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留戀那風情萬種——張國榮1956-2003 |
送交者: 若塵 2003年04月11日21:46:44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別留戀那風情萬種——張國榮1956-2003 作者:杜比 葉瀅 夏不安 三聯生活周刊 有一次,張國榮和幾個朋友聊天。談到人生需要多少錢才能每次搭坐頭等艙,酒店住最高級套房,過第一流的生活時,張國榮告訴大家:“我算過了,要6500萬港幣。” 朋友還在疑惑他是怎樣算出來的,他已經接着說道:“我應該沒有問題了。” 文華酒店位於香港中環,從酒店步行幾分鐘,就可經地下通道到達天星碼頭。1977年,張國榮懷揣着20元錢,搭電車到中環,再搭天星小輪過海,再搭巴士到麗的電視台,交了5元錢,報名參加“麗的”歌唱比賽。這個富家子弟為了自立,曾在小店裡當過售貨員,1977年開始立志要當藝人。從1977年他踏進娛樂圈的第一步到2003年4月1日,在文華酒店跳樓自殺,《蘋果日報》一文章評論說:“在銀幕上,他八面玲瓏;在舞台上,他顛倒眾生。可是在現實中的他,卻是如此脆弱,他在遺書中以沮喪和鬱悒來形容自己死前的感受,大概他在紅塵里已經做完了他的美夢了。” 4月3日早10時,張國榮的大姐張綠萍及丈夫麥法誠等人到殯儀館,與相關人士商量靈堂布置事宜,直至下午離去。晚上8時20分,張綠萍在張國榮家外對眾多記者說:“多謝多年來歌迷對張國榮的支持,張國榮的喪禮會將在本月8日舉行,當日上午11點至12點進行大殮,然後出殯,4月7日下午6點至8點會讓歌迷入靈堂拜祭。”張國榮家人已選定了一張張國榮在電影《金枝玉葉》海報中身穿黑色禮服、手執香煙的造型相作為遺照,準備放置在靈堂上。據說張國榮生前十分喜愛這張照片,電影公司曾將此照鑲裱好送給他,令他非常高興。 《金枝玉葉》是一部玩世之作。有些人更喜歡它的英文名字“He is a woman,she is a man”。在片中,張國榮飾一個叫顧家明的作曲家,時常陷入男與女、音樂與生活的困惑中,他嚮往像保羅·西蒙那樣遠去非洲尋找靈感,他最怕坐電梯時停電。《金枝玉葉》混淆了電影與真實,跟香港娛樂圈開了個玩笑,袁詠儀女扮男裝叫林子穎,梅艷芳叫芳艷梅,曾志偉是個gay,陳小春愛上了O,張國榮則“一追再追,追蹤一些生活最基本的需要”。 4月1日晚,一位匆忙把第二天的頭條由非典型肺炎換為張國榮自殺的香港女記者寧可在電話里說,“他太愛美了嘛!”另一位傳媒人士說:“像哥哥這種在物質生活上什麼都不缺的人,會走上自殺的道路,原因可能只有一個,就是為情。用哥哥的一首歌名可以概括他的人,就是《怪你過分美麗》。” 還記得嗎,在早期《不羈的風》MTV中,一襲紅色夾克的張國榮在夢露性感嘴唇的畫像前擺着造型。當年,在夢露死後,1962年8月5日合眾社的電文曾寫道:“沒人問過是什麼藥物使她頭腦這樣不清醒,也沒有人停下來問甜甜的生活是否真是這樣的甜。”夢露之死給人留下長達40年的疑問,現在,張國榮的自殺也讓人疑惑。你會選擇相信哪個版本?是張國榮與男友的“情變”,是他拍《異度空間》導致的“憂鬱症”,還是他已經身患絕症?或者,索性接受他“一個人活了兩輩子”的“傳奇中的傳奇”? 早在1987年的自傳中,張國榮這樣寫道:“記得早幾年的我,每逢遇上一班朋友聊天敘舊,他們都會問我為什麼不開心,臉上總見不到歡顏。我想自己可能患上憂鬱症,至於病源則是對自己不滿,對別人不滿,對世界更加不滿。” 對死因的追問已經無關緊要。並不是每一個藝人都能被當作一個時代的偶像來加以緬懷,也並不是每一個藝人都能被當作符號加以總結和歸納。評價其地位的工作已經讓位於更樸素更強烈的情感,香港電台說:“在最不應該死人的日子,500年才出一個的名優竟然死了。” 