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寧明的故事
開運元年的時候,李寧明剛滿九歲。那一年的十月是一個奇異燥熱的季節,在他的印象
里,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寒風已經十分凜冽,第一場雪也一定已經下過了。但那一年卻完全
不同。
御花園中的鮮花在十月的暖陽中又一次開放,宮娥們也仍然穿着薄可鑑人的衣服,在花
叢中嬉戲。這樣奇異的回暖使他不由地煩燥,最近幾天總有一種惴惴不安的情緒籠罩在他的
心頭,仿佛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而不同尋常的氣候也仿佛正在印證這種預兆。
他便獨自爬上內城的城牆,看着外面來來往往的人流,那些來自東方和西方的人們,還
將繼續他們在絲路上的旅程,這裡只是他們的一個驛站。絲路的冬季是貿易季節的開始,但
今年不同尋常的氣候卻給西行的人們帶來許多不便。
他想起今天漢人師傅剛教過的一首詩,其中有一句是“胡天八月即飛雪”,他知道胡天
指的就是這裡,漢人師傅說,許久以前,這裡是漢人統治的。
他雖然才九歲,卻不得不同時學習幾國的文字,還包括他的父親命人創造的夏文,有的
時候他的母親會向父親抱怨,認為一個小孩子學習這麼多東西,實在是太為難了。但他的父
親卻認為,作為未來的皇帝,他必須得學會這些。他並不覺得為難,他喜歡那些來自各地的
書籍,這使他看見了一個不同於西夏的世界。
城外煙塵滾滾,遠遠地有一騎人馬向興慶府靠近,李寧明凝神望着那騎人馬,他不記得
他的父親曾命令軍隊調回興慶,是什麼人來了?
“你知道那是誰嗎?”一個聲音忽然從身後響起。
李寧明回過頭,來自漢地的道士路修篁一身墨青的道袍,衣袂翩然,俏然立於他的身後。
他並不喜歡這個道士,他從漢地帶來了煉丹之術,因為成功地使一隻小白兔起死回生,而受
到父親的寵信。他的父親便在宮中劃出一個地方,專門為這個道士造了一間丹房。但李寧明
卻覺得這個道士目光邪異,行事詭秘,經常會悄無聲息地出現,他總是覺得路修篁另有所圖,
並非只是煉丹那麼單純。
“我不知道,可能是蕃王來朝拜我的父親吧!”
“是嗎?你這樣認為?”路修篁臉上帶着一絲詭異的笑容,“如果我猜的不錯,來的人
是你的舅舅。”
李寧明疑惑地注視着路修篁,那隊人馬的服飾顏色是淡藍色的,那正是衛慕家族的顏色。
難道他的舅舅有什麼急事一定要引兵回朝嗎?
在離城不遠的地方,人馬停下紮營,李寧明看見幾騎率先向興慶奔來,為首的一人身材
魁偉,滿臉絡腮,正是他的舅舅衛慕山喜。
一股不詳之兆忽然湧上心頭,他雖然才只有九歲,卻隱隱知道將有事發生。
青衣道士路修篁微笑對李寧明說:“太子爺,我看你得回宮裡去了,最近兩天怕是有大
事要發生。”
李寧明冷冷地橫了道士一眼,“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你很喜歡我朝有大事發生嗎?你
是不是根本就是宋人派來的奸細?”
青衣道士笑了笑,十月艷陽下他的神采有如神仙一般飄然出塵,但李寧明卻從心底里厭
惡這個面如冠玉的道士,這道士一切廻異於常人的舉動只是更加增添他的厭惡。“太子爺如
果不信,何不回宮一看,便知分曉。”
“妖言惑眾的臭道士!”李寧明在經過路修篁的身邊時低聲嘀咕了一句,“總有一天我讓
父皇殺了你!”
國相張元遠遠地站在宮牆下,他的目光看起來奇異而曖昧,當他看見李寧明的時候,忽
然高聲說:“太子殿下,你快到大殿去吧,你的舅舅來了。”
然而他的舅舅卻並沒有進城,皇宮裡每個人的神色似乎都十分冷竣,李寧明從他們的身
邊經過,聽見此起彼伏的議論聲,“衛慕山喜來了,他來幹什麼呢?”
