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之城(10) |
送交者: 寧肯 2003年07月14日15:37:34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6 太陽早已升起來,陽光照在馬格臉上,他仍在酣睡。 果丹早就起來了,做好了早餐。早餐是卡蘭人喜歡吃的烤餅,果丹切成三角,放在了盤子裡,上面蓋上一小塊手絹。一小壺咖啡牛奶溫在廚房的火爐上。火爐是用汽油桶改制的,沒有煤,照例要像牧民那樣燒乾牛糞。馬格昨晚的衣服已晾乾,果丹把它們疊好,放在茶几上。馬格醒來看到這一切。醒前隊還在做夢,他夢見與桑尼騎馬在原野上飛奔,夢見一場暴雨就要來臨。帳篷還在山後邊,黃豆大的冰雹落下來,他們翻過草山,沖向家園,帳篷突然拔地而起,像一陣旋風直衝雲霄,馬格大叫一聲,把自己叫醒了。他在房間裡,陽光透過窗子,打在寂靜的牆壁、文件櫃、寫字桌、稿紙、杯盤,以及被這些靜物分解的所有空間上。安靜的光,這依然是夢嗎? 果丹不在房間裡。馬格洗了臉,對着鏡子,用涼水理了理頭髮。茶几上的早餐無疑是為他準備的,他坐下大口地吃起來。正吃着,果丹從外面走進來,帶着一身草原的清新。 “你總算醒了,你的馬叫都沒把你叫醒。” “噢,對了,”馬格一下站起來。 “行了,你坐下吃吧,我已經餵過它了,我們剛剛從外面回來。” “怎麼,它聽你話?” “為什麼不?” “它可挺厲害的。” “還可以吧。” 果丹拿來溫在火上的咖啡牛奶,給馬格倒上。 “你今天顯得比昨天年輕。”馬格恭維道,覺得自己挺伸士的。 “我昨天就很老嗎?” “也不是老,你談不上老。” “但也不年輕是嗎?” “我不會恭維人,您有三十?三十五?” “你的確不會恭維人。” “我這人最不會看人年齡,尤其是作家的年齡,在你之前我沒見過一個作家,我覺得作家不是作古之人,就是歲數很大留着大鬍子的人,在我看來你已經很年輕了。另外,我從沒覺得世上有女作家,女作家,我可真說不好。” 馬格說的是實情,他最熟悉的作家是柯南道爾,一個大鬍子作家。 “你這都什麼謬論?我還第一次聽說。”果丹認真地皺着眉頭說, “我沒別的意思,主要是想說明我對作家的無知,你也可以認為是尊敬。” “行了,你夠尊敬我了。說說你的情況吧,我對你還一無所知。” “現在就開始?” “你吃好了嗎?” “非常好,真的很好。我從哪兒說起呢?” “隨便,從頭說。” “從頭說?我這人可苦大仇深,還不得講一個月?” “一個月就一個月。” “那您可得當心,我這人可多愁善感,水性楊花。” “水性楊花那是你嗎?”果丹氣得大笑。 7 馬格談到他可疑的出生,他的父親。果丹非常驚訝,眼睛璨然一亮。“你出生在北大?”她問。 “是,怎麼了?” “我是北大畢業的呀!你父親是誰?” “馬嘯風。” “馬嘯風是你父親?” “你不相信?” “我覺得太不像了。” “兒不像父必有緣故。” “我沒這麼說,我不是這意思。”果丹趕忙解釋。 “說實話,我也不能肯定。”馬格笑道。 果丹糊塗了,“你不能肯定,你不是說着玩吧,他是不是你父親?” “戶口本上是,但我仍不能肯定。” “馬維是你哥哥?”果丹想進一步證實,這傢伙說話不是很老實。 “你認識馬維?馬林知道嗎?還有馬潔,你都認識?” 果丹疑慮打消了“馬維我知道,也算認識吧。不過你和他可太不像了。” “問題就在這兒,這就是我的故事,很長,你想聽嗎?” “如果是你的隱私,你可以略過。” “到這兒我還有什麼隱私?