歌者之死 十多年前的某個夜晚,在香港一個叫做曼可頓的酒吧,張國榮和陳百強(Danny)站在鋼琴前合唱一首英文歌曲,Danny唱了一陣忘了歌詞,張國榮提他,他追上了唱,在音樂過程中,Danny回憶:“LESLIE,當我們從前一起在尖沙嘴泡的時候……”率直的張國榮一句截住:“鬼才跟你一起泡……”Danny默然,繼續合唱,俊秀的一對男子,抑揚頓挫,張國榮春風得意人煥發,Danny萬般心事人恍惚,反覆忘掉歌詞。張國榮說:“這麼容易都不記得。”Danny說:“人太笨了。”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合唱。 張國榮、鍾保羅、陳百強1980年一起合作演出電影《喝彩》,後來鍾保羅到電視台當主持人,張國榮和陳百強一起在歌壇發展。但世事難料,鍾保羅因債務纏身,1989年於香港沙田住所跳樓身亡,死的時候只有30歲。而陳百強是在1992年服食過量藥物昏迷,在醫院躺了17個月後,也在1993年過世,死時35歲。 後來他們的朋友回憶說,張國榮憨憨地吃了八年倒彩才紅起來,要是換了Danny,早自殺了。幸而Danny一出道便紅,但他天性憂鬱,始終是個不快樂的人。張國榮說小時候父母工作都很忙,兄弟姐妹又多,他是一個人跟着傭人長大的。他會說:“我姐姐(張綠萍)好美麗,好疼我。”Danny則覺得沒有人疼他。 張國榮1956年出生於香港一個富裕的服裝商人家庭,自小父母離異,親人聚少離多讓他成為一個憂鬱的孩子。因為在學校成績不佳,父親決定送他到英國念書,他當時的專業是紡織。但據說他更喜歡勞倫斯和莎士比亞,偶爾還會到餐館唱歌自娛娛人。在英國念了一年大學,因父親重病,他又返回香港。 1977年,張國榮參加歌唱比賽,隨後出版了他生平第一張專輯《I Like Dreaming》。不過出師不利,歌手生涯最開始的七年黯淡無光。直到1984年,張國榮才開始受注意,那年他28歲,香港樂壇譚詠麟、陳百強、林子祥個個紅得發紫。張國榮以一曲《Monica》一夜之間成了大明星。“譚詠麟迷”、“張國榮迷”各為其主大打口水戰,為避免歌迷不理智的言行越演越烈,譚詠麟1986年正式宣布將不再領取任何音樂獎項。 1989年年底,張國榮宣告退出歌壇,他說他發覺自己只是唱片公司的一個籌碼而已,覺得一點也不開心。香港作家李碧華在她的專欄里這樣記述:“張國榮先生的告別演唱會是我歲晚的必然節目。其實已改過兩次期,都因為人回不來,長途電話知會吾友順延7天,7天后又7天。——幸好他開33場,終於趕上最後一場。簡直是甫放下行囊便撲飛。當然我並無他歌迷那麼偉大,但不想錯過。對一位藝人至為尊重的,是在場、欣賞、鼓掌,有點不舍。當他唱《風繼續吹》時,泣不成聲,大家都為他精緻的一張臉感動。”她曾經說張國榮是最生不逢時的藝人,演戲有周潤發在前,唱歌有譚詠麟在前,但在殘忍的娛樂競爭中,他能始終保持自己的笑臉。 有幾件關於張國榮演唱生涯的軼事:有人問林夕,為什麼總給張國榮寫那麼幽怨低沉的歌?林夕說“沒辦法,貓王的嗓子!”初出茅廬時,張國榮請鄭國江(代表作《童年時》、《風繼續追》)為電影《鼓手》填詞,但他出不起3000元的填詞費,鄭給他打了半價。1989年告別演唱會,許冠傑前來捧場,分文不取。最有趣的是,林子祥翻唱張國榮的成名歌《Monica》,改動了一下歌詞,“張國榮,誰能代替你地位?” 由於傳播途徑的緩慢,內地許多歌迷對他最開始的印象是退出歌壇與大紅大紫相混雜。似乎他一開始就在唱着像《風繼續吹》、《共同渡過》那樣告別的歌。《側面》、《拒絕再玩》這種所謂“西化的搖滾舞曲+雅皮都市戀歌”的作品使1987年從“華星”投身“新藝寶”的張國榮獲得了巨大成功。 1995年,張國榮加盟滾石唱片宣布在歌壇復出。1996年底,張國榮連開24場“跨越97”演唱會。他前後的變化有天壤之別,穿着露背晚裝或者貝殼裙褲出場的張國榮絲毫不理會別人的眼光,舉手投足,嫣然回首,使台下的觀眾愈加着迷。比起“少年心事當拿雲”、“歌聲宛如天籟之音”的張國榮,人到中年的張國榮似乎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無論如何,兩種形象永遠地記住了張國榮:“哥哥在舞台上風情萬種,紅色的高跟鞋像薔薇任性地盛放,年華流水,生命如戲,歲月憑臨,夢如光陰。”