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來，周遭安靜的讓人感到壓抑。電子鐘上一閃一閃的顯示的當時的時間，是凌 晨2點半。林虞覺得口渴，脖子上全是汗，於是起來，一盞一盞打開所有的燈，走到廚房 里擰開水龍頭接了半杯水喝下去。涼涼的水順着喉嚨流到肚子，她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可 是這樣一哆嗦起來，好象就再也控制不住，手顫抖的拿不住杯子。林虞靠着牆壁在地上坐 了下來，凌晨的空氣真涼，好象冰到了肺腑裡面，她抓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喂，朱蒂。”

“嗯？林虞？怎麼又睡不着嗎？”

“睡着了，又醒了。”

“吃藥了嗎？”

“吃了，一直按時吃着。”

“嗯，這才是好孩子。”

朱蒂比林虞其實只大了6歲，可是卻好象不是一輩的人，對林虞說話的口氣，完全象 對個孩子那樣。當時給林虞打針換藥的時候，朱蒂還輕聲哄着她，末了還拿了幾顆糖塞在 林虞的手心裡。林虞剝開彩色的包裝紙，裡面是幾種口味的巧克力，朱蒂說，心情不好的 時候要吃甜的東西，吃了之後就會高興起來。林虞把巧克力放進嘴裡，慢慢的含化了，她 並不覺得甜，也沒有高興起來，相反的，好象有種想哭的感覺，可是還是沒有眼淚，哭不 出來。出院的時候，朱蒂送了一大包的彩糖給林虞，說：“多吃糖，胖一點不怕。”可是 林虞不喜歡這種想哭卻哭不出來的感覺，她只在給朱蒂打電話的時候，才會放一顆到嘴裡 ，因為跟她說着話，她會忘記了要哭的事情。

“朱蒂？”

“嗯？”

“你為什麼要離婚？”

“啊？這個啊？……有些東西不在了，就讓它去吧。”

“你不難過嗎？”

“難過？當然難過啊，可是主跟我在一起，就不怕了。”

“那你的主，為什麼不讓我死呢？”

“笨蛋，你瞎說什麼啊？……任何事情，主都會有他的安排……”

“……可是我不能相信……，”

“呵呵，你以後慢慢就知道了，嗯…你的名字起的不好……”

“咳，關名字什麼事？你又開始逗我。”

“那好了，好點了嗎？好了就去睡吧，我要去查房了，喝點熱水。”

“嗯，你去吧，我不睡了，趕功課吧……”

* * * *

歐陽站在圖書館外的噴泉下，仔細的打量的來往的女孩子，離開了一年多，學校里的 漂亮女孩子更多了啊。他微笑的張望着，忙裡偷閒會看幾眼圖書館的出口，他沒有給林虞 打電話，就是想嚇她一跳，這個傢伙，居然又偷偷的搬了家，哼，搞不好是找了男朋友重 色輕友自己快活去了。

不遠處過來一個短髮的女孩子，懷裡抱着一摞書，肩上斜背了一個書包，一邊走一 邊在用力的甩着右手的手腕，看見歐陽瞥了一眼就走了過去，歐陽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女 孩走過了，想了想停下來，又保持着同樣的姿態後退回來，盯着歐陽打量，歐陽生氣的說 ：“你怎麼把頭髮給剪掉了？”林虞沒有回答他，而是歪着頭警惕的問：“你偷偷摸摸的 跑回來幹嗎？”

歐陽接過林虞懷裡的書，倆個人掉過頭並排往外走。歐陽解釋說：“我過來東部開 會，順便看看你，晚上11點的飛機，我夠意思吧，哪象你這個壞蛋，搬了家換了電話都不 講一聲。惡劣！”林虞還是有一下沒一下的甩着腕子，左右張望了一下，問道：“你吃了 午飯嗎？”歐陽點點頭，道：“要不要我請你？”林虞笑起來說：“不必了，我呆會兒兩 點還有課，找個地方坐一下就好了，晚上去我那裡吧，我做給你吃。”歐陽驚異的張大了 嘴巴，想了想又問：“那，沒什麼不方便吧？”林虞一時沒有反映過來，皺眉問：“什麼 不方便？”歐陽支支吾吾的說：“啊，這個，這個，我不會給打出來吧？”林虞沉下臉， 抬起腳作勢欲踢，口中說道：“我現在就踢你出去，一了百了。”

