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74年的夏天，沒有地震那年熱。

晚飯時候到了，四和院裡各家各戶門面都擺出一張小方桌，幾個馬扎兒。周大媽上胡同口叫：小四小五小六兒，回家吃飯。趙嬸也到胡同口叫：力子，回家吃飯，今兒有扁豆。

小四小五小六稀里呼嚕地吃着，周大媽端着喝了一半的粥碗又上一趟胡同口兒，口裡叨嘮着：這老東西，上哪兒去了，還不回來吃飯？三胖他舅，一愣頭青，聽着了，說：喲，我周大媽想我周大伯呢嘿。周大媽樂了，說：找抽呢你，敢拿你大媽開心！

快十二點了，院裡的孩子都做上夢了，周大伯還沒回來。周大媽着急，問趙嬸：你說，這老東西能上哪兒了呢。話音沒落，院門口跑進一人，三胖他舅迎上去，是周大伯的徒弟，常來的。徒弟喘着說：壞了，壞了，我師傅他今天撞死一人。周大媽一屁股座門檻兒上了，哎喲，這，開了二十年的車，老標兵了，怎麼今兒會撞死人？周大媽眼淚下來了。趙嬸勸，別急，他周嬸。說也白說。三胖他舅趕緊問徒弟：你師傅人呢？徒弟說：這不是，給拘留了麼，我趕緊來報個信兒。

周大媽一宿沒睡，第二天早上，不哭了，叨叨：這解放了吧，不讓吾們老周蹬三輪兒，非讓學開車，敢情撞死人還得吾們自己個兒進拘留所。

晚上，徒弟又來了，帶來好消息，說那撞死的人，是個反革命，可能是自殺，如果是的話，周大伯就會很快出來啦。院兒里人都說：那敢情好。

第三天，周大伯還是沒回來。周大媽鬧起了火牙。

第四天，周大媽躺床上嘿喲嘿喲，半邊腮腫老高。小六問：媽，晚上吃什麼？周大媽說：吃，就知道吃，吃死去。三胖姥姥聽見了，過來說：小六，叫上你哥你姐，上姥姥家吃炸醬麵來，讓你媽歇會兒。小六上胡同口去叫小四小五，剛去，又一溜煙兒跑回來，大聲叫：媽，媽，我爸，他，回來了。

周大媽噌地從床上起來了，院裡的人也都圍過來，黑瘦的周大伯，還是那麼笑眯眯的，進了院。

喝着三胖他舅送來的壓驚的白乾兒，就着趙嬸送來的糖蒜，周大伯衝着滿院子的人，慢悠悠地開口了：甭說別的，這回咱也開了一次眼。那天，從派出所轉拘留所的時候，除我，還有倆年輕的，上着銬子。卡車來了，警察照那小青年屁股上，就這麼一揣，給揣上去了。我一想，就我這老骨頭，一腳還不給揣散嘍，可是，人警察說了；老同志，您自己個兒上去吧，要不要扶您一下兒。還叫我同志，說明什麼？說明咱，是人民內部矛盾。進了號子，沒挨打。號頭也是一小年輕，說看我的年紀，就想起他爸。提審我的時候，我說了，咱撞死人了,咱得負責，判多少年咱沒話說。人警察說了，被現已查明，那人是自殺，我沒責任。嘿，你說這誰家的孩子，這麼想不開，我當時看啦，那孩子，也就是二十郎當歲。怪可惜了兒的。

又是一宿。早上起來，周大伯叫小四：去，上胡同口兒富食品店給我買兩斤桃酥兩斤江米條兒。小四兒大嘴咧來多大：爸，給吾們吃的。周大伯說：想什麼呢，不是給你們。我得給號子裡那幾個孩子送去，人家在裡頭多少天吃不飽飯，能跟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