你和馬維沒關係吧?” “我們一起上過選修課,關係不錯。” “險些成為我的嫂子?” “你以為誰都會成為你嫂子?” “我出來之前他去英國了。” “你到西藏幹嘛來了,出來多長時間了……”果丹一連串問題。 “我從頭跟你講,不是一個月呢嗎,夠你寫長篇小說的。” 馬格進入了漫長的回憶。回憶使他的面孔沉靜下來,事實上他也希望有個人傾聽,許多年了,沒人真正進過他的內心,包括何萍,波羅知道一點,也僅僅是一點。臨近中午,果丹看了下表: “我去鎮上弄點兒吃的,一會兒就回來,你喝什麼酒?” “哈,接待升格了?” “為了你的故事。” “我想喝青棵酒,好弄嗎?” “可以。不過你還喝點別的嗎?” “你喝嗎?” 果丹點點頭。 8 果丹出去不久外面有人敲門。馬格愉快地翻着雜誌,沒等起身去開門,來人已推門進來。他們打了個照面,都愣了一下。 “你好。”馬格說,看着成岩。 “你沒走,還是又來了?”成岩掃了一眼茶几上的杯盤。 “請坐。”馬格說。 “我在問你話。”詩人端着煙斗,綠格西裝,牛仔褲,腿很長。 詩人的面孔讓馬格覺得有點像誰,一時又說不上。 “果丹出去買東西了,一會兒就回來,她回來你問她吧。” 成岩吐了口煙,幾乎吐到馬格臉上,馬格一動不動,感到自己的衝動。成岩轉過身,踱着步在果丹的肖像前停下來,左手指尖輕輕彈去上面什麼東西,搖搖頭。然後他來到文件櫃前,拉開活動玻璃門,從裡面隨便抽出一本什麼書,翻了一會,背對着馬格說: “鎮上有援藏工程建設,有個北京來的建築隊,那裡會有不少活兒。” 他轉過身來:“我想他們會收留你,活累點兒,錢不少掙。” “你認識他們?”馬格說。 “也不是認識,但我可以同他們講講。” “謝謝。” “跟我走吧。” “現在?” “對,現在。” “等等果丹吧。” “不用等她了。” “要不要,”馬格煞有介事,“送點兒東西什麼的,禮盒,煙,酒,我是不是得準備一下,不過我實在沒什麼錢。” “什麼都不要。走吧,我帶你去。” “我還沒吃完早餐。我可以吃完嗎?”他早吃完了,儘量拖延。 馬格看到成岩額角隱約跳了跳。成岩沒說話。馬格並沒有吃,沉默地坐着。他說沒吃完早餐是給成岩一個台階,他不想他們之間發生什麼。 “你吃完沒有?” “沒有。” “你可別不識抬舉。” 馬格一笑,沒說話。 詩人大步向前:“我再說一遍,你走不走?” “你這人有病吧?” 詩人大怒,但還是猶豫了。 “動手吧?”馬格輕佻地說。 “我一個電話就會有人把你銬起來,你別後悔。” “你去,我在這兒等着,你就這麼點兒能耐吧?” 馬格被詩人一把從沙發上揪起來。馬格沒有還手,被詩人揪着到了房門口,就要扔出去時,馬格格開詩人的手,抬起右腿將詩人頂在牆上,另一隻卡住詩人的脖子,也頂在牆上,他輕車熟路,讓詩人連聲都沒出來。 詩人的猶豫是對的。他畢竟寫了太長時間的詩,盛氣凌人,但不是流氓,他細細的脖子與他高大的身材很不相稱。此刻他面孔痙攣,青筋迸跳,根本與馬格不在一個量級上。馬格說: “你欺人太甚。你是誰呀,不就一詩人嗎?告訴你,昨天晚上我就住在了這裡,我睡在了她的床上!你還想知道什麼?” 詩人眼球突出,幾乎喘不上氣兒了,馬格鬆了手。 成岩如火的眼睛盯着馬格,血湧上來,幾乎到了燃點。 這時果丹回來了,沒進門就喊馬格,馬格沒動地方,果丹氣喘噓噓,兩隻手都提着東西從外走了進來,肩上還挎着-個鼓鼓囊囊的蠟染包,看見成岩也在,於是嚷道: “嘿,你們倆這是幹嘛呢,聽見我叫了沒有,我都快累得沒氣兒了,也不來幫我一下,真是的。” “我們正在談事,”馬格說,“成老師給我找了件工作。” “是嗎老成,你們聊半天兒了?” 