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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貴族——康同璧母女之印像(下-1)
送交者: 章詒和 2003年08月23日17:14:11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康同璧自幼成材,遊學歐美,後投身社會,並從事藝術。有如此經歷的人,該是不迷信的。但不迷信的康同璧,卻很喜歡讓人給自己算卦,而且只信一個人的卦。這個人不是什麼風水大師、易經專家,是與之同住的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姓林,大家都管她叫林女士,我至今亦不知其名。羅宅跨院的兩間平房,是她的落腳之處。

從相貌到舉止、從打扮到說話都是個十足農婦相的林女士,平素只呆在自己房間裡做女紅,如納鞋底兒,縫棉襖,絮棉被。康同璧母女叫她,她才進到正院。在我們面前,她有些拘謹,極少說話。即使有人問她什麼,也是用最短的語句回答。而老人叫她,不外乎兩件事。一是治病,即按摩、針灸,拔火罐。二是算卦。隔幾日,康同璧必請林女士算上一卦。老太太什麼都算:如天下不下雨?有沒有客人來?某人今天是否平安?而林女士又是什麼都能算,而且從草梗、紙牌、硬幣到縫衣針,林女士都能拿來當做占卜工具。

我曾問羅儀鳳:“你媽為什麼喜歡算卦?”

她笑道:“哎,算着玩唄!八十歲的老太太還能玩什麼?現在我們能玩什麼?”

“林女士算得准嗎?”

“很準。”

“真的?”

“真的。”

“為什麼?”

羅儀鳳說:“因為她的命最苦,心最善。這樣的人算出來的卦,最准。”

“羅姨,你能給我講講她的身世嗎?”

羅儀鳳儘管點點頭,卻一個字不說。我常站在一旁,看林女士給康同璧算掛。一般來說,都是好卦,至少是平卦。可到了1968年夏季以後,林女士算出來的卦,有時就不太好了。如果卦不好,康同璧往往是擺擺手,讓林女士離開客廳。

一天清晨,康同璧起床便說自己頭昏,心裡不舒服。剛吃過早飯,就叫女兒請林女士過來給自己的身體狀況卜算一下。那日的天氣特別地壞,狂風大作,烏雲蔽日,氣溫驟降。羅儀鳳建議等到中午再去請她。老人怎麼也不肯,非要立馬見人。林女士很快來了,算出來的卦,很糟。

“怎麼會這樣?”老人的眼睛直視對方。

“康老,就是這樣。”林女士小聲回答,態度謙恭。

羅儀鳳使個眼色,林女士即退了出去。

那日下午,我回到羅宅。剛跨進門,羅儀鳳便悄悄告訴我:“還不到吃午飯的時候,我媽又讓人把林女士叫來,又測一卦。”

“結果怎麼樣?”我問。

“假如早上的簽,是‘不好’的話,那麼中午的簽,就是個‘很不好’了。所以,你最好在客廳多坐些時間,多和她聊天說話,讓她把‘卦’的事忘掉。行嗎?”

“當然可以。羅姨,你放心吧。”

不一會兒,康同璧午覺醒來,走到客廳。羅姨趕忙取來木梳,給母親攏頭。我趕忙打開話匣子,東扯西拉。一向愛聊天的老人,對我們的談話失去了興趣。她將雙手攤在膝蓋上,看看掌心,再翻過來瞧瞧指甲。之後,便抬頭對女兒說:“你去請林女士來。”

羅儀鳳指着窗外,說:“外面颳大風,是不是明天再讓她過來?”

“不,你現在就去。”口氣堅決的不容置疑。

羅儀鳳無可奈何,也毫無辦法,只好去請林女士。

占卜是在書桌上進行的。康同璧神情專注,眼睛緊盯着林女士的手。羅儀鳳忐忑不安,站在母親的身後。我也跟着緊張,害怕再出壞簽。林女士的臉上則無任何表情。整個宅院像一座久無人住的古堡,四周沒有一點聲音,只有窗外的狂風在猛烈地呼嘯着。這哪裡是在做占卜的遊戲,簡直是兩軍對壘,決戰前夜。卦推出來了:下下籤,是個最壞的結果。

“你說說,這是什麼簽?”老太太面帶怒容,一下子把臉拉得很長。

林女士不語,康同璧氣得兩手發顫。羅儀鳳急得朝林女士努嘴,使眼色,意思是叫她趕快撤離。

康同璧繼續逼問:“我問你,這是什麼簽?”

