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幸福我怎能麻木 10 |
送交者: 章紅 2003年01月19日00:23:01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對幸福我怎能麻木 作者:章紅 寫論文伊始我就選了作家作品研究這種特別偷懶討巧的方向,趁孩子不在身邊,抓緊時間炮製了洋洋數萬言的論文出籠。論文答辯那天,我穿了一條最喜歡的人造棉面料、綠色底子黑色小花圖案的連衣裙(一兩年後這裙子穿起來已不那麼合適,被我淘汰下來後輕易地送人了,這是我至今想起來都後悔不已的。我是多麼想念那條裙子,它的顏色、圖案、款式都在想念之列,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再有這樣一條裙子了),留着在校園裡永不過時的長直發,老師們坐在我的對面,一個女老師微笑着說:“呵,年輕的媽媽。”——他(她)們都知道我已經有了孩子。答辯之後,那位女老師又很善意地說:“這篇論文你好好改改還是有可能發表的。”我笑笑,謝過她——回去我就把論文摔到角落,從此再也沒看過它一眼。 參加一場又一場的人才招聘會、遞簡歷、面試,論文答辯,畢業典禮,接着是各奔東西……一切快得就像走馬燈,喧騰、忙碌,在當時有一種麻木的充實,在記憶中則只留下一連串淡薄的影子。 6月,久分不下的房子終於分下來了,我們拿到的是西康路上一套75平米的套房,坐落在一個坡上,二樓。房子比較老舊,但正因為老,層高比現在的房子高多了,房間顯得非常敞亮。兩個15平米的大房間都朝南,陽光從早上七八點照射進來,流連到下午四五點方走,充足極了。 我們簡單地弄了一下就住了進去,當時一是沒有錢,二是迫切需要改變居住環境。女兒在無錫呆了四個月之後被我接回了南京(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離開過我們身邊),住在原來的平房,光蚊蟲就讓我們對付不過來。 T借了一輛三輪車,戴副眼鏡文質彬彬的他很滑稽地成了一名三輪車夫,除此之外他還是木匠、電工、油漆匠、搬運工……新家惟一的“裝修”就是請了兩個工人把牆壁粉刷了一遍,在一個朝西的小房間新開了一扇窗戶,全部工價800元。T自己買來油漆,把門窗油漆了一遍,這一項省了1000元工錢(他打聽過行情)。廚房的一扇窗壞了,他一腳踩在灶台上一腳踩在窗台上,一手拎着懸空的窗,一手擰螺絲。 “那窗重得一塌糊塗,幸虧我還有把子力氣。不過手也快拎斷了。”他說着,孩子氣地微笑着。我發現自己心中充滿了對他的憐惜,還有無邊無際的柔情。 T踩着那輛借來的三輪車在中山北路與西康路之間跑了幾個來回,就把我們那點可憐的家當全部搬運過來了。我們算是安居下來。第一次在廚房裡做飯,空閒下來的時候注視着對面樓房的燈火,嗅到空氣中瀰漫着的淡淡的油煙味,只覺得感慨萬端。這樣的生活也真是很平凡吧,萬家燈火,家家戶戶都這麼過着,我們,真是沒什麼特別呢,我們所擁有的,是別人早就擁有的平凡生活。然而,我的心裡依然無法遏止地泛起激動與喜悅的漣漪,因為,在這個城市,我終於有了一個自己的家。 (寫到這裡我想起有網友問我有沒有過痛苦的問題。怎麼可能沒有呢?這麼多年隻身在外那種孤獨的掙扎,本身就是對心性的一種戕害,也因此才會對平凡溫暖的日子懷了深深的渴望,當它來臨的時候有着誠摯的感恩。) 在西康路的頭幾年是迄今為止我度過的最快樂的日子,乃至只要一提起那幾年時光,記憶中就有陽光在流瀉,仿佛數年光陰中從未有過風霜雨雪的變幻,每天都是陽光燦爛的明媚日子。 那幾年,我對自己的寫作還沒有很高的期許。