衛慕山喜來了,他來幹什麼呢?
在以後的幾年中,李寧明一直記得那一天發生的事情,記憶是一件惱人的東西,它總是
對一些令人厭惡的過往糾纏不清,尤其是某些想要忘記的事情總是能清晰地出現在記憶中,
甚至是一些最微不足道的細節也不會被輕易忘記。
在開運元年的那一天,李寧明在大夏的皇宮中被幾個宮監捆挷着送到了皇城的城門上,
他的父親早已經站在那裡,他看見自己的祖母,也就是他父親的親生母親衛慕氏,還有自己
的母親衛慕氏,她在婚前是父親的表妹,也同時被捆挷着站在城門上,狀出待宰的動物。
他忽然覺得有些可笑,他的母親頭髮散亂,臉上的胭脂卻紅的耀眼,眼神驚慌失措,他
覺得他母親現在的樣子一點兒也不象一個高貴的皇妃,仿佛比一個平民的女子還要不如。
而他的父親李元昊則站在他的祖母身旁,手裡拿着鋼刀,刀鋒就放在他祖母的脖子旁。
城下衛慕山喜帶領的軍隊與城上的人遙遙相對,氣氛仿佛一觸即發,然而李寧明卻有一種感
覺,他覺得這只是一場遊戲,就象是他一直與宮監玩過的那樣。
賀蘭山的雪經過了一個夏季仍然沒有完全溶化,高聳的山頂在艷陽下清晰可見,許多年
以來山頂的雪峰一直是那樣,冷漠而超凡地覆視着世人。
“衛慕山喜,你馬上退兵,如果你再靠近一步,我就會殺死你的姑姑,然後殺死你的親
妹妹,最後是你的外甥。你這個野心勃勃的傢伙,妄想叛亂,真是罪該萬死。”
他聽見他的父親對他舅舅說的話,他想,如果舅舅真不退兵的話,他的父親會不會真地
殺死他呢?他轉過頭去看他的父親,在那樣一雙陰鷙的眼睛裡,他清楚地看見了一絲殘忍的
光芒。也許會吧,如果舅舅真地不退兵,他相信他的父親會那樣作。
他聽見他的祖母嚶嚶地哭泣聲,他看見她白肥的脖子因為害怕而不停地顫抖,他的祖母
低聲咒罵,“你這個天殺的畜生,我真是生錯了你,拿你娘的命當擋箭牌,畜生,你總有一
天不得好死。”
衛慕山喜微微冷笑,“嵬名元昊,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嗎?那是你的親娘,卻只是我的姑
姑,你真得會殺死她嗎?”
城下的士兵又向前進了一步,李寧明看見他父親手中的刀毫不猶豫地切向他祖母肥胖的
脖子,衛慕氏長聲慘叫,鮮血從她脖子上的創口中噴射而出,濺在不遠處李寧明的臉上,他
吃驚地看着他的祖母,心裡驚慌失措,他想,他的祖母要死了。
但她卻沒有死,她大聲尖叫着對城下喊,“山喜,你快退兵吧,這個畜生真地要殺了我,
你快退兵,念在你小時候我照顧過你的情分上。”
衛慕山喜猶疑不定,城上衛慕氏大聲呻吟,而李元昊手中的刀卻仍穩穩地架在她的脖子
上。終於衛慕山喜長長嘆了口氣,揮了揮手,城外的士兵就地紮下了營寨,卻並沒有退兵的
意思。
李元昊微微冷笑,命人將他們三人挷在城樓的柱子上,李寧明看見他祖母的血一直在不
停地流,他忍不住說:“父皇,祖母還在流血,你讓人給她治治吧!”
李元昊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一語不發,卻轉身離開了城樓。
那血便一直流,向李寧明的腳下流去,這使他慌恐不安,他自小就討厭流血,他踮起腳
尖,想逃避那些鮮血,然而越來越多的血卻終於濡濕了他的鞋,他覺得腳底麻麻的,那些來
自他祖母身體的鮮血使他覺得即噁心又興奮,卻不免有一種悽愴之情,在他父親的心裡,難
道只有皇權是最重要的嗎?
