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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星:我的爺爺 (1)
送交者: 行星 2003年03月16日23:14:27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我的爺爺是東北銀,具體是那裡就不知道了,不外呼是夾皮溝,趙家屯之類的,我忘了問,他也沒說。爺爺說他是滿人,是正白旗的,奶奶在一旁聽見了,說他是瞎說,但是我還是信爺爺的,首先是因為奶奶不是原配的,是爺爺六幾年才娶的,我的親奶奶五幾年去世了,所以這個奶奶可能也不知道爺爺是不是滿人。其次是爺爺姓富,滿人里就有個富察氏的部落,而清朝垮了後滿人大多改成了漢姓,可能爺爺家也就從富察改成了姓富。

爺爺小的時候在東北老家的村子裡和現在的孩子小伙們一樣玩啊鬧啊的淘氣,一轉眼爺爺就長到了18歲,那年的春節,爺爺穿上了可能是我老祖奶奶給他剛剛做好的里外兩新的蘭布大棉襖和村裡的小兄弟們放炮去了,一不小心,爆竹把他新新的棉襖炸了個雞蛋大的小洞洞,回了家去,老祖爺爺看了老大的不高興,說你這孩子,啊,18了,老大不小了,幹啥事還跟個猴子似的,以後你怎麼成家過日子啊?爺爺一聽,心裡這個難受啊,燒了衣服誰不心疼啊,說我也該說,可是說我以後怎麼過日子?我就過給您老人家看看,不過我是不在這村里過了,沒勁,我要找我大哥去,當兵去。爺爺的叔伯大哥那時在軍隊裡當着旅長,既然在東北,那時肯定是張大帥的部隊。大哥早年是正經的日本陸軍學校畢業的,比蔣介石去的那個破中專強多了。爺爺打小就對他大哥佩服的不行。這下正好,出去闖啦,非去找大哥不可拉,誰也別勸他,誰勸和誰急。

年一過,打個小包袱,再見了,媽媽,兒去也,莫牽掛。找大哥,闖天下。到了大哥那裡,旅長說,喲呵,又來一個。爺爺說是啊,來了,大哥,你看我當個連長還行吧?要不先當排長也行。大哥一聽,哈哈,行啊,去,到軍需處找你六哥去,先幫着他裝車拉糧食,沒事再去喂喂豬。好好跟我干,過兩年我給你升官。大哥人家就是金口玉言,沒幾年爺爺的大哥升了師長,爺爺也升官了,當了大哥的軍需副官。

那年頭,天下大亂,軍閥混戰啊,爺爺也跟着他大哥混戰,今天打這個,明天打那個,打馮玉詳,打閻西山,打沒打段其銳不清楚。槍林彈雨,衝啊殺啊,他大哥上那,我爺爺就上那,每天可能還是裝車拉糧食。打着打着就打進了北京,爺爺一看,呵,還是皇城好啊,得,就在這裡安家了。結果就娶了我的老奶奶,在北京安了家。可這家也呆不長啊,軍務急啊,前線都等着吃飯呢,這糧食還得拉。當然了,爺爺這時是官了,不用自己去裝糧食了,再說了,爺爺也不光管着拉糧食,還有別的事吶。這不是,有一天,命令來了,上火車,去東北,爺爺和幾個弟兄上了前道車,後面拉了幾節車廂,裡面坐着張大帥。火車走到皇姑屯,轟的一聲,後面的車給炸了。。。。

出師未捷身先死,張大帥死了,沒關係,俺們還有張少帥。少帥一聽他爹被日人人炸死了,這個氣啊,把煙槍一摔,說,我易幟,我進關!說完了把幾千萬東北老鄉一丟,向着南方前進,找他拜把子的蔣大哥,當了陸海空三軍副總司令。自己當了官不能忘了弟兄們,我爺爺的大哥也升官了,從師長升了軍長。和少帥一樣,他也不能忘了自己的弟兄們,我爺爺也升官了,啊,錯了,是軍銜升了,成了中國國民革命軍少將,不過官級還是他大哥軍長的軍需副官。

北京是不能呆了,華北讓人家給自治了,日本人再治着這些個自治的。家還在北京也沒辦法了,國家不寧,無以餵家。怎麼辦?有事情,找中央,到首都去,我爺爺跟着他軍長大哥跑南京去了。爺爺官大了,錢也多了,可是問題地問題是,錢多了,家裡老婆孩子都在北京啊,年頭,兵荒馬亂的,怎麼寄啊。爺爺決定,能有機會就托人帶錢去,剩下的,自己花了算了。少將了嘛要有排場。於是呼,燦爛的秦淮燈火下也留下了我爺爺的少壯的身影。玩樂之餘,爺爺也辦點事,他告訴我他有一次就去見了陳立夫,我估計還是去要糧食。

