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杉園遇熊記 |
送交者: 小樵 2003年01月25日20:35:30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紅杉樹國家公園(Sequoia National Park)位於加州中部,國王峽谷(King's Canyon)南端,方圓幾百平方公里,以其莽蒼的山谷中大片的巨型紅杉樹林著稱。紅杉園自然景色雖無特殊撼人心魄之處,卻也是在群山萬壑之中有灌木入雲,石淙冷然,清清秀秀的一帶林泉。 去年七月,我們和友人相約,在紅杉園野營。紅杉園裡可預定的露營地頭兩個月便已報滿,我們沒趕上,因此要儘量早到以免沒有落腳處。朋友一家從灣區南下,要縱穿峽谷,估計會晚到。我們從南加北上,路好走些。於是早早動身,好去搶占營盤。約定好在POTWISH營地碰頭,那有一百多個露營點,先來先占,不要預定。營地雖然沒有淋浴,但有上下水。這就很不錯了,反正野營的樂趣至少一半就在於找罪受。 到達POTWISH下午兩點多。從空調的車裡出來,山谷中蒸籠一般的空氣挾着紅杉葉的味道,潮乎乎,熱騰騰,迎面湧來,頓時好象是三伏天正午在北京街頭騎車趕路,火着一般烤得人沒處躲、沒處藏。空處還多,沿着營地環營路繞一圈,選在一處邊上的位置安營紮寨。這兒離別的營點遠些,省着擠在人多處更加悶熱。露營地是在灌木野草叢中開出來的一塊塊平地。每塊地盤的停車處入口有一根木樁,只要在上邊夾張紙條,便算租下這塊營盤。這塊營地挺寬敞,安兩家的帳篷富富有餘,周圍還有幾棵大樹遮蔭。隔着窄窄的環營瀝青路,路那邊就是野山坡。停車處隔在路和營地之間,我們的SUV車身高,往那一停,約略地劃出一片自己的領地來。 頂着熱浪奮鬥着把帳篷支好,已然是汗濕衣衫。安頓好氣墊睡袋,想換下差不多貼在背上的背心。一清點行李,不由得叫苦不迭:羽絨服,厚毛衣塞了一大箱子,我的短打扮卻只有身上這一套!頭年在火山湖公園,剛到達露營地就驟然天降大雨,頃刻間變成大雪,幾乎封山。哆嗦着蜷在車裡過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就趕緊開拔出山。回味起來除了受凍的滋味就只有朋友在雪地里的鐵板燒。這次有了教訓,除了備齊鐵板燒的供應,打點行裝時牢記着給仨人都帶足了厚衣服。誰想到裝車時就把我的一袋子短的忘了帶。 珍和小不點兒一點不表示同情,反倒笑爸爸怎麼不會給自己打點行裝。瞧着珍提來桶涼水給小不點沖涼換衣服,苦水只好往肚子裡咽。這種時候,吵架埋怨全沒用,肯定贏不了,還得白白再多出好多汗。嘆口氣,從冰盒裡抓出些冰塊來泡杯可樂,涼冰冰喝下幾口。想想當年學農,盛夏里蹲在麥田裡間苗日當午,頭眼昏花地汗滴禾下土,甭說可樂,水都沒的喝,慢慢地也就心靜自然涼起來。 朋友一家還沒到,我便領着小不點兒在營地里閒逛。來到營門口,只見一塊木牌上貼着告示,警告遊人這裡有熊跡出沒。兒子開學該上一年級,正開始學認字。看見告示上畫着熊,便搖頭晃腦念那上邊的話。“遭遇熊時,要儘量使自己顯得高大;最好敲鐵器、弄出最大的聲音;不要接近熊,尤其不可攔在熊母和崽之間、、、” 朋友家到來,已近下午五點。此時營地已滿,四處炊煙漸起,我們也立刻埋鍋造飯。醃了一天的豬羊肉往煤氣猛火燒烤着的鐵板上一擱,香氣伴着油煙嚓的一聲騰起,撲鼻撲面而來,腹中的饞蟲立刻動了起來。