祖母仍然在大聲呻吟,李寧明低聲問:“奶奶,你很痛嗎?”
他的祖母卻沒有回答他,他聽見在他祖母的喉嚨中發出一連串的咒罵聲,他知道他祖母
罵的人是他的父親。而他的母親卻只是在一旁隱泣。
當夜晚來臨後,他祖母的咒罵聲終于越來越小,以至於慢慢消失,而鮮血也不再流下去,
他母親的哭泣聲便越來越大,這使他心煩意亂,他忍不住說:“母妃,你在哭什麼?祖母她
怎麼了?為什麼不繼續罵了?”
他母親哭泣着說:“寧明,你的祖母已經死了,她是被你的父親親手殺死的,他真是一
個沒心沒肝的人,實在是太殘忍了。”
李寧明想了想,他有些漫不經心地說:“死了?那就找路修篁吧,他不是能起死回生嗎?”
他的母親吃驚地看着他,他看見她母親眼中慢慢地累積起一絲忿怒之色,終於她尖聲咒
罵:“你這個畜生,和你父親一樣,根本就不是人。為什麼讓我生了你這個畜生?你們李家
的男人都是豺狼,都沒有心肝。”
他不知道他的母親為什麼那麼生氣,他嘆了口氣,轉過頭去,他想,死了也好,免得每
天不停地在嘮叨。
夜色深了後,野利家族的援兵終於到來了,他們在城外與衛慕家的人展開決戰,李寧明
高高地站在城樓上看着黑夜中這場戰爭。雙方奇異地沒有發出吶喊,也沒有擂鼓的聲音,於
是兵器砍入血肉之軀的聲音便異常的清晰,李寧明覺得他象是在看一出來自宋國的木偶戲,
有些人倒下了,而另一些人象是瘋子一樣逢人便殺,逢人便砍。
殺人,也許是一件很令人興奮的事吧?
在天亮的時分,戰爭結束了,衛慕山喜被活捉,功臣是野利遇乞,他號稱天都大王,常
年駐紮在天都峰。
李寧明終於被人從城樓上放了下來,他覺得疲倦而無趣,他祖母毫無生機的身體被人抬
了下去,他想,難道她真地死了嗎?
在越過天山以後,我的思緒開始變得紛亂不已,許多曾經遺忘了的事情開始象一個陰謀
一樣慢慢地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想起了童年時見到的那個老和尚,想起了煙霧氤氳下他詭
異的笑臉。
我便時時陷入深思,努力地回憶一些事情,我覺得到敦煌來的目的已經不被我所掌握,
有一種魔力在招喚着我,使我急切而茫目地嚮往着這個地方。我已經忘記了我最初為何要來
這裡,我開始相信那是命運的一個圈套。
我不知道他是否察覺了我的異樣,他仍然每天與我形影不離,親密如情侶。但在他看我
的眼神中,我發現了一絲探究的意味,我想他必是發現了我日漸焦燥不安的心情,但他卻只
字不提。這使我非常惱怒,他真是一個十分無趣的男子。
我仍然每日堅持在睡前閱讀那本叫西夏秘史的敦煌藏書,一千年前的往事慢慢地進入我
的思想,我便在睡夢中不知不覺到了一個地方,那裡風光秀麗,水草風茂,許多牛羊自由自
在地在草原上奔跑,我想這裡大概是蒙古的某個地方吧!
不遠處有一座雄偉的高山,山間雲霧環繞,有一處山莊就座落在山間,有如仙境一般虛
無飄緲。
我想一個人在夢中總是能作一些平時不能作到的事情,於是我便能迅速地靠近那個山
莊,完全沒有任何身體的障礙。
然後我在山莊裡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一身白衣翩然,那一天的清晨,我看見他
獨自站立在山間,神情迷惘而寂寥,我便不由自主地走到他的身邊,一種熟悉的感覺使我覺
得這人我一定認識,卻無法知道是在什麼時候。
我問他,“這裡是什麼地方?”