“當最後一夜演唱完畢後,在萬千的呼喊聲中,Leslie毅然走向舞台的東南角,消失在了霧色茫茫之中。” 歌聲魅影都成了張國榮的自我寫照。“萬人愛,為何還怕傷害,失去我,去換九千種期待。”在《走過的歲月》中,猶如處子的張國榮悠然唱道,“明日歲月里,留住今天的證據;就像世水逐變,愛原在時代激盪里,誰又永遠記得誰?但願記憶將霓虹,是不朽的證據。” 在他去世後,有歌迷在論壇中留下一句感慨:“與偶像告別,羅大佑玩了第一次,俗氣得令人垂頭喪氣;張國榮玩了最後一次,倉促得令人觸目驚心。” 易裝者之死 他死得突然,和他的演唱會一樣,常在歌聲的片段中停止,等待台下的唱和。但這一次,他不能夠在人們的掌聲和歌聲中繼續自己的演出。他從24樓上縱身躍下的時候,已經是謝幕。媒體報道他的死訊時,用的詞語直到極端,比如——“絕代風華”。 至少在20年以來的華人演員中,沒有哪一個男人能擔得起這個華麗的讚美,除了他,張國榮。他的舞台風格熱烈、狂放、唯美,這不是舞蹈指導編排的結果,這本身就是他性格的一部分。張國榮演出服飾外化着他的性格,曾經惹起許多爭議。 “1997年,香港紅堪體育館,冗長的電子前奏之後,舞台上的燈光聚焦在他身上——緊身的透視裝、修長的漆皮褲、點綴着閃亮反光的金屬飾品,還有,腳下那雙猩紅的高跟舞鞋。” “2000年,上海8萬人體育館,張國榮身着貝殼裙慢慢地鬆開束在腦後的髮髻,逆光輕輕搖動頭頸,柔順的長髮從頭上流傾而下……” 這是觀看演出者對張國榮“跨越97”、“熱情”演唱會舞台服裝的描繪。他的“熱情”演唱會中,是專門請Jean Paul Gaultier設計的服裝,他在演出現場不忘告訴觀眾:“Jean Paul Gaultier的設計,很貴的呀。” 如果沒有張國榮在《霸王別姬》、《春光乍泄》裡的演出,恐怕Jean Paul Gaultier很難答應為一個香港明星特別設計演出服裝。 張國榮在演出中身着古董貝殼裙、古埃及圖案的銀片透視衫、珠子流蘇牛仔褲、拉鏈式皮帶連衣服……儘管香港人一向崇洋,並且明知這些服裝是Jean Paul Gaultier的設計,輿論一時之間還是譁然。這些服裝加上張國榮的演出,讓觀眾迷惑於他男性的妖媚,這是在香港最主流的舞台上,Jean Paul Gaultier的時裝給了他大膽的鼓勵。這些風格誇張,近似女裝的服裝,是Jean Paul Gaultier為他特別定製,也是這位高級時裝設計師一以貫之的風格。早年的張國榮以牛仔褲加背心打破歌手着西裝的慣例,但他迎來的是倒彩。後來的張國榮華美高貴。 張國榮在香港的最後演出,幾乎都是Jean Paul Gaultier的服裝發布會,性別錯位的設計,女裝細節與男裝的混合,張國榮的歌聲或幽怨或狂野,無意中讓身上的服裝更接近同性戀的細膩、冶艷味道。但Jean Paul Gaultier服裝中,性別遊戲帶來的幽默感卻丟失了,這是敏感、驕傲的張國榮所沒有的氣質。他是東方的程蝶衣,他把演出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儘管唱詞中多有遊戲人生字樣,但這個心細如髮的人總是不能夠笑得那麼坦然。 而Jean Paul Gaultier這個時裝頑童,作為法國最著名的輸出品之一,他的名字已經不僅是一個時尚符號。在浮華的80年代,他給時尚注入新的定義,內衣外穿並非他首創,但風潮則是因他而起。緊身束身胸衣和黑色尖頭bra的招牌設計在麥當娜1990年Blonde Ambition歐洲巡迴演出時大放光彩,已經成為這位超級明星在物質女郎時代的經典形象,這種風格也被與張國榮同期的香港歌星梅艷芳所模仿。Jean Paul Gaultier的服裝不僅讓女性形象充滿咄咄逼人的氣焰,使私密的女性內衣變得具有女權色彩,而且在1988年他開始讓男性模特穿上了裙子,徹底打破了性別界限。今年春夏Jean Paul Gaultier的招牌形象是帶有鬥牛士服飾元素的連身衣褲男裝,女裝的重點則是兼有不同顏色的Bra和花紋黑色絲襪,他的男性模特頭髮順服,表情拘謹,女性模特髮型蓬鬆,動作跳脫,性別的反差恰成對比。 