不想山里蒼蠅雖然不多,黃蜂卻趨肉香,紛紛從別家往我們這裡飛。兩位媽媽一手揮着報紙趕蜂,一手舉着一叉子烤肉,在自家小不點兒後邊追着喂。我和朋友撥拉着烤肉,喝啤酒聊天,瞧着兩個小傢伙人來瘋,一腦門子大汗珠子還是不停地到處亂跑,比着誰讓媽媽逮不着,於是很體會出家庭分工,各司其職的重要和必要。 晚飯吃完,黃昏時分,西邊一輪快要落山的日頭餘溫仍然不減。朋友提議去河邊,大家一致同意,六個大人孩子,說笑着向河邊走去。河不遠,出了營門一、兩百米便能聽見水聲,卻看不見河在哪。那是條山澗,河床在谷底。沿着灌木叢走出好遠才找到一條小徑通下河床。小路又窄又陡,滿是亂石,小的有藍球大,大的則有房子高。往下約三、五十米才是水邊。我們牽着孩子,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唯恐稍不留神,蹬空了非滾下去不可。 河有十幾米寬,兩邊都是密密的林木。河水很清,湍急地衝着河床里散亂的山石。河邊水深可及腰,落日餘輝下,水底的花石子還依稀可辨。河水為山中積雪所化,凜冽刺骨。酷熱天氣,酒足飯飽之後,踩在清冷的流水裡,洗去一身的躁熱污濁,好不快活。男女大小,各尋樂趣,不留心天色已經漸漸地黑了下來。 突然, 珍一聲大叫,“誰在那兒?” 隨着喊聲,背後灌木叢一陣唏唏索索的騷動。我跳上岸,抄起手電順着聲音往山坡上照去。離我們大約十米處一個黑乎乎的影子被光柱照到,頸項處好象有道白光,笨拙地扭轉身子向那條小路上跑去。一腳踏空,蹬下一塊石頭來。分明是一隻大黑熊! 沒想到真的會遇上熊,玩的心情頓時拋到九霄雲外,很慶幸那熊沒隨着石頭滾下坡來。看看周圍,才注意到天色已經很晚,四周悄無人跡,兩岸剛才青綠的樹林現在變成了一片的黑森森,什麼也看不見了。嘩嘩的水聲在山谷弄出些迴響,反襯出周圍一片讓人聳然的靜寂。試着吆喝兩聲,聽不到一點兒回音。一下子緊張起來,從後背往上冒出一股冷氣,再清楚不過地地意識到,這裡是野外,一切危險都是不可期,這般時分,我們身處的乃是熊的世界。 上岸的小路只有一條,在灌木叢中影影綽綽還能分辨出路上的石頭。熊剛才就在那兒,不知道有多少只,不知道現在是不是正躲在石頭後、樹叢中窺侍。我們的背後是一條不知深淺的急流。審時度勢,越想越可怕,前方路窄有熊關難越,後邊背水退路全無,內無禦敵之利器,外無可盼之救兵。天色眼看着越來越黑,此地再不可久留。可雖然離營地也就1-2哩路遠,但我們卻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實際上等於與世隔絕了。 朋友走過來,我倆面面相覷,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辦。要從小路那兒爬上去,正好比偏向熊山行,想想都不免讓人頭皮發硬,真要爬到一半有隻熊竄將出來,跑都沒法跑。可又沒有別的路可以上岸。清點一下兵力,我們四個大人,五個博士,什麼分子生物,計算機工程,一點用沒有,恨不得全扔了換一付武二郎的身板、黑旋風的膽,只怕還不一定對付得了熊的力氣。我們的手裡,只有兩隻手電外加幾條毛巾,赤手空拳,手無寸鐵,想敲出點動靜都不能。要說對付一群張牙舞爪撲將上來的熊,我們這撥人擱一塊兒,慢說還手之力,招架之功都沒有。 兩個小傢伙停止戲水,湊了過來。