林女士還是不說一字。

“我在問你,你怎麼不回答我?”老人嚴峻的表情,甚至有些刻毒,眼裡閃耀着可怕的光芒。她那布滿皺紋的臉上,還流露出一種能打動人心的痛苦。

在林女士呆板的神色里,含着一種不祥的鎮靜。大概是一日三卦,一卦不如一卦的凶兆和林女士一問三不答的態度,同時刺痛了老人。康同璧忽然滿臉緋紅,鼻翼也由於激動而張大。一條深深的皺紋從緊咬的嘴唇氣勢洶洶地向下巴伸展過去,她死死盯着眼前這個給自己三次預言厄運的女人。眼睛裡的那股可怕光芒,已變成了無法遏止的怒火。“啪!”老人猛地伸出右手掌,一記耳光打在了林女士的左臉頰。這個舉動發生得這樣突然和意外,瞬間的行為和一貫舉止的巨大差異,把我嚇呆了。而毫無表情的林女士,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羅儀鳳驚呼,道:“媽媽,你怎麼打人呀?!”隨即,從暖壺裡倒了一杯開水,遞給林女士。

康同璧也震驚於自己的舉動。她用手扶着桌子,閉上眼睛,仿佛眩暈了似的,額角滲出細細的汗珠,臉色慘白。

我膽怯地問:“康老,我扶您到沙發那兒去坐吧。”

“不用。小愚,謝謝你。”顯然,她在竭力約束住自己,慢慢地轉過身朝臥室走去,在掀門帘的時候,肩膀一下子靠在了門框。我覺得那個耳光,同時也打在了老人自己的身上,打掉了她全部體力和精神。

晚飯後,我們圍坐在壁爐前。這時,康同璧的眼神又恢復了清亮,像是烏雲散去後,那洶湧的波濤經月色的照拂,已歸於平靜。她讓女兒再請林女士過來一趟。我想,這次該不是又要算卦了。林女士在羅儀鳳的陪同下,進來了。她的溫和與禮貌,使我不由得想起了兒時在香港教會學校讀書見到的修女。

康同璧見到她,立即起身,走到跟前深鞠一躬,說:“林女士,請你原諒我下午的舉動。”

這個舉動也如那記耳光,同樣令我吃驚。林女士也有些驚恐。因為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慣常做法是:心裡認錯,嘴上不說,更不會低頭,搞主動道歉。站在我身邊的羅儀鳳則長出一口氣,臉上浮出了微笑。

事後,我問父親:“為什麼一個下下籤,就能讓康老失去常態呢?”

父親認為,我提的可不是個簡單的問題。這其中有哲學內容,有心理學成分,還有社會因素。他說:“中國是一個沒有宗教的國家,中國人沒有信仰,卻迷信。窮人迷信,闊人迷信,貴人迷信,要人也迷信。康同璧自然也不例外。”說到這裡,父親用手指着後院的方向,說:“小愚,還記得我們家後院角門的四扇活頁門板上分別寫的‘元亨利貞’四個字吧。你知道它個是個什麼意思?”

我瞎猜道:“大概是說平安通泰吧。”

父親裝出一副神秘的樣子,故意壓低嗓門在我耳邊說:“這是卦辭。”

“真的?”

“當然啦!是《易經》裡的乾掛的卦辭。”

“天哪!卜辭都進了家門。”我叫了起來。

父親說:“你看,這不就叫迷信到家了嘛。再說,像康同璧這樣的老人,只想長壽、平安。所以一個凶卦對她來說,就是打擊。連續三次打擊,她老人家就消受不了。衝動下的那一耳光,與其說是針對是算卦的人,不如說是針對她算出來的卦。不過,康老在衝動過去後,便去鞠躬道歉,這是很有勇氣的。不像某些人明知自己錯了,卻從不認賬。”

以後發生的事情證明:林女士的卦是靈驗的;林女士本人也很不簡單。

(19)68年,康同璧過了最後一個生日。

羅儀鳳對我說,家裡還存有一些燕窩,準備在母親生日的時候,全拿出來請客。

我說:“我這輩子還沒吃過燕窩呢。”

“你怎麼會沒吃過它?”羅儀鳳吃驚地問。

我說:“(19)48年在香港,馬來的燕窩大王曾送給父親兩大口袋燕窩。回國後我爸忙,我媽也忙,誰都顧不上吃,一直擱在堆放雜物的房間裡。結果,紅衛兵抄家時把燕窩全抖落在地上,腳踩來踩去,都成了粉末。”

康同璧聽了,拍着沙發扶手說:“生日那天,你一定要在這裡吃晚飯,我請你吃燕窩啦!”