我很早就開始寫作,18歲開始的吧,那時候剛剛脫離中學時代進入大學,對青春期的苦悶還有着鮮明痛切的印象,所有的作品都是在訴說一個青春期少女尖銳的痛楚(等什麼時候有空,我把那些發表在【少年文藝】、【兒童文學】上的小說【白楊樹成片地飛過】、【惑】、【為什麼不長大】、【高三那一年】打出來貼在舞文:) )。就這麼寫到大四,關於中學生活想說的都已經說完了,自此停筆。 這一停就是許多年。這許多年裡,更多地是在進行一種生之掙扎,要謀生,還要謀愛,每日都在進行的生存鬥爭沒有刀光劍影,但隱痛和傷痕肯定是會出現的,前面我已經說過,那種孤寂的掙扎本身對心性就是一種戕害。和絕大多數女人一樣,我忍受孤獨的能力很差,我曾經在日記中寫:“沒有愛情,我就無法寫作。”(不過在多年以後的日記中又出現過這樣的字句:‘……有了愛情,我依然無法寫作……’) 停筆多年的結果,使我漸漸淡忘了自己在文學上曾經有過的信心與抱負。搬到西康路的頭幾年是心理上最知足與安適的時光:學業完成,對工作頗有興趣和激情,丈夫溫柔體貼,孩子天真可愛……真有一種安居樂業的喜洋洋氣氛,纏繞內心多年的焦灼感一掃而空,生活像一塊逐漸成型的杏黃色蜂蜜蛋糕,很平凡,很家常,但爽口而甜蜜。 每天下班,我都是經由湖南路、山西路,從頤和路旁邊的一條小巷進入珞珈路,然後一拐彎就到了西康路。西康路一帶是原國民黨使館區,青灰的矮牆隔成一條條形貌酷似的道路,像個迷宮。有一次打車碰到一個出租車司機都說他到了這一帶有時候都會鑽不出去。矮牆中全是兩三層的別墅式小樓,現在當然一幢樓里多數住了好幾戶人家,但總的說來,這一帶人員流量明顯稀少,從喧鬧的山西路一拐進珞珈路,立刻有天上人間般的訝異,耳旁巨大的轟轟聲突然消失了,代之以幽靜沁涼。 我們所在的西康路北端,是短短一段難得地保留了原先風貌的道路。路兩旁全是兩人合圍那麼粗的法國梧桐,濃陰遮天蔽日,在春夏的時候連空氣都仿佛被染綠了。那幾年車輛遠沒有這麼多,路上相當安靜;傍晚以後,路燈昏黃的燈光鑽過樹葉的罅隙撒在地上,更有一種說不出的靜謐意味。 我上班的地點比T上班地點略遠,所以每天都是他先我一步到家。他一到家,立刻就抱女兒出門,到路上來迎我。每天一拐進頤和路旁邊的小巷,我就開始留心尋覓他們父女的身影,常常是遠遠地就看見了,T也看見我了,只有女兒,畢竟是個嬰幼兒,眼力神慢了一步,還沒得及發現我。這時候她爸爸就立刻一閃身,抱孩子躲在一棵梧桐樹後面,等我經過的時候突然冒出來,孩子驟然間看見我,立刻樂得咯咯直笑…… 這樣的遊戲每天每天繼續着,從春到冬,從秋到夏,從孩子10個月到她兩三歲……從無厭倦。每天傍晚在那路上相遇,永遠都像第一次遇到,那樣的驚奇喜悅從沒有打過折扣。 即便是在當時,我都已經意識到了這種相遇當中蘊含的幸福的滋味。那牆角大叢大叢的牽牛花,梧桐樹斑駁的樹幹與濃密的樹蔭,青灰的磚牆,幽靜的小道……這一切都與路上的相遇聯繫在一起,成為幸福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因為實在是太美太好,即便在當時,我也已經意識到它不會永遠持續下去,有一天,它會成為記憶。在當時我就提醒自己,要永遠記住這樣的幸福呵。 果然,如今的我們,一如當初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我們依然相親相愛,但生活畢竟不一樣了:孩子長大了,家搬到市區中心,生活中有了許許多多其他的內容,許多的改變……那樣的純淨單純的快樂真的成為不可追尋的往事。 呵,記憶是靠不住的,這是我第一次用筆記下這些往事的細節。我真高興我這麼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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