xxxx羔子的日本鬼子不老老實實在家呆着,給咱中國帶來了多少苦難,讓我爺爺有家不能回。我爺爺也糊塗,你也不能你大哥幹啥你就幹啥啊,一點覺悟沒有。聽說過延安沒?哎。。。事情是這樣地,蔣介石打不過日本人跑了,我爺爺大哥的部隊都編給了汪精衛了。得,成了漢奸偽軍了。。。TNND,我爺爺可能想了,給誰干不是拉糧食啊。。。哎。。我那糊塗的老爺爺啊。。八年抗戰,日本鬼子完蛋了,我爺爺大哥和他的部隊也跟着完蛋了。我爺爺的少將也做到了頭。接收的國軍大官說,你不就是個拉糧食的嗎,回家去拉算了。我爺爺就回家了。回到了北京,那年頭叫北平。回北京了也沒糧食拉,爺爺決定開飯館,要開就開高檔的,可北京缺什麼也不缺飯館,滿大街的館子。來不來都是上百年的,不是康熙就是乾隆吃過的,再不濟宣桶也去過。爺爺不能和人家比歷史,不能比傳統,只有比誰現代,比誰洋氣,對,就這麼定了!開個西餐館。爺爺把部隊上剩下來的錢拿來在西四附近開了西餐館,館名也透着西,就叫“西園”。西園開了,我爺爺即不會下廚房也不會管賬,但是他老人家會用專門人才,廚房裡有雇的西餐大廚師,帳房裡有管賬先生。他自己可能什麼也不幹了。在家陪老婆孩子以彌補過去在軍隊裡失去的時光。“西園”西餐館,窮人不去,因為沒錢,富人去的也不多,人家要去有名的正宗中餐館。中國飯也嘗不過來吶。“西園”也就這么半死不活的維持着。時光似箭,瞧瞧沒幾年,北京就讓解放軍給圍了,天天的報紙上寫着,共產黨要來了,要共產了。有錢的人家這個怕啊。爺爺也是心驚肉跳的,和帳房先生先生商量說,你說這共產黨來了我怎麼辦啊?帳房先生先生說沒事,別怕,不會拿你怎麼樣,我幫着你。我爺爺心說,你幫我?怎麼幫啊?沒幾天就明白帳房先生怎麼幫了。那小子把柜上的銀子包了包,跑了。得,這回我爺爺也不用擔心共產黨了,沒產了。“西園”也關門了,鋪面讓給別人,賣飯館那幾個錢留着過日子吧。

那年頭,有錢人都想着跑,我爺爺沒錢了,也沒地方跑。那些有錢人要跑,可是他們的房子跑不了,只有賣。那時候都知道反正你小子也得跑,房子賣貴了沒人要。就這樣我爺爺花了一百多塊買了一個有十幾間房子的大院子。那時的北京那有現在這麼多的人啊。多出的這個大院幹嗎啊?也租不出去。空着也不好。得,沒人住,讓牛住了。我爺爺用這個院子當養牛場了。養了可能有十幾頭奶牛吧。

天亮了,解放了。北京又成了首都。毛主席住進了北京。分別了30多年啊。又回來了。

毛主席最重視是分清敵我,毛選第一卷第一篇就是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他認為人們在社會中的經濟地位決定了人們的思想和世界觀。解放軍牢記毛主席的教導,進了北京也一樣,要先分清敵我,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那天軍管幹部把我爺爺叫去了,說你是幹什麼的啊?我爺爺說我是養牛的,有十幾頭牛。軍管幹部說,奧,那你是個小業主。基本上屬於可以爭取的對象,當然不是基礎,更不是領導階級。我爺爺心說只要不是打倒的對象就行了,咱誰也領導不了。得,我爺爺後半輩子就當小業主了。而我記得特清楚,因為打我會寫字了後就要添那沒完沒了的表格,幾乎每份表都問我爺爺是幹什麼的,每次我都要寫上“小業主”,從沒敢寫是“下崗少將”。

按照毛主席的宏偉部署,在全國解放了,繼鎮壓反革命和抗美援朝等運動,使新生的紅色政權穩定了之後,中國大地上開始啊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大的壟斷資本當然要沒收,對於那些小的私營資本,擠着,推着,趕着,也要讓他們和大家一起走社會主義的光明大道,不能讓他們再在資本主義的羊腸小道走下去了。在這樣的大好形勢下,爺爺的養牛場也積極響應黨的偉大號召,公私合營了。全部奶牛入股參加了西山農場。我問了爺爺,您那時怎麼就這麼高的覺悟呢?他說,你不入也不行了,不入,光交稅就要70%,牛奶貴了也賣不出去,放在家裡想盡了辦法,不是做酸奶,就是拿牛奶蒸饅頭,烙餅,還是太多。北京城裡人也多了,那大院裡也不能養牛了,太臭,再養旁邊的鄰居非把它拆了不可。再有我也不想太累了,養牛的活太多。我把它們入了農場,我圖個清閒,那個院子騰出來,再租出去,比養牛掙的還多。就這樣我爺爺正式的成為了西山農場的職工,離正經的工人階級就差了半級。

