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和奶奶(二) |
送交者: yangroubing 2003年05月14日19:32:53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第一次見爺爺,是在奶奶剛去世之後。爸辦完喪事從老家回來時,爺爺一道來了。那時我沒有問,也不會想到去問,但現在我想,把爺爺接來的原因多半是讓他散散心,不要太難過。那是爺爺唯一一次到北京,我懷疑也是唯一一次到了縣城以外的地方。 爺爺的長象,我認為屬於典型的廣東人,深眼窩,高顴骨。爸的深眼窩很象爺爺,但中年後發福就不大象廣東人了。爺爺是極普通的農村小老頭兒,人很瘦,個子不高,也就一米六吧。短頭髮,留了唇上一撇小鬍子,兩梢向下掩住嘴角,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中山裝(或者叫工作服更合適,反正那會兒都那麼一身兒),戴了一頂同樣顏色的軟胎帽。初見爺爺的時候,他是這個樣子。一直到現在,他在我印象里還是這個樣子。 爸說,爺爺在他那一輩是長房長孫,很受我高祖(家譜上的某某公,記不清了)的寵愛。因為家境好,他念了多年的私塾,如果不是已經到了民國,不知他會不會去考秀才。但他是遠近幾十里很有學問的人了。爺爺的字寫得很好,每到過年,都會有很多人來請他寫春聯,用大斗筆。這些事,爸津津樂道地跟我講過很多回,在我的想象里,那是一種很榮耀的場面,於是會跟小朋友講我爺爺的字如何好。以前家裡有很多爺爺寄來的信,一絲不苟的蠅頭小楷。(前幾日看到五哥老太爺的回憶錄影印,忽然想到不知爺爺那些信還在不在了。)爸的字也不錯,但多年不練,又是學工的,寫成了鋼筆字的底子,年紀一大就更不行了。爸常感嘆爺爺的一筆好字子孫都沒有繼承。他雖然督我從小練字,但更重功課,字寫到過得去也就罷了。 爺爺的性格,我判斷屬於膽小怕事型,因為他最接近“出仕”的經歷是他年輕時一個在某軍閥手下供職的遠房兄長邀他去作文書之類的事情,被他推掉了。我還跟爸感嘆如果爺爺去了,我家會如何如何,現在想想多半沒什麼好結果。 爺爺到北京,家鄉的親戚都是很羨慕的,我想他自己也有些興奮的。不過到北京後他覺得很寂寞,我爸媽都要上班,我要上學,除了我爸,周圍又沒有人會講客家話。於是他經常一個人在大院兒里溜達,沒多久,周圍的老頭老太太都認識了,可也沒人懂他的話。有一次他走得很遠才回來,爸媽很擔心了一陣(寫到這裡,不禁啞然失笑,這和我現在把爹媽接美國來很象。)爺爺另一個消遣就是看書,我家那點兒書他沒事就看。家裡有一套毛批三國(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上中下三冊才四塊二,質量極好,被我背美國來了),爺爺很愛看,因為老家沒有這麼好的。早年爸出來念大學,還帶了爺爺的書來,有意思的是,我第一遍看紅樓夢竟得益於此----那是一套百二十回本民國十七年版的,紙已變黃,豎版繁體小字外帶蟲子眼兒。一共六本,被我爸弄丟了第一本。我找到時很當古董稀罕了一陣。後話了。爺爺走時,爸買了很多毛筆,毛邊兒紙和一堆書給他,就有三國水滸西遊紅樓各一套。 我和爺爺的交流,竟多是靠筆談。客家話我至今一句不會,也聽不懂。客家話叫爺爺“阿公”,可我大都叫“爺爺”,他叫我名字我能聽懂,他也能聽懂大部份普通話。爺爺沒把寫字好壞太當回事,所以教我練字,並沒有太認真,只是一般指點一下。我放學回來早,會跟爺爺一塊兒看書,寫字“談話”。記得有一次我看一本有關對聯的故事書,講到一個窮秀才給財主寫了一副“養豬大如山,老鼠頭頭死;釀酒缸缸好,造醋罈壇酸。人多,病少,財富”的對聯戲弄財主----句讀不同,意思滿擰。我於是很興奮地拿給爺爺看,兩個人都哈哈地笑。爺爺笑的時候咧着嘴,鬍子會一翹一翹的。