成岩面無表情,從果丹神情上他似乎感到了什麼 “你認識他?”他冷冷地問。 “怎麼,你還不知道?馬格,你沒對他說呀?” “說了,都說了。”馬格一語雙關。 果丹疑惑地注視着成岩,又看看馬格,有點摸不着頭腦。 成岩陰鷙看着果丹:“他是說了,他說昨天晚上住在了這裡,就睡在你的床上。” “胡說!馬格,你怎麼?!……”果丹頓時臉色通紅。 “他是不是住你這兒了?” “住是住了……” “住就行了,我有事,先走了。” 果丹追出去:“成岩,成岩,他是我老師的孩子!你別聽他胡說,他這人-……” 成岩頭也沒回。 9 馬格站在門口,對着果丹停下的背影:“不用喊了,他不會回來了。” “馬格,你怎麼滿嘴胡浸!你跟他說了什麼!” “開個玩笑。” “有你這麼開玩笑的麼!你……”果丹氣得說不上話來。 “他是誰呀,你這麼激動?” 果丹從小到大沒碰上過馬格這種人,自己做錯了一點也不知錯,還反問人家,她請回這麼一個不速之客已經是出格行為,讓馬格這麼一說,她成什麼人了,還如何分辯?現在她有些後悔了。她原本也是想請成岩過來一起吃飯的,把馬格情況說清,現在可好,全亂套了。 馬格給果丹倒了杯茶。 “你喜歡這個人?”馬格問。 果丹不出聲,目光茫然。 “是不是已準備嫁給他?” “我是準備嫁給他,我們要結婚了!” 果丹突然起身,衝進自己的房間。 “想聽聽我的意見嗎?”過了一會,馬格走進果丹的臥室,果丹依在被上。 “不,不想聽。” “你最好別嫁給他。” “你真是豈有此理,馬格,我真是看錯你了,他不就是昨天慢怠你了嗎,你就這麼忌恨他,還不惜潑我一身髒水,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常言說師徒如父子,你可是我父親的學生?” 從沒見過這麼讓人匪夷所思的人。 “他對我怎麼樣我無所謂,我還有什麼所謂?我是為你好,這個人眉間狹窄,面相主凶,缺乏善意,屬於惡相,”馬格走南闖北,接觸了不少街頭的神相半仙,甚至無聊地給人幫腔,當個托什麼的,覺得十分有趣,“相書上說,這種人不是魚肉鄉里,就是命不長久。” 什麼亂七八糟的! “真的,我說的是真的,我在大街上給算人過卦,我還有師傅呢。” 果丹嘆了口氣,“你多大了?你都哪兒學來的這些?” “我還用學嗎?剛才看幾眼你的小說,我能說句實話嗎?” “說吧。” “不怎麼樣,沒多少是真的。” 果丹等着馬格的下文,馬格卻沒再說下去。沉默了一會,馬格說: “成岩給我介紹了一個工地,我想去看看。” “什麼工地?” “鎮上有一個援藏工程。” 果丹似乎沒太明白,沒任何表示。馬格離開臥室,來到外屋,立了片刻,開始收拾東西,睡袋、衣物、用具裝進背囊。果丹從臥室出來,見馬格收拾東西: “你這是幹嘛?” “我去工地。”馬格說。 “你不說就去看看?” “如果行我就留下了。” “你要走?” “是。” 果丹怔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你這就走?” “到工地找我吧。”馬格提起行囊。 果丹拉過行囊,上下看了看,把裡面東西忽啦倒了出來。 “你都把我氣糊塗了。” 果丹把行囊丟在地上,眼圈紅了,進廚房去了。 馬格說歸說,心裡還是清楚的,他在這兒多有不便,從與成岩鬧翻那一刻他已決定離開。