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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香
送交者: 窮石 2003年01月08日18:17:18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一個老人靜靜地離去,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兒。鄰居家的老人就是如此,睡在一堆高粱秸稈里,手裡握着一隻空酒瓶。屋子裡瀰漫着酒香,他安詳而靜謐地微笑着,沒有一絲痛苦。
                 
  老人姓胡,民國時期出生在重慶一個財主家庭里。聽老人們講,他的幼年是受到過良好教育的;後來進入川東一所美術學院學習,字寫得精神,畫也挺好,藝術上可謂有幾分造詣。後來重慶做了陪都,年輕的胡公子也投筆從戎打鬼子去了。人們說他後來是打了敗仗當了逃兵,溜回了安靜的小城,繼續過他那竹挑鳥籠手搖紙扇的少爺生活。他終日進出茶樓,結交了一些太爺員外和一些算是墨客雅士的人,品茶飲酒,舞文弄墨,擺龍門陣,不亦樂乎。說是在小城還辦了一次畫展,雖說是賣弄幾分才氣,但畫技確是舉城稱道。他這脾性贏來了縣城一位女校教員的芳心,纏纏綿綿不久就鬧了洞房。
                 
  老人講他的故事多少像些浪漫詩,到了年紀小些的人口中,卻常是幾分同情,幾分嘆息。
                 
  後來姓蔣的回南京去,再不久政局發生了巨大變化。民國的太爺員外紛紛降的降,跑的跑。公子小姐的煙花雨樓里茶杯被打翻,她們大都抱了被子投了鄉下的親戚,躲躲風聲去。鄰家老人也舉家遷到了鄉下。
                 
  窮人的日子是不要富人來打擾的。鄉下人對這雖已被沒收了家財的胡家少爺怯生生不願靠近。後來的勞動改造場面熱烈,已近中年的胡公子跟着大夥一起勞動。這裡不再有茶樓,更無從談酒香,閒暇時也只是沾沾墨,描描景,日子久了鄉人也和他搭訕幾句。鄉間的淳樸風氣、鄉民的憨厚老實,料想是讓胡公子感慨萬千的,這不同於茶樓的閒情逸性,不同於大戶人家的揮霍大方。每逢過節喜慶,鄰家老人會給大家寫幾個字,畫幾幅畫,也算是在緊張的空氣中鬧騰騰皆大歡喜。
                 
  歡喜只是暫時的,很快就被這片土地上火燙火燙的狂烈熱情所取代。一場空前的風暴被一群戴紅袖章的人席捲而來。有人在胡公子家搜出一大疊畫稿,其中一張荷花圖給他帶來了厄運。有人說他的題詞“玉立如姑娘婀娜的腰肢”是十足的資產階級情調,加之他是劣紳的後代,風霜雨雪飄搖而來。一傳十,十傳百,各村的人們都在議論他,他的畫稿被有的人稱為“胡搞”。老人便成了各村各隊批鬥會上的當然列席人。老人被戴上尖尖的帽子,背着大書着階級敵人的木牌,五花大綁在田間竄走。一群年輕的小伙子在他眼前手舞足蹈,拳腳相加;小孩子斜斜的目光鄙夷他,土塊石塊都扔向他。
                 
  一切都這麼直白。
                 
  一個文人的自尊被生生野蠻的剝落。夜晚牛棚里的寒冷寂寞,那曠古的悲愴感,老人在後來一直難以抹去這份恐懼。畫筆也無法拒絕這痛楚:這本安寧的村莊,那些熟識的面孔,它的背後藏了多麼兇狠的力量。大自然的慈善,藝術的善良,被人們怎樣的遺忘。“荷花本來就是美麗的,我有錯嗎?我父親錯了,我也錯了嗎?”批鬥會上文縐縐的字眼蒼白無力,鄉公所燒毀了他的畫稿和畫筆。
                 
  只不過是一個該忘卻的年代。
                 
  該忘卻的會遭到詛咒,它帶有血的氣息,老人的手在一次批鬥中折斷。當疼痛和鮮血浸透麻木的靈魂,有誰知道從此不會再有胡公子空靈俊秀的彩墨山水,鄉下過節喜慶會少了色彩。
                 
  從那以後,老人沒有再作過一幅畫,不是沒有畫筆,而是那僅存的維繫生命的自尊容不得再次受到侵淫。
                 
  歲月過去了,胡公子也老了,兒子都離開了家鄉。他的心也靜了,只是和女校教員相攜相愛。他天天喝酒,老人在醉了的時候感受生命的存在,感受活着的意義。他不愧為文人,嗜酒如命的文人。是啊,十年沒有酒香,黑暗的歲月沒有生命的純酒。為了喝酒,老人靠收購高粱秸稈編扎掃帚換取薄資。於是,每當梧桐葉落,秋風漸起的季節,沿村就會看見一位駝背的老人,扛一隻竹竿,挑一捆秸稈。夜深人靜,會聽見木錘敲碎秸稈的聲音,斷斷續續,像是嘆息。幾天后,就有以為精神矍鑠的老婦人背一捆掃帚向市井而去。
                 
  老人的手藝不錯,扎的掃帚十分結實,卻不失秀氣。於是他的生意做得很好。一村的人都到他家買掃帚。有的人熟了,老人是不收取分文的,因為他兜中的錢已經夠買上幾壺酒,過上幾天了;或許還能給鄰家的小孩子幾顆糖。我兒時常會得到他這樣的厚遇。
                 
  木錘的聲音夜夜的響,夾者酒香在藍色的夜空迴轉。這聲音響了好久,突然停止。夜很靜,讓人們有些不習慣。
                 
  我想,面對一支畫筆成了一堆掃帚,唯有一無所有者才會如此坦然;面對遭遇的野蠻和愚昧,唯有被剝奪過尊嚴的人給予的諷刺才如此深邃;面對苦難,唯有他們的生命闡釋才如此獨到。老人深深的皺紋和蒼涼的目光,便是一些生命的熱烈和另一些生命麻木的註腳,或許還有他自己“從俗浮沉,與時俯仰”的大度。
                 
  老人的筆沒有參透藝術,藝術卻被另一種東西參透了。
                 
  他靜靜地在秸稈堆中睡去。一隻空酒瓶散發着酒香的餘味,久久瀰漫在空中。無人問津的人生隱去了,像酒香一般,漸漸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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