他看見了我,卻仿佛並不曾見,“這裡是天都峰,是野利遇乞的地方。”
野利遇乞?這個名字我聽見過,我記得在西夏秘史中曾經記載過這個人,他成功地平息
了衛慕氏之亂,而且他還是李元昊的正妃野利氏的哥哥。
“從我九歲開始就一直住在這裡。”
我看見他落寞的神色,心裡便不由隱隱的疼痛,他的心情我感如身受,我不知道為何會
這樣,也許在夢裡有許多事情是無法解釋的。
“你不喜歡住在這裡?”
少年人回過頭,他的目光淡然地穿過我,望着不知名的遠方,“我不喜歡這裡,我是大
夏的太子,本來應該是在皇城興慶府的。可是這六年來我一直住在這裡,從未回過興慶。”
“為什麼?你為什麼不回興慶呢?”
少年淡淡笑了笑,“因為我是李寧明,我是衛慕氏的兒子,你知道嗎?六年前衛慕氏叛
亂,雖然被野利氏成功地平息,但是我的父親已經不再相信我。他看我的眼光就象是在看我
的舅舅,他以為總有一天,我也會象我的舅舅一樣背叛他。”
“其實他是我的親生父親,我又怎麼會背叛他呢?”
少年人轉身凝視着我,“你說,一個兒子會不會背叛他自己的父親?”
我愣了愣,這個問題真是難以回答,一般人都不會那樣作,但歷史證明,總是會有幾個
例外。我說,“時間會證明一切,如果你的父親不相信你,你就多作一些事情,讓他開心,
讓他相信你。”
少年人冷笑了一聲,他淡淡地說:“我還能作什麼?我連我的母親都殺了,他還是不相
信我,我還能作什麼呢?再下去,我只能殺死自己,也許那樣他就再也不會懷疑我了。”
我吃驚地看着他,我想不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你說你連你的母親都殺了?那是什
麼意思?”
“也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就是說,為了讓我的父親相信我,我殺死了自己的母親,誰讓
她姓衛慕,所以她只能死。”
少年人茫然地注視着前方,“她死的時候一直在不停地咒罵我,她說我和我的父親一樣
會不得好死,其實誰又想活下去,死了也好,死了就不會有那麼多煩惱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啞口無言,這樣一個清雅出塵的少年人竟會是一個如此冷酷無情的人,
這真讓我吃驚,看來人的外表真是很有迷惑的作用。
我說:“弒母是大罪,我覺得你可能真會不得好死的。”
少年微微笑了笑,他的笑容竟有些歡暢,他神秘地看着我,說:“如果弒母的人真會不
得好死,那麼除了我以外,還有一個人也會有那樣的下場,你知道那人是誰嗎?”
我搖了搖頭,少年微笑着回答:“那人就是我的父親,他也會不得好死。”
我目瞪口呆,好吧,我一定是到了一個瘋狂的地方,少年李寧明歡暢的笑容使我認為他
對他父親的仇恨已經超過了對自己生命的眷戀,看來他一定是十分痛恨他的父親。
但這少年卻奇異地吸引了我,我不由地跟着他向山莊深處走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地
看見了我。我覺得我用一種奇異的狀態存在,仿佛那並不是我,而只是一種思念而已。
我看着他熟悉的步伐,知道這條路他一定已經走過了許多次。然後他停在一個小樓的後
面,伸出手輕輕刺破了窗紙,他伏在窗邊仔細地向裡面偷窺,我站在他的身後,雖然沒有刻
意去看,卻能清晰地看見屋內一個正在沐浴的成熟婦人。那女子妖治而美麗,身材豐滿卻不
失勻稱,李寧明貪婪地看着她,在他的眼中有不加掩飾的欲望。
我便忍不住問他,“那是誰?”
李寧明輕聲答我,“沒藏氏,她是野利遇乞的妻子。”
“你喜歡她?”
“是,她是夏國第一美女,沒有人不喜歡她。”
我忍不住笑了,這算什麼審美觀,這樣也算第一美女?也許古人的對美的看法真的與今
人不同吧。
屋內的女子用誇張的動作沐浴,我猜測其實她早就知道有人在偷看她,這婦人定是十分
淫蕩。李寧明咬牙切齒地看着她,我覺得他隨時都有可能衝進去,但他卻終於沒有。後來他
長長嘆了口氣,忽然失去了興致,他離開了那個小樓,向山的南方眺望,那裡是宋國的地方。
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必須得作點什麼,我必須得讓我的父皇想起我來,不知道我作什
麼最能讓他開心?”