他不想再看到這裡這些人的嘴臉。一堆虛假的垃圾。他站在廚房門口,看着果丹:“要我幫忙嗎?” “不用。”她頭也不抬。 “你何必呢?我可以經常過來。” “請讓我一個人呆會,好嗎?” “我出去一下,一會回來。” 10 果丹已把飯菜做好,一點多了,馬格還沒回來。圓桌上鋪了整潔的桌布,酒菜杯盤就位。果丹隨便翻着雜誌,不時停下來。從昨晚到今天發生的事情在她的生活中是從未經歷過的。她已完全平靜下來。她的人物出現了,並且她已捲入其中。她不知道成岩馬格之間發生了什麼,按照馬格的性格是不會向成岩講明他目前身份的,而成岩依然把馬格看作賴着不走的打工仔?她應該儘快向成岩講清馬格是誰,並且她作為一個小說家的職業敏感,立場,成岩應該容易理解。 馬格桀驁不馴,讓人難以適應,但卻活生生,一身風塵,有着各種難以想象的生活烙印,他來到藏北,仿佛一塊隕石,有着各種秘密,無論無何都應抓住不放,何況他還是馬嘯風教授的兒子。她有一切收留他的理由。 別人怎麼看都無所謂,主要是成岩。成岩是卡蘭的核心人物,她與他相知多年,一同以精神高度屹立於中國西部,在外人看來他們是一對獻身藝術的佳人。他們曾一同接受過內地一份文學雜誌的採訪,談到他們之間的戀情。他們同樣優秀,志同道合,沒有理由不結成一體,但始終還沒有。原因很複雜。也許他們了解得太深了。在寂靜或風中,他們享受着高原的孤月,談着新得的詩句,構思,要寫的書,月色,以及未來。在曠寂的藏北,他們孤獨,相互靠近,感到彼此的溫暖,心靈的呼吸,熱烈深沉的擁抱,吻,她感到自己滿臉月光。他已三十二歲,高大,異常成熟,而她也已二十八歲,應該可以敞開自己了,但每次他要進一步的時候,她總是感到心靈的最後一道門突然關上。她不知道為什麼總是這樣。他吸煙,默默地吸,她感到他的黑暗。他問她為什麼,她說她也不知道,她恐懼這件事,覺得很髒。他問她是否永遠不能,她說不知道。他們分開,很多天在一種距離之中,直到忘記不快,再次靠近。她有時問自己究竟為什麼不能,她同別的女人不同?他們沒進入婚煙?不,與婚姻無關,不是因為這個。她不願承認,也不想告訴他,她有不接受他的地方,說起來幾乎不能算是理由,比如他的煙斗。還有她不願想到他的牙,她內心隱秘的刻度使她拒絕他吸煙斗的牙。他喝濃茶。牙讓她有一種說不出感覺。他手持煙斗固然是他獨有的姿態,大氣,自信,像他的詩風,但她覺得要是他光端着煙斗而不吸就好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這些都是小節,並且無理,因此她不願承認這是她不願讓他進入她身體的理由。比起他們在事業上的互相傾慕,惺惺相惜,共同的信念,這算什麼呢?然而事實上她一想到他會帶着陳年的煙味進入她潔淨的身體,她就有一種強烈的要嘔吐的感覺。她不清楚對他的愛到底是一種什麼性質的愛,如果她不愛這個人,她應該明確告訴他,但為什麼她很多時候又希望跟他在一起呢? 寫作是一份孤獨的事業,你走得越遠就越加孤獨,當你停滯或止步不前時,你希望有人在你前面,給你以指引,一針見血指出你優劣,你得繼續前行,成岩常常是她生活中這樣的人。他們有着完全不同的經歷、生活背景,他的努力、才華、深度讓她傾慕,這是最主要的。此外他十分坎坷,家境貧寒,他生長於鄉村,很早就失學,十幾歲就獨自出來闖蕩,幹過各種苦力,臨時工,卻一直堅持自學,先後三次回鄉參加全國高考,終於在最後一次如願以償,那時他已在多家刊物發表詩歌,他是以詩人身份進入大學的。