倆人找了一個樹蔭下的長椅坐下來，面對着一條供行人行走的小徑，偶爾有學生匆匆 的從面前走過，看他們一眼。林虞從包里掏出一個很小的三明治，小心的剝開錫紙，一啄 一啄的吃起來，她和歐陽之間隔了書包和書，還有一人的距離，歐陽張開手臂，仰着腦袋 大大的伸了個懶腰，感嘆道：“還是學校裡面舒服啊，連空氣里都帶了書香的味道……不 ，你們學校的銅臭氣要重一些。”林虞不屑的笑了笑，歐陽扭頭看吃的正香的林虞，有些 好奇的問：“你不是不愛吃這些東西的嗎？怎麼現在愛吃了？”林虞的嘴裡塞着東西，聳 了聳肩，沒有說話。歐陽不幹了，生氣的看着林虞：“我發現你這次變化很大呀，頭髮也 給剪掉了，開始吃西化食品，嗯，還有，這個天氣你居然穿長褲，哈哈，你不是號稱永遠 穿裙子到死的嗎？……好好，還有變成熟了，嗯，話少了很多嘛，怎麼你老玩手腕子？來 ，老實交代，發生了什麼叫你變得這麼老實了？哈哈。”說着歐陽還抓了抓耳朵，做出一 副洗耳恭聽的樣子。林虞咽下最後的一口三明治，拿錫紙把碎屑包好，在手裡團着，又從 包里掏出一小瓶水，和一個小藥盒，當着歐陽的面吞了下去，眨巴着眼睛望着歐陽說：“ 我出了場車禍……嗯，挺嚴重的……”

午後的風帶了一種溫熱的味道，一隻松鼠在旁邊探頭探腦的，眼睛盯着林虞手裡的紙 包，砸巴着嘴。樹葉互相摩擦着發出沙沙的聲音，和煦的陽光穿過葉與葉之間的空隙溫柔 的打在人的身上，遠處的草地上有男孩子成大字形躺着，把書攤開放在臉上。

很長時間歐陽不知道說什麼好，他艱難的吞下一口口水，手捏緊後又放開，放開了又合上 。他覺得喉頭有些哽，鼻子有一點酸，這個故事來的太突然又有些太超出他的想象能力。 歐陽低頭看着自己攤開的手掌，有那麼一瞬間他的心裡甚至冒出想看看林虞的掌心這樣荒 謬的念頭。林虞抻直了腿靠着椅背安靜的坐着，眼睛望着遠方，表情非常平靜，好像剛才 講述的，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

歐陽清了清嗓子，乾巴巴的問：“那……你現在怎樣？”林虞微微笑了一下，說：“ 還好，休了一個學期，當時車禍傷了腿和手腕，腿已經好的差不多了，手腕用多了還會痛 ……看來以後拉不了琴了……”歐陽又問：“那幹嗎還要吃藥？”林虞不好意思的說：“ 上次傷了肝，朱蒂讓我吃的。”於是歐陽又找不出話來，只好難過的沉默着。一陣風吹過 來，吹得椅子上的書頁嘩啦嘩啦的響，林虞的短髮也被拂亂，她伸手按在頭頂上，仰着臉 望天上看。歐陽沉默了好一會兒，認真的說：“那……現在，有什麼是我能幫你的？或者 什麼我能做的？”林虞還是仰着臉，搖了搖頭，歐陽忍不住問：“怎麼會這樣呢？我覺得 你不是這樣的……”林虞苦笑了一下，並不放下手，就這樣舉着胳膊，按着頭髮，擋着陽 光，輕輕的說：“其實，我也是這樣問自己的。”