我看着他痛苦的樣子,忽然脫口而出,“殺了野利遇乞,我猜你父皇現在最想作的事情
就是殺死他。”
李寧明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他說:“你怎麼知道?這是一個秘密,雖然我心裡有數,但
是要殺野利遇乞卻並不容易,他是我朝重將,又有戰功,如果沒有一個好的藉口是不可能殺
死他的。”
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不受控制的從我的口中說了出來,我想起曾經看過的西夏秘史,其中
有一段情節就是記載野利遇乞如何死在李寧明的手中的。我說:“聽說宋國的種世衡早就想
殺死他了,你何不與他聯繫一下?”
我忽然從睡夢中驚醒,我不知道我看見的東西只是因為日有所思,所以才夜有所想,還
是我確實到了某個地方,見到了某個人,但我卻奇怪的成了兇殺的教唆犯,多奇異的經歷啊!
我看見與我同床而臥的人幽深的雙眼,他真是令人厭惡,連睡覺也不放過我,我忍不住
狠狠地踢了他一腳,喃喃地詛咒,“討厭的人,我真想立刻殺了你。”
他笑了笑,“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
這話使我哭笑不得,這人為什麼永遠是那麼令人討厭的一幅嘴臉,只在當他注視那朵水
晶花時,還會有一點點認真。我便忽然問他:“你喜歡的那個女子到底是誰?她是不是和我
長得一樣?”
有一忽我覺得他的目光變得朦朧起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過了半晌才答,“也許吧,
誰知道,其實我早就忘記她了,那個女子,我想她已經消失在天邊,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李寧明第一次遇到鍾世衡是在一個春日的午後,那一天是十五,他陪着沒藏氏到環州城
外承天寺燒香。
沒藏氏虔誠地信仰佛教,她總是在初一、十五定時到寺里燒香,而野利遇乞對這種習慣
嗤之以鼻,因此每月兩次的陪同燒香任務,就自然而然落在了李寧明的肩上。
他總是騎一匹汗血寶馬,跟在沒藏氏的馬車旁,有時候沒藏氏會掀起轎簾對他微微笑笑,
李寧明就會覺得十分滿足。他想,其實他真地很喜歡這個女子,就算她是舅父的女人。
野利將軍律已甚嚴,即使是將軍夫人出行,也並沒有什麼侍衛跟從,何況李寧明也是一
個值得信任的人,他雖然只有十五歲,卻已經文武全才,那得益於自小的嚴格訓練,為了成
為一個合格的帝王,他確已付出了很多代價。
在承天寺的時候,李寧明照例在殿外等候,往來的香客絡繹不絕,有來自宋國的,也有
來自西夏的,這裡是兩國的邊境,因為雙方駐守的將領都是德高望眾,這幾年還算太平,民
間的交往也就變得頻繁起來。因此他也並不擔心會出什麼事情,便在一旁與一個曬太陽的和
尚聊天。
忽聽得殿內傳來驚呼聲,他吃了一驚,立刻奔回大殿,卻見一個黑衣蒙面人已脅持了沒
藏氏,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侍女看見他奔回殿內立刻大聲呼喚,他注視那黑衣人,卻不敢輕
舉妄動。
只試圖以言語穩住那人:“好漢,不知道你為何要劫持我家夫人?”
黑衣人微微冷笑:“因為她是野利遇乞的女人。”
李寧明愣了愣,看來黑衣人是早有預謀,“不知好漢與我的舅父有什麼仇恨?”