畢業時他完全可以在省城找份體面工作,他已是成名詩人,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但他毅然選擇了西藏。這一點他與她的選擇十分相似,也是他們一開始就一拍即合的話題。他們同樣蔑視物質生活,特別他出身於自鄉村,就尤為可敬。他詩才奇詭,心性高傲,漠視群芳,他總是處於詩歌的巔峰上,因此沒人能走近他奇崛險峻的內心。他的確已走得太遠,似乎沒人在他前面。在與苦難命運的搏鬥上,他是勝利者,但當然不是一場毫無心理損傷的遊戲。他不寬容,像所有優秀的詩人,他有着極端傾向,由於心靈受損,他的極端傾向似乎比別人更加鮮明。許多年了,他已習貫被人尊敬,馬格的出現實屬意外。他們的性格深處有着水與火一樣的不同。成岩太低看馬格了,事實上馬格並不是一個好對付的傢伙。成岩不經意,結果意外受到馬格僖皮式的輕慢,甚至戲弄,而更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又見到了這個傢伙,能想象得出成岩當時的心情。但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果丹不得而知。不過從成岩走時有點變形的神態看,事情是嚴重的。 成岩是個問題。現在又飛來一個馬格。如果他們結下很深的梁子,她將如何處置?她向成岩講清她與馬格的關係,他仍不原諒他呢?這很有可能。馬格倒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居然打算離開,他意識到了什麼。也許他是對的,他走了一切就都會煙消雲散。而且他還就在鎮上,不會走遠,她可以去看他。但這一切為了什麼?為什麼非要馬格離開?她又反問自己:憑什麼?難道我做錯什麼了?牆上的掛鐘響了兩下,馬格還沒回來,他的東西還在,他去哪兒了? 11 馬格打馬回來,從正門進了文化局大院。他在馬上的高大身軀引起院子裡的人注意,昨天他留宿果丹處的事情已經傳開,現在他高高在上,像個勝利者,一個走運的唐.吉訶德,沒人再能把他逐開。他去了鎮上,找到成岩說的那個工地:卡蘭地區人民醫院,由天津一個建築工程隊承建,他們需要像馬格這樣的勞動力,又是熟手,一拍即合。 “你去哪兒了,這么半天?”果丹放下雜誌。 “騮了騮馬。”馬格說。 “菜都涼了,我去熱熱。” “不用了,你可真夠麻利的,跟傳說中的似的。” “什麼傳說?” “你沒聽說過?一個善良的農民小伙有一天回到家……” “行了行了,你想象力倒豐富。” 他們坐下來就餐,果丹給馬格倒了一杯“蘭州”啤酒,給自己倒了半杯,馬格拿起酒瓶,給果丹倒滿,她搖搖頭,無奈的樣子。 “為你接風。”她說。 “謝謝。” 他們碰杯。 “感謝的話我就不說了,"馬格說,"我剛才去了鎮上的工地,已經談妥了。” “你還是要走?” “果丹,你說怎麼可能呢,我們兩個大男大女?故事我可以全部講給你聽,但不一定非住你這裡。我可以秋毫無犯,不過你也別過分信任我。沒必要那些麻煩。成岩也還可以吧,我的話你不能聽。真的,沒必要。” “不說這個了,這話題可以結束了,你執意要走,都談好了,我無話可說,你去吧,我也不想再聽你什麼故事,但我得問你一句,你這樣的生活有沒個頭?你將來怎麼辦?” “‘將來就是現在’,誰說的來着?反正是你們這些文人講的,後面還有一句,那話說得挺好,我想不起來了。我沒有什麼將來,我覺得這樣挺好。你覺得你現在這樣就好嗎?