?”我幸災樂禍。
“怎麼會,有吃有喝有玩,晚上還問我要不要美女侍寢。只是臉色越來越難看,又
不敢發作。”龍文在紅燈前停下,如說人家的事,悠然自得。
“其實很危險的,如果她不付錢。”我理智地說,“你怎麼答應了呢?”
他答:“我自己要求的。如果烈士就是為理想犧牲的人,那麼我為我的信仰犧牲,
我是我自己的烈士。”
我糾正他:“不是信仰,是信任———而且根本不值得,你有多了解自己的老闆?
真盲目。”
龍文的聲音忽然低不可聞,“有些人不必了解便可以信任的。”轟一聲開動了車。
是傍晚了,我還拖延着在編輯部里寫關於方萱的稿件。牆壁上長長斜陽,一如夢幻。
電話忽然響了,許久沒有動靜,然後說:“我是沈明石。”
———我突然記起,他帶我去戒毒所的那一次。
接連問了三個吸毒者,同出一輒,都說:“想戒,本來都戒了半個月,結果在路上
遇到朋友,一回兩回不理他們,三回四回……”
當時只刻薄笑,“看來人不能交太多朋友,不然在路上總是遇到。”
原來時時遇着的,是內心潛藏的渴望。
愛情,本就是生命中的鴉片。
我刻意冷淡,“有事嗎?”
不肯再叫他:沈明石,可是也不肯叫他:沈處長。
他恍如未覺,“我女兒卓然,被評為區三好學生,要寫一個發言材料,老師說不生
動,你能幫忙修飾一下嗎?”
不,我不相信他身邊真的沒有一個筆桿子。是藉機為了接近,抑或提醒我,提醒他
自己,他生命中的種種羈絆?
我說:“當然可以。”
他略略遲疑,我已說,“如果方便,傳真給我好嗎?我在辦公室等。
他答:“好。謝謝你。”亦無多話。
傳真機吐出紙來,神仙八十七卷般長卷,無盡地纏綿着,迤邐拖下,忽然嘎地斬斷,
紙卷嘩一聲跌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