黑衣人冷冷回答:“七年前,宋夏之戰,野利遇乞殺死我國士兵逾萬人,我的兩個哥哥
都死在那場戰爭中,我與他仇深似海。”
李寧明微微一笑:“原來如此,兩國交兵,死傷在所難免,這是戰場上的事情,你何不
在戰場上見個分曉?更何況我的舅母只是個女流之輩,與戰爭完全無關,你劫持她全無道
理。”
黑衣人冷笑:“不錯,她確是與戰爭無關,但是我根本無法接近野利遇乞,更何況這兩
年來兩國休兵已久,我的大仇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報,所以我只能想出這一個辦法。如果
你想讓她活命最好不要攔着我,否則我現在就殺了她。”
李寧明皺了皺眉,“可是,就算是你劫持了她,也未必就能見到我的舅父,我們党項人
一向認為女子只是衣履,決不會因為一個女人而涉險的。”
黑衣人說:“你不用試圖說服我,我決不會放了她,如果野利遇乞不肯救他的女人,我
就先奸後殺了她,再把她的屍體一絲不掛地掛在環州城頭,我看野利遇乞還有什麼面目面對
天下人。”
李寧明皺眉不語,他抬頭看了沒藏氏一眼,沒藏氏似乎驚慌失措,緊張地盯着自己。他
嘆了口氣說:“你何不放了她,我作你的人質,我是大夏的太子,如果我被你抓住了,野利
將軍一定不會不顧。”
黑衣人遲疑地看着他,追問了一句,“你是夏國的太子?”
李寧明微微點頭,雖然才十五歲的年齡,他的目光中卻已經有了一絲尊貴之氣,氣度也
自然不凡,黑衣人猶疑不決地凝視,心裡想必已經開始鬆動。誰知這時,一個男子的聲音忽
然插入,“你不用作他的人質,今天誰都不必作他的人質。”
李寧明轉過頭,一個二十幾歲身着錦衣的年青人正在慢慢進入大殿,他的目光溫和而睿
智,前額寬廣而潔淨,自然帶着一種沉穩和令人信服的氣質。
李寧明躬了躬手,詢問:“閣下是?”
那年青人微微含笑,“在下環州知州種世衡。”
李寧明心裡暗驚,原來這人就是一直阻礙野利將軍南進的人。
那黑衣人似乎有些手足無措,他顯然沒想到種世衡會來到這裡,種世衡淡淡地瞥了那黑
衣人一眼,李寧明忽然覺得他本來溫暖如春的目光忽然變得有如刀鋒般冷酷,“你還不放了
野利夫人?”
黑衣人遲疑了許久,終於長長嘆了口氣,手中的刀頹然落在地上,種世衡身後立刻走出
兩人將黑衣人用繩捆挷帶離大殿。
李寧明走過去扶住沒藏氏,沒藏氏似乎十分驚怕,依偎在李寧明的身上,種世衡微微含
笑,甚是謙和多禮,“在下律下不嚴,讓野利夫人受驚了。”
李寧明抬起頭,剛剛還有如刀鋒般的目光又變得春日般的溫暖,他心裡暗驚,怪不得舅
父一直說這個種世衡是一個可怕的敵人。
將野利氏送至僧房休息,李寧明與種世衡便到附近的酒樓喝酒,兩人雖然是不同國的人,
卻相談甚歡,李寧明不由自主對這年青人生出好感,他覺得這個年青人擁有的智慧似乎已經
超出了他的年紀很多,一直到下午兩人才依依而別。
李寧明回到僧房,他敲了敲門,裡面卻沒有人回答,他心裡暗驚,難道沒藏氏又出事了?
推開門進去,卻見沒藏氏半倚半躺在僧塌上,媚眼如絲,挑逗地看着自己,他心中暗驚,尷
尬地立在原地,不知道是退出去地好,還是走進去地好。
沒藏氏卻輕聲說:“進來啊!你怕什麼?”
傍晚時分終於回到了天都山莊,但兩人都很有默契地沒有提起今天發生的事情,只推說
在集市上逛久了,因此回來得晚了。
自那以後,李寧明就開始了私下裡與種世衡的來往,他覺得那一天是他的生命的另一個
轉折,他在那一天了認識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也在那一天裡得到了沒藏氏。
他覺得那是他們三人的秘密,後來仿佛提前約好地一般,每逢初一十五,李寧明必與沒
藏氏同種世衡在環州城裡私會,他們有時飲酒,有時猜玫,有時兩人會找數名歌妓陪伴。沒
藏氏卻對此並無嫉妒之心,她總是含笑看着他們,偶而會用手指戳戳李寧明的額頭說:“你
這個小色鬼。”
這樣的日子在李寧明看來大概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有的時候他忍不住會想,現在的
日子那樣快樂,是否就不必回到興慶去了呢?但很快作為未來帝王的使命不使他打消了這個
念頭,如果可能,還是要不擇手段地重歸太子之位。
後來有一日,種世衡終於說起了一件事,他問李寧明,“你為何一直住在天都山,卻不
返回興慶去?”