Jean Paul Gaultier與張國榮同樣出生於50年代,在70年代開始自己的職業生涯,揚名於80年代,同樣在自己的職業中嘗試突破性別禁忌,法國人對Jean Paul Gaultier已經見怪不怪,反而授予他國家騎士勳章。但Jean Paul Gaultier式的嬉皮玩鬧也許並不適合我們這個嚴肅的地方。張國榮即使說“風華絕代”,但他的奇崛造型總是非議不斷,對於主流社會,他是個特立獨行者。 但他也是個有勇氣的人。張國榮曾經回憶他早期登台演出,只能翻唱別人的歌曲,為調動演出氣氛把帽子扔向觀眾席,卻又被人扔了回來。他說,那是很大的打擊。但在多年之後,他完成了從一個稚嫩偶像到一個成熟歌手的轉變。他在舞台上給人們看的不只是衣服和造型,而是他的真性情。在華人娛樂業中,這種率性並不多見,在單調的商業包裝之外,張國榮給大家一個多變的舞台形象——有時瘋狂,有時嫵媚,有時高貴。 人生如戲 張國榮留下的遺書據說第一句是以“depression”來形容自己的心情。而在他生前出演的最後一部電影中,張國榮飾演的心理醫生在看病人林嘉欣的病歷時,病症“depressed”已被圈出來。電影中的張國榮因被舊愛的鬼魂日夜糾纏,終於走上天台向舊愛說:“你都是想我跳樓而死!” 一位影迷寫文章說——“得知張國榮墜樓身亡的消息,腦際立刻閃過一幅畫面,不是張的銀幕形象,而是《時時刻刻》的一個片斷:病入膏肓的理查德坐在窗邊,臉上浮起微笑,對克拉麗莎說:沒有比我們倆更幸福的人了。說完,他忽地翻身落出窗外,重重地摔向樓下。” 一首叫《戲子》的詩中有這樣一句:永遠在別人的故事裡,留着自己的淚。張國榮的電影角色與他本人的形象奇怪混雜在一起,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霸王別姬》——有那麼一剎那,畫面恍惚起來,當程蝶衣從身後抱住段小樓的一剎那,鏡頭切了四下,人怔怔,鏡子也怔怔,哪一出是戲,哪一面又是鏡子,哪一種是人生?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以名優為鏡像。在一幅奼紫嫣紅又滿是斷壁頹垣的歷史畫卷中,滿天飄落的卻又都是戲子的脂粉。程蝶衣的痴語:說好了是一輩子,差一年,差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是一輩子。段小樓說:“蝶衣,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啊,可那是戲!” 在聞聽張國榮去世的消息後,陳凱歌導演說,他可真成了程蝶衣。 香港作家李碧華說,當年香港開拍《霸王別姬》,程蝶衣的首選是張國榮,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不肯演gay,終於推了。她說能得到張國榮出演《胭脂扣》裡的十二少,也無遺憾。《胭脂扣》裡的戲班黃先生有這樣的台詞:“這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唱戲就是把人生拖拖拉拉的痛苦直截了當地給演出來,不過戲演完了還不是人生拖拖拉拉的痛苦?” 這種“莊生夢蝶”的效果在《夜半歌聲》中重現。只有張國榮這樣的歌者才會中意脫胎於《歌劇院魅影》的老電影《夜半歌聲》,在重拍這部電影的時候,張國榮除了主演之外還擔任執行監製。《夜半歌聲》中喜歡歌唱的宋丹平被毀了容貌,張國榮說:“許多人可能不知道,這也是我多年的心魔。以前,我曾收到過一些紙錢、香燭等冥物,一收到這種東西,我腦海中就會立刻猜想寄東西的人下一步會做什麼,他也許會刺我一刀或毀掉我的容貌,這是我內心一直存在的恐懼,也是我加速離開歌壇的原因之一。我非常感謝《夜半歌聲》中的宋丹平這個形象,他使我的恐懼得到了一次意外的宣泄。”正是這個原因,張國榮堅持用他那不標準的國語現場錄音。看着他在一個空闊的舞台,用一個完美的聲音演繹一段生死愛情,這究竟是戲還是真實?藝人是不是要這樣完成夢想? 