在西山農場幹了六年,爺爺退休了。開始了他的夕陽紅時光。那時候,我的親奶奶(我從來沒又見到過,連照片也沒見過)才去世不久,兩個兒子都成家了,一個是大學老師,一個是海校校長。老頭子拿着農場的退休金和租出去原來牛場現在住滿了房客的租金,過着無憂無慮優哉游哉的日子。在三年困難時期,老頭子啥也沒覺着,連周總理,毛主席都不吃肉了他也不知道,還是定期的去全聚德吃烤鴨。有時也穿着筆挺的中山裝,坐着北京的伏爾加出租車來西郊我們大學的院子來看看我們。六幾年(我也不清楚到底的六幾年)可能是實在閒的無聊,老頭子又開始了第二春,娶了我的後來見到的奶奶。家也搬到了奶奶的院子去了。那是一個典型的北京小四合院,院子裡有兩棵高大的棗樹,秋天一到,紅紅的棗子掛滿了枝頭。院子中央有個大大的金魚缸,院子四周開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沒多久,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

新奶奶是上海人,可能比我爺爺小10歲左右吧。至於她是何年何月為何到了北京則是年代久遠無從查考了,我看過奶奶年輕時的照片,穿一身旗袍,帶着耳環項鍊,典型的30年代上海大家婦女的樣子。奶奶燒得一手美味上海菜,說一口軟軟的帶着上海口音的北京話。

文革一開始先是抄家,從胡同口開始往裡。爺爺對抄家不生疏,想想滿人就喜歡抄家,從皇上開始康熙把鰲拜家抄了,雍正把雪芹家抄了(要不沒準我們就看不到紅樓夢了),乾隆兒子把和申家抄了。我爺爺也不害怕來抄家,要來的總要來的。院子門也不關了,省得小將們還得砸啊,踢啊,費時費事,大家都忙着革命,別耽誤人家工夫。那天一聽着口號聲進了院子,爺爺就出來了,房門也省得敲了。一大群十五,六歲的中學生帶着紅袖章一看我爺爺出來了,馬上舉起了紅寶書先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林付主席身體健康。紅寶書在我爺爺鼻子,眼睛前面來回揮,有點象現代催眠術,老頭血壓又高,當即有點迷糊,就聽見紅小蔣一聲大呵:“什麼出身?”,老頭一聽“出身”兩字,思緒馬上就飛到了白山黑水之間的那片遼闊的土地,那彎彎的小河,那青青的山崗,那美麗的小村莊,。。。不行,走神了,我爺爺趕快又想“出身”?我父親(就是我的老老爺爺)過世年還沒有評身份吶,他算啥,是富農還是地主?毛選第一篇說的清楚啊,自己不勞動的是地主,我那老頭子閒不住啊,沒事就往地里跑,算富農??。要不告訴小將們我過去是少將?不,還是說我過去是養牛的得了。。。爺爺正在深深的思考着如何才能準確無誤說出他的出身,小將們不耐煩了,看着這老頭光皺着眉頭不說話不知道是給小將們的革命氣勢嚇傻了還是本來就有老年痴呆,就又大喊了一聲:“什麼出身?!”。奶奶本來在屋裡沒有出來,一看老伴沒又反應,不知道我爺爺是怎麼了,趕緊的跑出來,學着北京人卷着舌頭說“我們是貧農,怎麼,貧農的家也抄?”。“貧農?看你一院子的花也不象,把它們都扔了,種上玉米”。爺爺這會兒也緩過勁來了,趕緊的請小將們進屋喝水,小將們理也不理,扭頭撤出了院子。

人家一走,奶奶一把把爺爺拉回屋裡,說,你這老頭,怎麼了?傻了?說不出話了?爺爺對奶奶一笑,呵,你家是那國的貧農啊?

騙得了革命小將,騙不了隔壁的二大媽,二大媽對這胡同的家家戶戶里有幾隻耗子都門清。隔了沒兩天,二大媽就帶着人來了,進了院子就喊上了,陸金娣(我奶奶的名字),出來,你們兩個人住這麼大個院子,不行,你知道多少工人階級沒房住嗎?去,這幾天你們就搬二條38號的那個院子的門房去。

二條38號的院子可能就奶奶那個院子的1/3大小,緊挨着院子門有個小屋子,就是爺爺奶奶未來十幾年的新家了。院子裡正房住一家人,男的是7路公共汽車的司機,女的是9路無軌電車的售票員,家裡還有兩男一女三個孩子,那時還小。邊上廂房裡住着一個拉平板三輪車的老詳子,一個人,也沒兒沒女,可能是虎妞,小福子死了後,老頭子也死了心了。這時我們一家人也去了五七幹校,爺爺奶奶這幾年怎麼過的,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讓爺爺去修防空洞,老頭干不動力氣活,就幫着看看房門,天天去值夜班,和另外一老頭天天夜班下象棋,也沒受什麼罪,只是天天讓他吃麵條,把他給吃煩了,以至以後見了麵條就反胃。等我們從五七幹校回來時,已經是林付頭葬身大漠以後的1972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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