我高興地答應。可到了老人生日的那一天,父親胃痛,我陪着父母喝稀飯。天完全黑盡的時分,才趕到東西十條。一進門,我即向康同璧鞠躬祝壽。滿臉喜氣的老人趕忙拉我的手,走到平時吃早餐的圓形餐桌旁邊,端起小碗舉到我嘴跟前,說:“這就是燕窩。要不是我提醒儀鳳給小愚留些,大家早就吃光了。”

燕窩是涼的,但我願意當着壽星的面,趁着興奮勁兒一股腦兒吃下去。吃的時候,舌唇雖難察其味,但幸福與滿足的感覺,一起擠入了心底。

客廳里坐滿了客人,令我驚詫不已的是:所有的女賓居然都是足蹬高跟鞋,身着錦緞旗袍,而且個個唇紅齒白,嫵媚動人。提着鋥亮小銅壺,不斷給客人斟茶續水的羅儀鳳,穿了一件黑錦緞質地、暗紅色軟緞滾邊的旗袍,腿上長筒黑絲襪,腳下一雙式樣極其別致的猩紅氈鞋。頭髮也攏直了,用紅絲線紮成一雙辮子。不僅是女孩兒家打扮,而且紅黑兩色把她從上到下裝扮得風情十足。轉瞬之間,我仿佛回到了“萬惡的舊社會”。

我問那上海小姐:“現在,連花衣服都被當做‘四舊’取締了,她們怎敢如此穿著打扮?”

上海小姐說,她們來的時候每人手提大口袋,內裝旗袍,高跟鞋,鏡子,梳子,粉霜,口紅,胭脂,眉筆。走到康家大門四顧無人,就立即換裝,化裝,而丈夫則在旁邊站崗放哨,好在那時的居民不算多。

我問:“她們幹嘛不到家裡去裝扮,非要在外面?”

“這是規矩,也是對老太太的尊重。你想呀,進門就要行禮祝壽,穿着那套革命化制服怎麼行?”

我坐在客廳的角落,看着滿屋子貴客和康氏母女時而英語、時而粵語、時而舊話、時而笑話地熱烈交談着。在暖融融的氣氛里,被強權政治壓癟了的靈魂,因頓獲釋放,而重新飛揚起來。其中最年輕的一位女性穿的是銀色軟緞旗袍,腳下是銀色高跟鞋,淡施脂粉的嬌好面孔,煥發着青春的光彩。

我問羅儀鳳:“她是誰?實在是太漂亮了。”

“她姓吳,芭蕾舞演員。上海永安公司老闆的外孫女。”

這時,我聽見康同璧問她:“你的媽媽好嗎?”

吳小姐答:“媽媽被趕到一間閣樓,閣樓窄得只能放下一張床。每月發給她十五元錢。領工資的那一天,媽媽必去‘紅房子’(上海一家有名的西餐廳)拿出一塊錢,挑上一塊蛋糕吃。她說,現在上海資本家家裡最寶貴的東西,就是裝着食品的餅乾筒了。如果紅衛兵再來抄家,她說自己一定先把能吃的東西都塞進嘴裡,再去開門。”

吳小姐還說:“媽媽說話常帶出英語單詞。越是着急,英語就越是要蹦出來。為了這個,批鬥時吃了不少苦。”她還模仿了一番母親怎樣“英漢雙語”地說話。那活靈活現的表演,讓大家拊掌大笑。

另一個中年女性始終端坐在單人沙發,神情高貴,很少說話。即使對老人說上幾句,也是我一點也聽不懂的廣東話。羅儀鳳告訴我,她是自己的親戚,在北歐一個國家的大使館工作,月薪高達三百。“文革”開始不久,上邊就命令她回家。那個國家的大使夫婦曾手持鮮花,數次登門拜訪,一再表示希望她能回到大使館。因為現在外交部派了三個人來頂替她,也還沒把活兒干好。