美麗的張國榮以宋丹平毀容後的面貌出現,“我希望觀眾看到時能有痛的感覺,看一個最初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自信卻又天才橫溢的人,如何演變成後來那個把自己藏在閣樓中的人,他不敢見人,就連一段珍貴的愛情也不敢面對”。 在張國榮去世之後,這番話倒多少有些君子自況的味道。 人們會在王家衛喋喋不休自言自語的多部電影裡找到宿命的痛苦和卑微者的安慰,張國榮在《東邪西毒》裡念叨:“這40多年來,總有些事你不願再提,或有些人你不願再見到。”或者是他更年輕的時候在《阿飛正傳》裡的寓言:“有一種小鳥,它生下來就沒有腳,一直不停地飛,飛累了就睡在風裡,一輩子只能着陸一次,那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甚至多年前的那部《英雄本色》,武俠小說作家溫瑞安曾經讚嘆周潤發、狄龍在天空下揮灑熱血的豪情,但也有人深深眷戀那個摩托車上的張國榮,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形象。他是不是可以有另外一種人生? 1986年,張國榮赴台灣宣傳《英雄本色》之時,曾經有記者問他,與前任女友倪詩蓓是否有聯繫,他淡然回應好久沒聯繫。據說倪詩蓓聞聽此事後曾試圖自殺。張國榮與模特兒出身的倪詩蓓曾傳出戀情,在新聞媒體前也有親昵合影。但倪詩蓓後來嫁給香港漫畫作家黃玉郎。惟一他親口承認愛過的女藝人只有毛舜筠。張國榮和毛舜筠早年都在香港“麗的”電視台工作,張國榮對毛舜筠可說是一見鍾情,認識不久就閃電求婚,張國榮曾經笑說:“如果當年毛毛願意嫁給我,我的一生可能就此改變。”而毛舜筠現已旅居加拿大當了母親,得知張國榮去世的消息後極度悲傷。這樣的愛情段落,在漫漫的人生之中已經淡出,卻因為這個意外的變故多出了許多戲劇色彩。 “傳奇竟在這種情況下完成。”王家衛通過電影公司發表聲明說,“張國榮是一個偉大的藝人,也是一個真摯的朋友。他常笑說自己是一個傳奇,我們有時也會這樣戲稱他,但沒有想過傳奇竟是在這種情況下完成。我們會永遠懷念他,願他安息。” 儘管許多人說在王家衛的電影中,演員和道具差別不大,但張國榮還是賦予了角色或落拓或陰鬱的氣質。在這個傳奇結束之後,很難再有所謂“不瘋魔不成活”的藝人能表現出類似的情感豐富性。 “莎樂美”結局 《阿飛正傳》、《霸王別姬》等幾部電影讓張國榮達到了演藝生涯的又一個高峰,也就在此時,張國榮的性取向開始引起大家的好奇。 1997年1月,張國榮在紅館演唱會上,公開他一生的“至愛”唐先生,當着數萬歌迷面前,他以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向唐鶴德表明心意,讓外界有關他性取向的猜測得以證實。張國榮的舉動,非但沒有影響自己在歌迷心目中的地位,反而獲得更多的掌聲與祝福,他和唐先生的交往,曾被香港電台票選為演藝圈內感情最堅固的情侶。2000年,他答應免費為香港同性戀組織舉辦的“十大傑出同性戀報道獎”擔任評判,在2001年5月《時代》雜誌亞洲版上,刊登了一篇張國榮的訪問,他表示,“說我是雙性戀比較適合”。 除了承認自己是雙性戀外,在《時代》雜誌的訪問中,張國榮還透露了自己不愉快的童年,他說自己雖然有十個兄弟姊妹,但排行最小的他記憶中的童年卻是很孤獨的。他說當他的哥哥約會女孩的時候,他卻經常躲在一角玩芭比娃娃。 他生前接受訪問時說過,雖然他曾穿女裝表演,但並不代表他想當女人,如果再世投胎的話,他還是選擇當個男性,因為他認為現今社會上男性還是擁有絕對的自主權。張國榮強調,若是真的要讓他當女人,他也要當個有自主權的女性,可以自由自在選擇自己想過的生活。曾經,張國榮稱讚蕭亞軒歌唱實力一流,有潛力成為大明星,蕭亞軒很受感動,說:“如果有機會的話,希望可以拜他為師,再不然教我如何做個嫵媚的女人都好!” 張國榮是華人娛樂圈中少有的公開自己性取向的藝人,他在MTV作品《夢到內河》中與“日本芭蕾舞王子”西島千博有依偎鏡頭,而《枕頭》、《你這樣恨我》等作品在性意識方面更為大膽。