眼睛就顯得很亮。 星期天的時候,爸媽儘量帶爺爺去公園玩,故宮,北海,頤和園。我第一次去圓明園就是和爺爺去的。家裡有一張爺爺,爸爸和我在十三陵照的照片,黑白的,在那種攝影攤上照的。攝影師讓我們站左站右各照一張,洗到一起,於是背景是定陵正殿,左右各有祖孫三人。至今不明白為什麼這麼照,也許是當時時髦的技術吧。爺爺在北京最好的一張照片是我們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爺爺穿了一件藏青色的新衣服,我穿了白襯衫,戴着紅領巾和爺爺坐在前面,爸媽站在身後。照片在我家的老相冊里,在老家爺爺的房間裡也有一張,在牆上一個大鏡框裡許多照片中很顯眼。 爺爺住了幾個月,到冬天時要回去了。模糊印象里是爺爺自己不想住了,好象由於水土不大適應,又住得不方便----一直到小學畢業,我家都和另一家人合住一套公寓,每家一間屋,共用廚房和衛生間,於是我和爸媽睡大床,爺爺睡小床。爺爺走時,我不記得說了什麼話,好象沒什麼太多離別的感覺。 第二次見爺爺就是我回老家那次。見到他的第一個感覺就是爺爺老了,還是那一身藍灰色的衣服,頭髮幾乎都白了,背也駝了。眼睛沒那麼亮了,而且總是有點濕濕的。我在老家只呆了四五天,住在爺爺隔壁的房間,我這次一直隨堂兄弟叫他“阿公”,陪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他給我看一些照片。吃飯時一家人在一處,幾個小侄子很吵鬧。我終於在老家吃到了釀豆腐,這是有名的客家菜,據說客家人自北南來,想吃餃子而沒有面,於是把肉餡和好塞在切成小塊的豆腐里,可過油,可做湯,可清蒸。做時挺費勁,因為要在豆腐上挖洞又不能漏。我最愛吃爸做的,覺得老家的不好吃,後來想大概一來南豆腐過軟,二來肉餡沒有北京的好,三來油用得少。(最近給朋友做這道菜,被人問“這和把豆腐與肉餡和在一處有什麼區別,幹嘛那麼費勁?”,我瞠目無以對。一笑) 客家老屋是很有特色的,從外面看是一座大房,白牆黑瓦,但一進大門是天井,可以看落雨,地下是石砌的一個四方池,要從繞廊走。周圍的房間都很昏暗,而且結構複雜。爺爺現在與大伯一家同住,是大伯後蓋的房。我去拜祖宗的老屋是爺爺出生的地方,現在是同族的幾家合住,他們還帶我看了爺爺出生的房間。老屋更加昏暗,多處牆壁都被灶熏黑了,但要高大結實得多。我沒什麼事情,在周圍走走。還看到一些樹木和竹子,到處是被雨水沖刷的紅土,沾了一鞋。廁所是屋後的一個大池,上架木板,只有爺爺屋裡有自己的便盆。 我走的時候,還是派人顧了摩托車。那幾天一直下雨,爺爺沒有送遠,我和他說以後再來,我想我和他都沒有太大把握再見。我坐在摩托車後座,走出一段,回頭見爺爺站在坡上大屋的門口,還是那一身衣服,沒戴帽子,扶着門框,微微躬着身,看我遠去。然後就只能看到一片草木叢中的屋瓦了。 過了一年多,老家來信說爺爺摔了一跤,雖然沒什麼大事,但從此身體每況愈下。又過了一年,爺爺去世了,那陣子爸鬧心臟病,所以喪事也沒有回去。但爸和媽在我出國之後一起回去了一次,又是多年以後的事了。 我想,下次回去,要給爺爺奶奶都上上墳了。(完) 後記:周末在朋友家,無事看雨,想到母親節的爭論,於是有動筆寫寫父母的念頭。卻寫成了爺爺奶奶。他們都是普通人,我也是。第一部份多蒙眾位朋友鼓勵,因時間緊,無暇回復,這裡謝過。對其中過譽之語,如“不遜老五道口”等,實不敢當。過去一年生活上有些波折,我上齋子來一個月,是很愉快的經歷,藉此機會感謝大夥。今後一段,要趕論文畢業,會來得少,但諸位的美文仍會拜讀。忙過這陣再來“添亂”。保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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