我想我清晰地看見了李寧明對那名姓沒藏的女子的痴戀,在西夏秘史里記載着他利用那
名女子偷得了野利遇乞的金弓,並且由種世衡作證,成功地製造了野利遇乞私通宋國的證據,
因此幫助李元昊剷除了這員大將的過程,但是在這個過程外,我卻覺得他對那女子的感情並
不單純只是在於利用。
我看見他與這名女子燕好的整個過程,那是他成為男人後所接觸到的第一個女人。
然後他已經成功地殺死了野利遇乞,回到興慶,但他並沒有預想中的快樂。我覺得其實
他比在天都山的時候落寞了很多。
他經常獨自坐在丹房中,望着丹爐的火焰,一坐就是幾個時辰,不言不動。我問他:“你
為何那麼惆悵?是因為想起了那個妃子,你把她投入了火爐中的那個嗎?”
李寧明遲疑地看着我,“你說的是誰?”
我嘆了口氣,這人怎麼可能那麼無情?他剛剛殺死一個妃子不久,難道就已經忘記了
嗎?
我說:“你現在已經回到興慶了,還有什麼事不開心嗎?”
李寧明嘆了口氣,他說:“你還記得種世衡嗎?你叫我去找的那個人。”
我說:“記得,聽說他是一個很不簡單的人。”
李寧明垂下頭,“他是一個不簡單的人,其實我很喜歡他。我覺得在我見到他的第一眼
時就已經很喜歡他了,只是我總是覺得他與我接近根本就是另有目的,我現在甚至懷疑那個
黑衣人就是他派來的。”
李寧明嘆息着說,“你知道嗎?原來種世衡早就認識沒藏氏,我懷疑他與她之間關係並
不那麼簡單。現在我在懷疑我與種世衡設計陷害野利將軍的整個過程根本就是他在利用我。
那時候他說如果我殺了野利將軍,我的父皇一定很高興我幫他剷除異已,我就可以回到興慶
來了。而沒藏氏,我不知道她在這個計謀中充當什麼角色,也許這個計策是她想出來,再假
手種世衡告訴我的吧!”
我微微冷笑:“那個淫賤的女人,我真不明白你為何那麼喜歡她?”
他聞言目中湧起了一絲怒意,但終於那絲怒意變成了深切的無奈。“我明知道她是怎麼
樣的一個女人,但是我卻忍不住喜歡她,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麼回事,除了她外,別的女
人根本無法讓我注意。”
我更加冷笑:“可惜,她馬上就要成為你父皇的妃子了。”
李寧明苦笑了笑,“我聽說沒藏早就與我的父皇私通,現在我常想,當初並不是我利用
了她,而是她利用了我。在衛慕之亂後,她立刻將我接到天都山暫住,我想那其實也是父皇
的意思。後來每一件事情的發生,我總是覺得並不是我自己的意圖,我被人一步步牽引,走
向一個目標,而一切都早就安排好了,我只是那個被安排了去執行的人。”
我抬頭看着李寧明,發現歲月的風霜在他的臉上留下了許多痕跡。
“聽說沒藏的女子在婚前就與我的父親相識,我的父皇真是一個偉大的人,他在許多年
前就安排好了幾年以後的事情。”
“但奇怪的是我並不悲傷,我想沒藏氏也許並不該歸我所有,我只是想回到興慶,只要
回到這裡,我就仍然是大夏的太子,誰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我微微冷笑,“什麼叫誰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有一個人能改變,你的父親,只要他一
句話,你就會失去一切。”
我覺得李寧明奇異地對女子失去了興趣,這對於一個象他這樣年紀的人是不可思議的,
但他卻仿佛越來越清心寡欲,每日只是研究一些煉丹之術。他已經不再象童時那麼厭惡那個
名叫路修篁的道士,卻反而與他親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