他曾這樣為自己在演唱會中穿裙子而辯解:“人有好多種,人有自己喜歡,我鍾意着裙,又沒傷害到其他人,為什麼不可以有選擇權。” 倪匡形容過張國榮“眉目如畫”,那是一種消弭了性別的美,脆弱而令人心碎,他融合了男性的放縱和女性的妖嬈。在張國榮用露背晚裝或裙裝登上舞台,用略帶沙啞的男性嗓音唱出女性的哀怨之時,多少會讓人聯想到歌劇《莎樂美》。《莎樂美》中,衛隊長讚嘆莎樂美傾國傾城的容貌:你看見她正在翩翩起舞,看上去多蒼白。而莎樂美則對約翰唱出對男性身體的讚歌:約翰,你的身子令我痴狂!你的身子如未經耕耘的野地里的百合一般潔白。在最初的演出設計中,王爾德就這樣設想:她裸體會怎樣?是的,徹底裸露,身上披着層層薄紗,脖子上纏繞着寶石?隨後就有了演出中著名的“七層紗舞”。 莎樂美的故事源自《新約聖經》,莎樂美,這位年輕的猶太公主向叔父兼繼父希律王獻舞,討得父王歡心,便要求砍下她所愛的施洗者聖約翰的頭作為獎賞,如願以償。這個血腥的故事結合了愛情、暴力、死亡、褻瀆神聖、亂倫欲、性虐待、戀屍症,王爾德的詩劇《莎樂美》更是詞藻華麗,極力歌頌肉體官能,德國作曲家理查·施特勞斯將王爾德《莎樂美》德文譯本譜成歌劇。男性藝術家始終對這個“要命的女人”的故事感興趣,而男人和女人都有成為莎樂美的潛在傾向。 早在70多年前,田漢等人就將王爾德的詩劇《莎樂美》搬上中國舞台,而梁實秋也曾用學術文章和白話詩歌介紹過王爾德和唯美主義。文學不會有娛樂的那種影響力,也不會提供太多直觀的形象。多年之後,張國榮用他的舞台形象和真實的人生故事重新演繹了《莎樂美》的主題:性、美麗、欲望和死亡。巧合的是,張國榮和王爾德都在這個塵世逗留了46年。 莎樂美在劇終捧着剛剛砍下的約翰的頭顱,吻着他的唇、嘗着他的血唱道:“這也許是愛情的滋味吧。”許多文學評論家將這個段落總結為“剎那主義”,在這一刻,時間停止了,過去被否定了,未來也被否定了,但空間的感受被無限放大,這一瞬間是人生中的最美麗。英國的文藝理論家雷徹爾·鮑爾比將消費主義和王爾德聯繫在一起,現代廣告促銷物品帶來的瞬間快感正是消費文化的開端,正是瞬間的快感將消費和唯美糾纏在一起。從這個角度看,張國榮是一個美麗又脆弱的娛樂工業的產物,當他從文華酒店24層跳下的時候,輝煌的過去被否定了,曼妙的未來被否定了,他心中最強烈的情感被放大。 王爾德放蕩不羈的生活方式、蔑視倫理的立場乃至藝術至上的主張會激怒當時的道德,但現今社會會對張國榮這樣的藝人表現出足夠的寬容。這種將男性與女性集於一身的美麗並不一定能得到所有人的認同,但當他消失的時候,也一定會有人在心中迴響起浮士德式的呼喊:“時間呀,你真美,請停留一下!”- 哥哥最後的人間路 張國榮真的走了,今次沒有告別,不容再會。哥哥永不會在“安哥”聲中再度出現,留給我們的除了大堆甜蜜難忘的回憶,還有連串的問號。坊間對於哥哥的死諸多揣測,但無論如何,人都已經化作灰燼,追尋原因都已無甚重要。追憶哥哥自殺前的分秒片刻,只為在回憶中陪他走完最後一段路 香港特約記者◎陳琴詩 張國榮選擇離開人世,最不舍的,當然是相處了18年的摯愛唐鶴德。離去那天,哥哥其實一直都有與唐唐電話聯絡,本來還相約好傍晚時分去打波,只是透過冰冷的電話聽筒,唐唐着實沒意識到,哥哥的心靈已經脆弱到無法生存下去的地步。 事發當天的愚人節中午,哥哥與好友陳潔靈等人在加多利山寓所竹戰8小時後,向唐唐表示欲駕車外出兜風會友,唐唐當時並無發現哥哥有任何異樣,也就由他獨自外出,儘管如此,兩人仍如往常一樣,一直有電話聯絡。 最後的午膳 與哥哥吃最後午餐的人是本地設計師莫華炳,兩人相識了二十多年,是很要好的朋友。當天下午12時,哥哥先駕車到銅鑼灣與莫一起共享午餐,席間哥哥還提醒好友記謹要戴上口罩,以免受非典型肺炎感染。兩人言談甚歡,一頓最後午餐一吃便數小時,餐後哥哥還親自駕車送好友回家。 至下午時分,唐唐接獲哥哥電話,知道他要去做運動,便體貼地着司機Kenneth再致電哥哥,問是否要替他準備更換的衣物,只是哥哥當時回說不需要。 兩人最後一次通電,是在下午5時許。唐唐再次致電哥哥,相約他晚上一起練波,當時哥哥一口答允,還約他7時各自駕車到球場集合。 