“你知道什麼是最可怕的嗎？”

“發生車禍的那一瞬間？”歐陽輕聲說，他的心裡想，其實或許是你睜開雙眼清醒過 來的那一瞬間吧？可是他沒敢說。

“不是的。”林虞搖頭否認，笑了笑，說：“其實是每天半夜裡醒來，想不通這一切 怎麼會發生，想不通自己怎麼會這樣，歐陽，最可怕的事情，是否認了自己啊。”

你一直以為自己是好的，是真的，以為自己是可以抗拒世俗的寂寞的，是可以堅持某 些內心的真純的，可是某一個時刻，終於證實了你不是這樣的人，你和普通的人一樣，甚 至比他們都還不如，你一樣的對現實低頭，俯就，甚至迎合。你忽然發現自己變得自己都 不認識，原來你迷失的這樣的厲害。而回頭，是這樣的難，因為你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 自己了，永遠都不可能回到一切發生前的那一刻……

歐陽看着林虞，她一直看着天空，臉上是淡淡的表情，回想起在國內學校門口初初見 到她，和Jill熱烈擁抱的那個女孩，面色緋紅，神采飛揚，面前的林虞安靜得仿佛無聲無 息。林虞抿了抿嘴，說：“朱蒂教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吃糖，想哭的時候就抬起頭來， 這樣，那一陣情緒就會過去，然後慢慢的你就會相信，一切都會過去……”說着，林虞把 頭扭到一邊，歐陽看不見她的臉，猜想，她一定在掉眼淚，歐陽正要起身，林虞搖着頭說 ：“別管我，就這樣好了。”說着，用手擋住了臉，胳膊撐在膝蓋上，哽咽的哭了起來。

歐陽不知所措的坐在長椅的另一端，看着林虞瘦瘦的肩膀一起一伏，終於安靜了下來 ，他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捅了捅林虞，林虞接了過去，拿手指裹了帕子慢慢的把眼淚擦乾淨 。歐陽忍不住笑起來，林虞撇歐陽一眼，不高興的說：“你笑什麼？”歐陽說：“你看你 ，都這麼難過了，還非要裝淑女。”林虞也忍不住笑起來，歐陽看到林虞臉上綻放的笑容 ，心裡有一點點高興起來，林虞把手帕折了折，問：“你一個大男人，幹嗎帶手帕？”歐 陽說：“嗨，就有一次不小心帶了，結果那次小歌感冒，借給她用，她拿來就‘嗤――’ 的大擤鼻涕……”說到小歌，歐陽的笑容綻得更開，林虞看了看歐陽，說：“我洗了給你 把。”歐陽說：“算了，我自己來吧。”說着，搶回了手帕塞進口袋裡。林虞看了看，沒 說什麼，抽抽鼻子，林虞說：“往回走吧，一會兒要上課了。”歐陽站起來，幫林虞拿書 ，歐陽問：“你現在真沒事了？”林虞故作輕快的說：“就那樣吧，老實說，這次是出事 後我第一次哭出來……以前一直都沒辦法……”看着林虞略微加快走在前面的背影，歐陽 忽然又想起了小歌，他想，小歌應該是一塊素藍的布，而林虞，是蕾絲花邊。

林虞下課出來，歐陽已經等着她，手裡拿了剛買的水果，林虞說：“我們去坐bus吧 。”歐陽有些驚詫，問：“你沒開車？”林虞小聲說：“嗯，出事後，再沒開過……” 倆個人上了BUS，車上人很少，於是倆人一左一右的坐了兩個長座位，林虞頑皮的笑笑， 意思是占了便宜。一路搖搖晃晃的開過去，歐陽看着窗外的街景，心裡禁不住的感慨，雖 然離開了這些時間，外面的景色並沒太多變，那個7-11還是原來的樣子，甚至有些房子前 面還擺着前年聖誕時候的燈飾，讓他覺得自己仿佛從未離開過。可是終究是不一樣了，林 虞開始坐BUS，她高高興興的坐着BUS，回去自己做飯吃。