我的腦子裡象亂了片子的電影一般閃爍着各種可以回憶起來的記憶,拼命地搜尋各種遇熊方案。偏偏不爭氣,只想起“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被熊所困的情景,又不知道要是兩個朋友both in need 該怎麼辦。此時此刻,實實在在有用的就是兒子下午在告示上讀的那幾句話。兩個小孩兒大氣不敢出,沒完地問,狗熊還在嗎?我和朋友假裝鎮靜給他們穿鞋繫鞋帶兒,很清楚地知道,根本甭指望一下子能教會這兩個小東西憋氣裝死的騙熊招兒。 手足無措地開始考慮準備誰該怎麼自我犧牲,兩位女士梳洗完畢,走了過來。我和朋友趕緊各自定一下男子漢的心胸,調整表情,以免亂了婦孺們的軍心。 不想,珍過來,連停都沒停,順手抄起兩塊石頭,口氣堅決地低聲命令,“兒子,跟着爸爸!”然後,大踏步就向着岸上走去。 我們倆爺們兒都是一楞,趕緊各自拉起一個小不點兒緊緊跟上。朋友的妻子走在最後壓陣,一路提醒讓我們記住這地方,明兒晚上好再來。敢情一點不害怕。 我和朋友顧不得答應,一點不敢充好漢,運足平生之氣力,扯開嗓子,一邊走一邊拼了命地吶喊吆喝,以求威攝,更為了壯膽。兩個耳朵支起來生怕漏掉草叢中任何一點動靜。眼睛瞪到最大,左顧右盼,盯着兩邊的樹叢,既希望千萬別看見有熊竄將出來,又生怕熊一下子竄出來沒有馬上看見。兒子緊緊抓着我的手,分不清倆人誰更緊張。兩員女將分別先鋒和殿後,我們四個大小男人護住中軍。心裡頭七上八下,腳底下卻不敢稍稍怠慢,沒覺費勁竟然幾下就回到了平地上。 沒碰見有熊來襲。 我們長出一口大氣,象逃出籠子的兔子般飛奔回營,雖然仍無人跡,但腳踏平地,心裡踏實了許多。 我追上珍,問她手裡石頭是不是有點兒太小。珍說,“去你的”,把兩塊雞蛋大的石子扔到地上,原來也是兩手心的汗。她悄悄告訴我,讓兒子跟着爸爸覺得很放心。 迤邐回來,黑暗中總算遠遠地看到了營門口淺黃色燈光,充份感到文明對於人類是這樣的溫暖和重要,以前竟從來沒體會到。 來到自家帳外,心中餘悸未消,好象周圍仍然滿是熊的蹤影。兩個小傢伙挨在一起坐着,一聲不哼。平時不摟個布熊不肯睡覺,原來都是葉童好熊。點着篝火,逐漸喘過氣兒來。小傢伙們開始嘻戲追逐,到處找樹枝往火里扔,火苗在黑暗中一跳一跳閃亮,樹枝在火里劈劈啪啪地爆響,才算有了些的野營氣氛。 剛穩住點勁,園警車來巡夜。看見警察,我們一起迎上前去,就好象剛從山大王手裡劫里逃生的小販遇見了救苦救難的官兵。不想,那警察小伙卻毫無用處,反在霜天裡再添一道肅殺,告我們頭天晚上熊就曾光顧這個營地。他語氣激動地叮囑一定要把任何有一丁點兒味道的東西存入公園提供的鐵箱,千萬不要引誘熊來。然後,說一聲“Good luck”,甩下我們,驅車走了。 我們傻了眼。轉念一想,也埋怨不得,又不能叫警察陪着過夜。一面趕緊把什麼東西都塞進鐵箱,留下煮鍋放在帳篷前好敲打用,一面心中猶豫着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不該乾脆連夜撤退,後悔那鐵板燒的香味好象還沒散盡,後悔真是應該選在營地中心處下寨,人越多越擠越好、、、 打點好了,各自揣測不安地進帳,已是午夜時分。躺在氣墊床上,很困,卻睡不沉,怕熊來了不知道。從帳篷頂上的紗窗望出去,參差的樹影縫隙中露出深藍的天,星斗橫斜。山中夏夜的星星竟然這麼多,這麼亮。 朦朧中,一片騷動將我吵醒。