哥哥最後的聲音,答允了一場永遠無法實現的約會。當晚唐唐驅車前往練波地點途中,已接到哥哥前經理人陳淑芬的來電,告知噩耗。 最後的傾訴 哥哥一躍而下的地方,正是生前最愛的中環東方文華酒店,原本相約了前經理人陳淑芬到酒店見面,最終兩人見面不成,反成陰陽相隔。 根據現場消息稱,哥哥於事發當日的下午4時半,獨自駕駛保時捷到天星碼頭泊車,然後步行到達文華酒店24樓私人會所。哥哥是那裡的常客,因為不喜歡其他人的目光,所以每次都包場做運動。 當天的哥哥,如常點了一杯果汁、一個蘋果及一包香煙,便獨自步往放置了3把太陽傘的陽台,默默凝望着維多利亞港。從私人會所的閉路電視錄像帶可見,哥哥當時身穿深色西裝和T恤在會所內踱步,低頭沉思。 會所中的女經理見狀,曾主動上前與哥哥打招呼,看看是否有什麼需要幫忙。哥哥謝過好意後,便向對方索取白紙,並要求她派人把桌子搬出露台,並表示書寫完後便離開,順道拜託她到樓下為他預先取車,準備駕車離去。 期間,哥哥除了致電唐唐外,還先後致電電影商人向華強的太太陳嵐及傳媒好友、中國星宣傳部高層李綺媚傾訴。 李綺媚記得,哥哥當時是這樣說的:“我患有精神抑鬱一段時間,日子過得好辛苦,我好多謝唐生一直保護我,亦多謝不少好友給我支持同鼓勵,我需要時間醫治……” 可惜,哥哥最後卻沒給自己的人生留多一點時間。 最後的約會 與哥哥最後相約的,是前經理人陳淑芬,這是一次死亡約會,也是哥哥死後留下的最大謎團。 與哥哥亦師亦友的陳淑芬,80年代曾主管“華星唱片”,1983年開始成為他的經理人,替他製作多張暢銷唱片,包括《風繼續吹》、《一片痴》、《Monica》、《為你鍾情》等。陳淑芬一直對哥哥照顧有加,有一次兩人到日本登台,陳淑芬為了哥哥想要喝一口“老火湯”,親自出馬煲“豬手粟米湯”滿足哥哥,兩人的關係可見一斑。 哥哥當天下午致電陳淑芬,相約她下午6時在文華見面。陳淑芬當天準時抵達文華地下的咖啡室,等了半小時卻還未見,於是致電哥哥。怎知電話駁通後,明明身處同一酒店內的哥哥,竟響應說因為塞車,要她多等一會。 未幾,陳再接獲哥哥的來電,要她步出門外的士站等候,結果卻目睹了一幕摯友由高處縱身而下的恐怖場面。陳淑芬曾經與哥哥經歷過事業的高低起伏,卻怎也沒想過還要親眼見證他的死,這種椎心的刺痛,着實難以承受。 最痛的心情 哥哥離去後,陳淑芬曾接受香港一家娛樂雜誌的訪問,說哥哥近年胃酸倒流,聲音沙啞,情況時好時壞。今天可以去錄音,明天又不行,很多熱心朋友替他尋找各種方法及意見,有“高人”朋友說他被“下了降頭”,令他更覺困擾。 陳淑芬最後還要求傳媒,不要再對哥哥之死作無謂揣測,好讓他脫離是非之地,讓他靜靜地在白玫瑰及香水百合的花香之中,在摯愛親朋及忠心歌迷的陪同下,擁着他的唱片、生前最愛玩的麻雀牌、羽毛球拍及四面佛等悄悄而去。- 哥哥語錄 “在這個圈我從來沒有超然的感覺,我只是打了一份很長的工,很Devoted、很愛它。” “一件事(美國‘9·11’事件)可以死上萬個財經界精英,為何我們還要Hurting Each Other(互相傷害)?娛樂圈不是要令大家開心嗎?但現在開心的是報章和雜誌,而沒有我的份兒。” “我只是想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方式,我沒有去Offend(冒犯)別人,亦沒有因而影響任何人,相反現在你們才是Intruder(侵入者),你們想侵入我的私人空間,我只能儘量不讓其他人介入我的精神及日常生活。” “現在我覺得最緊要大家開心,人生苦短,總之和我工作的人開心、過癮,‘哥哥’不是浪得虛名,我不是要曬命,又不是要Benz跑或保時捷去開工,如果要你們來接我,我只希望不要用貨Van,因為我不是貨物,亦從來沒有在旺角拍戲要去半島酒店買午餐,人吃什麼我吃什麼,我是少林寺訓練出來的,一個人背着個袋就去開工。” “我很想做事,我很怕睜開眼沒事做,然後開口就說銀行有大把的錢,如果做人是這樣,就很頹廢,我不喜歡。我不喜歡別人叫我Leslie或張國榮,我喜歡大家叫我哥哥,因為很有親人的感覺。”