沒想到她的手藝還不錯，簡單的做了兩個菜，還打了一個蛋花湯，歐陽誇張的做出非 常享受的樣子，逗得林虞哈哈大笑。雖然她在笑，可是歐陽還是覺得，她眼底的那末光芒 不見了，想到這裡，他就有些難受。

林虞說：“我現在在寫論文，爭取儘快畢業吧，你那裡的市場怎樣？工作好不好找？ ”歐陽嘴裡含着菜，嘟囔着說：“都不太好找，幹嗎不留在這裡？畢竟環境熟悉一些？你 不是還在哪個公司做了intern嗎？”林虞搖搖頭說，“不行啊，”想了想說：“我想離開 這裡，這裡我呆不下來。”歐陽沉默了一會兒，說：“那我幫你留意一下吧。”林虞笑起 來：“怎麼，吃人嘴軟，見效這麼快？”她起身拿了個藍花小碗，給歐陽盛了一碗湯，問 ：“你怎麼樣？有什麼新動向？”歐陽笑嘻嘻的邊喝湯邊說：“你怎麼跟我媽一樣？我媽 在國內給我算命，說我今年走桃花，‘枯木逢春’哈哈。”林虞聽到最後一句，也忍不住 笑起來，“那你的春天在哪裡呢？”歐陽嘆息了一聲，說：“還春天呢？我是完蛋了。” 看林虞一眼，又說：“陳旭下個學期就過來了，你知道吧？”林虞張着嘴，頭往後一仰， 指着歐陽的鼻子說：“啊，你小子還真監守自盜了？你這個壞蛋。”

歐陽苦着臉，拼命的往嘴裡塞菜，林虞冷哼一聲，說：“不象話啊，不象話啊。”歐 陽看看林虞，忍不住道：“我知道，可是有什麼辦法？”林虞用從鼻子裡擠出來的聲音說 ：“你會死的很難看，到時別說我沒提醒過你。”歐陽很悲情的說：“你以為我不難受嗎 ？哼。”林虞問：“那小歌怎麼想？”歐陽長嘆一聲說：“八成她還不知道吧。苦哇―― ”尾音拖長了腔，聽起來真是苦兮兮的，林虞不屑的說：“苦？我看你只是枯而已吧。”

歐陽幫林虞收拾好廚房，左右看了看，拍拍屁股說：“那我趕飛機去了，早點到比較 好。”林虞看看時間，點了點頭，起身要去換鞋，歐陽攔住她說：“別送了，你又沒車， 叫個車好了。”林虞想了想，說：“好吧。”轉身進裡屋去打電話叫車。歐陽站在廳里， 看林虞的小屋，窗台上擺了一盆沒有開的花，除了百葉窗外，還嚴嚴的掛了窗簾。林虞出 來說：“5分鐘後就到了。”歐陽點點頭，掏出機票檢查了一下，拿起自己的手提包，林 虞說：“我送你到門口吧。”說着，拉開門把歐陽讓出去。

夜晚的空氣有些涼，林虞縮了縮脖子，歐陽說：“冷了吧，活該。”林虞笑起來，歐 陽看見有燈光映在林虞的眼睛裡，好像兩蔟亮亮的火苗，心裡一酸。這時車來了，林虞努 努嘴，後退一步，對歐陽揮手說“再見”。歐陽點點頭，走下台階，然後又停住，轉過身 來，對林虞說：“睡不好覺，不要吃美樂托寧，喝熱牛奶吧。”林虞點了點頭，歐陽盯着 林虞，看了一會兒，輕輕的擁抱了她一下，輕聲說：“好好保重，我相信你，你以後的好 日子都過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