營地遠處傳來吆喝聲,敲鐵器聲四起,大概是熊又來夜襲。小不點兒一個鯉魚打挺坐起,“怎麼了,爸爸?” “噓!熊來了。”我一把把他按進睡袋。小傢伙縮在媽媽懷裡,兩隻大眼睛瞪着,映着星光象是黑暗中的兩盞小燈籠。 吆喝敲打聲響了一陣靜了下來。我撩開門帘,向外張望。星光下,地上依稀有些魚肚白,什麼也分辨不出。我把手電從簾縫裡探出去打開,一群飛蛾立刻撲將上來。光柱射出,劃破黑暗,正照在一隻熊身上,邁着羅圈腿,無聲無息地正從瀝青路上向我們營地靠近。那熊被強光一照分明也是一愣,毛絨絨的熊臉扭了過來,瞳孔反射對光縮小,一對鈴鐺大的熊眼化作兩個發着褐黃色金光的環,透出野性。黑鼻孔下的嘴巴張得不大,卻清楚地露出白色的尖牙。脖子上仍有一圈白色的光。龐大的身形,離開朋友家的帳篷旁邊還不到一米。我的手電掉到地上,抄起放在帳前的鍋,一面猛敲,一面衝着朋友家的帳篷大喊,“快敲鍋,熊就在你們帳外!” 朋友卻忘了把鍋帶到帳篷里,半天沒有動靜。那美國熊大約初聽中文覺得稀罕,意外地站住不動,也沒有要走的意思。我急得差不多要把鍋砸破,還是覺得聲音不夠響。正在這十分危急的時候,不知怎麼回事,我們SUV車上的警報系統突然發作,車喇叭一聲聲大鳴大放,大燈也隨着聲音一下下雪亮地閃,在深夜的山谷里如同電閃雷鳴,顯得聲勢非常浩大。接着,朋友家和周圍帳篷里也傳出了吆喝,敲打聲。折騰有十幾分鐘後,再摸起手電掃射,熊早已不見了。 撳亮手錶,一看已是凌晨三點多。營盤裡恢復了寂靜,估計熊也該下班了。黑暗中,珍的手伸過來。“熊再來,用這個。”說着把SUV的鑰匙遞給了我。我心中頓時覺得有靠,放鬆了許多。真沒想到,我家的內當家平時聲色不露,卻就是一位大智大勇,處亂不驚的女俠! 一夜無話。第二天早上用完早飯,已快十點鐘。正要出發遊覽,園警車又來巡邏。我已對警察沒了指望,朋友迎上前攔住。不想這次車門一開,跳出個二十不到的小姑娘。她歪着頭聽我們匯報完熊情後,笑嘻嘻問道: “是不是脖子上有個白圈?” “是。”我們不禁疑惑起來。 “哈,我就知道是她。”女園警的口氣好象在談鄰家的外甥女。“這是位熊女,名叫0299。剛才在CAFE那兒,我追着她進到山裡好遠。” 沒想到又是一位女豪傑,一個小女子居然敢隻身追熊進山!我和朋友聽了都有點不好意思,忙問,“它脖子上怎麼會有白圈?是人工養大的?” 原來,這塊兒出沒的都是黑熊。比起灰熊來,黑熊個兒小,膽小,很少攻擊人。哪只野熊吃慣了熟食,經常往人處跑,公園就把它麻倒,戴上項圈,通過上面的信號監視其行蹤。這位0299熊女雖然老往有人處湊,卻從無傷人記錄,因此,公園還沒決定怎麼處理之。 慚愧,原來都是一場虛驚。 這天傍晚,早早地從河邊回來,不免早早安歇,補上頭天晚上缺的覺。正快要睡着,不知怎麼我迷迷糊糊又走在深山荒草叢中,闖進了熊窩。只見熊營門口也掛着塊牌子,0299欠着身子正往上寫些什麼。看見有人來,0299邁着羅圈腿跌跌撞撞地跑了。我如今已有了大無畏的心胸,走過去一瞧,牌子上圖着小人,原來也是個告示,寫著:要是去人那邊,短頭髮的好對付;要是碰上長頭髮的,尤其帶着小的,千萬不能惹! 我忍不住微笑,天下英雄所見略同,天下狗熊所見相去原來也是不遠。 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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