- 張國榮記 ◎朱偉 4月1日晚上8點多一點,我正在開車,《三聯生活周刊》文化記者小於給我打電話。一個多小時前,張國榮剛剛選擇了一種常人難以選擇的結果。小於說,消息剛剛通過香港方面證實,她的聲音有些顫抖。這時天上下着雨,雨刷器單調地在前擋風玻璃上滑動。我告訴她,我正在開車,等車停下再給她打電話。我沒有選擇就近停車,在雨霧中遠遠近近閃爍的燈光顯得那麼迷離。一個生命說走就走了,在一個瞬間走得那麼堅決,而留給這世界的也許就是那麼渺小的一點自由落體對空氣形成的振動。一切都不會改變,我們又該作怎樣的評說?我隱隱覺得,自己的心在這樣的死與這樣的生之前,多少顯得有點麻木。 我第一次認識張國榮,應該是90年代初。在美國,一個時間段里看到了電影《阿飛正傳》與錄像帶《英雄本色》中的張國榮。相比《阿飛正傳》,我更喜歡《英雄本色》。也許,《英雄本色》中的周潤發太過瀟灑,張國榮內在的那種魅力多少受到壓抑。但我覺得他與狄龍、周潤發恰恰構成了那樣三種互為鮮明的男性氣質。我個人甚至將這三角配合比為多明戈、帕瓦羅蒂與卡雷拉斯。在這三者中,我個人更喜歡卡雷拉斯。在周潤發與狄龍所構成的性格魅力中,張國榮給我的印象是在兩種極大反差中作為一個男人的魅力——一張過於精緻的臉與在清澈中多少有點憂鬱的眼神及他的衝動氣質背後的剛烈。張國榮也許與卡雷拉斯一樣構成了那樣我更喜歡的音質——他的聲音沒有多明戈那樣的明亮,沒有帕瓦羅蒂那樣的渾厚,但他那種美麗的音質有前兩者都沒有的那種內在之力。 在這之後,看到了《霸王別姬》裡張國榮扮演的程蝶衣。可以說,沒有張國榮,也就不會有陳凱歌的這項成就,而程蝶衣又使我看到了一個更深入的張國榮。那種對演戲與感情的執著,在一個看似孱弱的身段之下,是那樣的一種任何人、任何力都無法折斷的堅毅。隨後又看王家衛的《春光乍泄》,又是那樣一種真正撕心裂肺的情感糾纏。在聽說張國榮的情感生活後,我覺得他的戲都是他自己情感的追尋或者說印證。這個人有過於豐富的情感淤積,這些淤積的情感都成為他人生的重心,這些重心使他難以輕鬆地在這個世界中呼吸。 相比較而言,應該說我還是喜歡戴着摩托頭盔那個摩托跑起來很颯的張國榮,他使我感覺到那種帶着他的重心想飛離一切的瀟灑而自信的力。我不喜歡導演有意表現他那種憂鬱的眼神,在那裡有太多對人生傷感的東西在蕩漾。 我之所以對張國榮有那麼一種崇敬,是因為他在一個世俗而又並不乾淨的社會裡,能毫不隱諱自己各種各樣的情感追求。一個人,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了,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了,且完全不顧忌別人怎麼說怎麼評論。好像這個世界上,別人本身就都是看客;就好像他所塑造的程蝶衣,不管幾十年世事如何冷暖,反正是保全了自己按自己想活着的樣子在活着。 我對張國榮的崇敬還因為,他就是那麼豐厚的一個情感容器。一個人要在這世上能保住那麼多內心的情感是何其之難。 當然,一個凝滯了那麼多情感的生命是何其危險,它使生命變成那等脆弱。現在有那麼多人在猜測他的死因:情感痛苦、精神抑鬱,這是最廉價的解釋。我寧可相信,他的生命就像是藍藍而又明朗的天空下一個不斷地往高空升的氣球,氣球里的情感過於凝重,早晚它都要炸的。 張國榮選擇了那樣一種死。他的死使我更留戀《英雄本色》裡那個香港電影的時代,那時候我們感到的是那樣一種對人生的自信與瀟灑、幽默。現在,周潤發已經顯出了老態,吳宇森在技術魅力中再也無暇精神的高昂,王家衛也滿足在自己的小情感里雕琢。張國榮也應該去了。 值得慶幸的是,張國榮死後,終於大家都看到了他的個性情感生活,認為那樣一種複雜的生活也是有質量生活的一部分。大家在面對一個人過去時,都感受到了任何情感選擇都是個人神聖的權利。從這一意義上,張國榮也可安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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