守着一群無聊的人?你這兒算是西藏嗎?” 這話把把果丹問住了,她感到吃驚,她真不知如何看待馬格才好。她的生活、閱歷、受的教育都使他無法理解馬格,你把他當成熟的男人看,他身上充滿着孩子氣,你居高臨下當然是發自內心地關心他,他卻一針見血指出了你生活的破綻。 “我跟你講講桑尼吧,還有這匹馬。”馬格說。 馬格的講述把果丹帶到她熟悉又陌生的藏北草原,馬格的角度是自然的,絲毫不含功利、審視、空洞的構想,而是一個自然的個體生命對自然界真實的原初的擁抱。特別是與桑尼一家的相遇,果丹無限感嘆。 遠處有警車響,馬格諦聽:“你們這兒還有警車呢?” 果丹很愉快,“你以為我們這兒真是無人區哪。” 外面有人敲門,很輕,果丹去開門,畫家黃明遠站在門口,沒有進屋。果丹盛情相邀,把馬格介紹給黃明遠,黃與馬格握手。 “馬格,這位是我們這兒的大畫家黃明遠。”果丹說。 “見過,見過。”黃明遠說。昨晚馬格曾坐在他腳底下。 “喝什麼,明遠?你是葡萄酒專家,我這兒有上好的法國紅葡萄酒。”果丹說。 “隨便,就一杯啤酒吧,還有事。”黃明遠說。 馬格把啤酒倒好,遞給黃明遠。 “謝謝,謝謝。”黃明遠謙卑地點頭,兩撇鬍子使他像舊時的地主。 黃明遠轉向果丹:“我剛從老成那兒來,大衛他們在老成那裡,老成要我請你過去,一塊再聊聊西藏,說不定我們還有去趟美國的機會。” “現在?”果丹說。 “他們在卡蘭賓館,晚飯後他們要因拉薩。” 果丹轉向馬格;“你先別走,我去一下。” “一起走吧,”馬格說,“我也要去鎮上。”馬格站起來。 “我很快就回來。”果丹看着馬格,希望他留下,馬格坐下來。 果丹簡單打扮了一下,與黃明遠出出門。黃明遠已走到門口,又回過身倉促地向馬格說:“回頭見。” 馬格沒什麼反應,叫了聲:“果丹,你把門鎖上吧。” “什麼?”果丹疑惑地問。 “你從外面把門鎖上。” “為什麼?” 馬格沉默。“算了,你去吧。” 馬格是個對危險非常警覺的人,他認為剛才的警車說不定與他有關,他的直覺是對的,長期的漂泊,與種咱人打交道使他擁有了動物般的直覺。他想與果丹一起離開,也是出於某種警惕,他覺得有一種模糊而黑暗的東西正向他走來。果丹走後,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時間是3點15分。他計算了一下時間,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一口地小酌着,望着房門。他想如果現在離開也許還來得急,但藏青馬怎麼辦?不可能騎馬走。他正想着聽到了腳步聲,甚至衣服的磨擦聲。這是他熟悉的聲音,他們是三個,或者四個。房門被打開,四個警察扇面站在了馬格面前。 警察要簡單訊問後,要馬格出示證件。馬格沒有證件。 “外面的馬是你騎來的?” “是。”馬格說。 “你證明這馬是你的嗎?” “不能。” “跟我們走吧。” 左面的警察拿着一付鋥亮的手銬過來。“等等,”馬格說,“我可以給這兒的主人留張字條嗎?我是她的朋友。” 拿手銬的警察回過頭,請示的樣子。 “可以。”中間亮逮捕證的人說。 馬格把杯中酒喝乾,來到寫字桌邊,拿過紙筆,稍事沉思,寫道: 果丹:我走了,我會一切平安。勿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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