在那麼一個既瘋狂又恐怖的環境裡,大家都在苟活着,誰也談不上風節。但他(她)們卻儘可能地以各種方式、方法維繫着與昔日的精神、情感聯繫。去康家做客,服舊式衣冠,絕非屬於固有習癖的展示,也非富人闊佬對其占有或曾經占有財富及文化資源的炫耀。他(她)們的用心之苦,的確體現出對老人的尊崇與祝福。然而,這種對舊式衣冠及禮儀的不能忘情,恐怕更多的還是一種以歷史情感為背景的文化表達。儘管這些人必須聽黨的話,堅持政治掛帥,讀毛選,背語錄,去過革命化、格式化的生活。但在他(她)們骨子裡欣賞並懷念不已的,還是風雅、細膩,高度審美化、私人化的日子。而康家老宅及舊式禮儀及衣冠所蘊涵的溫煦氣息和超凡意境,又使每個人自動獲得了精神歸屬和身份的確認。“感秋華於衰木,瘁零露於豐草。”——想到這裡,我不由得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咔嘰布制服。別看住在康家,與之相比,歸根到底我還是個圈外人。

進入高齡的康同璧,是很少生病的,只是夜間尿頻。為此,羅儀鳳每天都要給母親砸核桃,剝核桃吃。不僅要她吃核桃肉,還要她必須吃掉兩半兒核桃肉之間的那片木質的“衣”,說這個東西可以“攔”尿。老人吃得愁眉苦臉,然而起夜卻並未減少。由於我睡的房間緊靠盥洗室,所以她每次起夜,必從我的床邊穿過。冬天的後半夜是很冷的,康同璧照樣自己起身,打開床頭燈,戴好睡帽,披上睡袍,扶着牆壁或家具走進盥洗室。有一次,患有高血壓的康同璧白天就喊頭暈眼花,夜裡簡直就是跌跌撞撞地走路。望着老人一趟趟的艱難挪步,一次次地頻繁往返,我對羅儀鳳說:“幹嘛不在臥室里放個高筒痰盂,偏要三更半夜地折騰老人?”

“哪裡是我折騰,是她自己不肯呀。” 羅儀鳳一臉的委屈。

一天,我被上海小姐傳染上了重感冒。康氏母女無論如何也不讓我回家了,說這裡的條件要好些,也有現成的藥。我臥病在床的那陣子,康同璧每天都要走到床頭問:“現在是不是感覺好些了?”說罷,還伸手摸摸我的額頭,看看是否發燒。

羅儀鳳只要發現她進我的屋子,就要攆她走,並生氣地說:“小愚病了,好辦。你要再病了,我可就麻煩了。”

老太太乘羅儀鳳到外面張羅事兒的功夫,又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她像個勝利者,很得意地說:“女兒總要管我,我不服她管。”隔了會兒,她從外屋給我端杯白開水。一路上顫顫微微,水也灑了一地。她還一定要站在床前看我喝上幾口,才肯離開。

和康同璧相處,使我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一個高齡老人的天地,第一次體會到人生最後階段的種種心理及困苦。有豐富閱歷和教養的她,即使進入到老年,也竭力在維護着人的尊嚴與自由。她懂得失去獨立意志和自理能力的生活,是痛苦和羞恥的。所以,老人頑強地拒絕幫助和攙扶。這種不承認衰老,不向年齡妥協的心理,其實是老人與自己的命運在做主動較量。她過問我的病情、遞給我白開水時所表現出來的驕傲、溫情和快樂,一方面說明老人以自己尚能關懷別人,照顧別人為樂事,幸事。另一方面,是她用行為證明自己仍然可以獨立自主,進而嘗試到把握生活的滿足。總之,我在東四十條生活的日子裡,康有為這個最有才氣的女兒特有的個性、習好、自尊以及某種乖僻所合成的人生最後樂章,讓我無比的珍視與感動。以至於這種感動和珍視,影響了我的後半生——無論面對什麼樣的老人,我都能體味出落日餘暉的傷感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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