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
送交者: 六六66 2003年09月02日19:20:16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外婆 文/六六 媽媽最近總打電話來說外婆的事情,讓我聽了心驚肉跳,一個人的時候就有不好的感覺,老擔心她不久長,不曉得能不能堅持到明年夏天我回去。 外婆又聾又瞎,生活在一片混沌的世界裡,除了滿腦子的回憶伴隨她,再有就是頑強地要活下去的本能。 以前總還聽她說“這日子越活越沒勁了”,過了90,再不聽她說起。每天安詳而努力地生存着,給吃就吃,給喝就喝,然後就是一個人坐沙發上發呆,或者喃喃說些旁人不懂的話。 媽媽說,外婆已經老年痴呆了。常常剛吃完飯抹了嘴就說肚子餓,一天沒吃東西了。大姨媽打電話說,從今以後要發東西給老太太吃了,不知饑飽,和孩子一樣。那天拿了一盒一斤半的巧克力派放在桌子上,老太太一塊接一塊吃,待大姨媽發現,盒子已經空了,結果是老太太鬧了幾天的肚子。 我聽着電話那頭媽媽的敘述,眼淚就忍不住掉下來,那是我熟悉的外婆嗎?曾經只吃小半碗飯就說吃不下去,一輩子保持着纖細的身量。仿佛看見外婆年輕的樣兒,穿着對襟的褂兒,襟前掖了塊小手絹,餵我一口,掏手絹替我擦擦嘴巴。或是摟着我躺在草蓆上,打着蒲扇,講大舅舅,二舅舅,大姨媽,我母親小時候的故事。 96年的冬天,曾經搬去和老太太住過一段。那一向老太太和大姨媽鬧翻了,死活不願意跟姨媽過,而她身邊又不能缺人照顧,我便和男朋友一起搬過去和她一起住,也就是我後來的丈夫。 老太太除了羅嗦點,當時是非常清楚的,看不見,但摸摸索索,拄着她的小板凳在家裡四處走。冬天了,晚上先生要看書準備考研,我也忙着學東學西。吃過晚飯,外婆就默默從悶鍋里摸索着盛出紅豆蓮子湯,將湯放在她的小板凳上,一步一步挪着小板凳送到我們桌子上,輕輕說,燉了一天了,吃了好讀書,晚上不冷。我看着冷汗直冒。老太太看不見,從廚房到臥室的幾十步,碗就那麼空着放在窄窄的凳子上被移過來,萬一路上打了,燙着老太太我就成了罪人。說了她幾次,她也堅持不改。我內心知道她是希望自己還是個有用的人,能夠照顧自己的孩子們。不忍心傷了她,每天吃了飯我就等,等到她偷偷上廚房的時候後面跟着她,一步一步護着她將她送到臥室,再假裝自己坐着等吃。幾次看見碗懸在凳子的邊緣搖搖欲墜,嚇得快叫出來,卻見外婆如有神眼庇佑,很有數地放回去。 外婆燒飯一輩子,是她終生的事業。直到88歲上才從崗位上退休,某天,她自己說的,不能再燒了,要出事的。 在最後的她在崗的歲月里,我們從菜里吃出過抹布,筷子,洗碗鋼絲,醋蓋頭一系列意想不到的東西,每天吃飯以前,大家就跟印地安那瓊斯找寶藏系列一樣,先仔細把菜都翻一遍,看能吃出什麼新鮮玩意,再笑西西地送到外婆手裡讓她摸,告訴她又犯錯誤了。外婆總是非常羞澀地說:“老了,沒用了,一點也看不見。” 但我們卻無法讓她離開灶台,一說讓她休息她就發脾氣,說我們嫌棄她,不讓她幹活。據說大姨媽和外婆吵架就是因為大姨媽覺得那樣太危險,怕弄出人命。 我是外婆帶大的,我曉得外婆的心情。我並不阻止她做什麼,只是她做事情的時候,我不聲不響在旁邊站着,看她要出危險了趕緊伸把手,曾搶救下查點掉到老太太腳背上的菜刀,卻將自己的手掌切出個大口子,血流不止。當時一急之下是拿手去抓的。 老太太決定從前線撤退到後方,是因為某天開小火燉雞湯,煤氣並沒有着,而她不知道,轉身就走了。三個小時後舅媽進來,滿屋煤氣而老太太熟睡着。這一招嚇得大家不輕,老太太知道自己犯大錯誤了,只輕輕說一句:“不能再幹了,要把房子燒了,會爆炸的。”大家都說,房子事小,你若煤氣中毒了去了怎麼搞? 我建議老太太做點軟活兒,手又動着,人不歇着,也消磨時間,比方說折衣服,剝毛豆。那時候每次收衣服,我都會故意在老太太耳朵邊大叫一聲“收衣服啦!”老太太就很熱切地上崗了,端坐在沙發上兩手高高朝空中伸出,準確估摸着我來的方向說:“你去xxxx的事情,衣服我總折得好的。”十幾件衣服,外婆根據手摸摸,能摸出哪件是她自己的,哪見是我的,哪件是先生的,用手摸着扣子一顆顆扣上對齊了仔細摺疊,可以折上一個多鐘頭。我坐在她旁邊看着報紙,借她我的耳朵,聽她笑眯眯說着年輕時候的故事,包括她在26歲上,孩子三個還有小癟三跟她搭訕。 我相信外婆的話,外婆年輕時一定是極美的,看看我母親和幾個姨媽便知道。我母親在姊妹里長得算次的,她自己不好意思地說:“象我爸爸呀。”可見在孩子心中外婆是美麗的。曾經無意中在外婆古色古香的樟木衣櫥里翻出過她的小照,一襲繡金絲的高領旗袍,露出雪白的胳膊及勻稱的小腿,面容似笑非笑,眼神欲語還休,典雅與矜持並重,再加上腕上精緻的金表和手中持的繡花扇,比金陵十二釵還要精彩。曾經給勞工看過那張照片,勞工驚嘆到:“那年代的人難道都這麼美嗎?別告訴我說這是你外婆!” 現在的外婆的確無法再找到當時的風姿,牙齒 掉得不剩一兩個,整個面頰癟下去,眼睛因為倒睫毛而整天淚水漣漣,擦不乾淨,下眼皮都外翻出來,如果不是因為她是我熟悉的外婆,我看着別人家的老太太,一定有點怕怕。外婆說,眼睛壞,是因為當年清算的時候外公因為入過國民黨被抓去,不曉得關在哪裡,她一夜之間哭壞了眼睛,從此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再無蹤跡。 市場上有賣剝好皮的毛豆,小販無事的時候剝的,並不多算手工錢,只去掉豆莢的分量稱給你。 我從不買這樣的毛豆,都故意揀粒大飽滿有豆莢的豆豆回去給外婆消磨時間。傍晚的時候與外婆坐在飯桌前一粒一粒用手數過去,撿出她扔進豆里的豆莢和扔到豆莢里的豆,敘着話就到了晚飯時間,再匆匆忙忙去燒飯。很享受那段時光,如果你問我什麼是世外桃源,我想就是與外婆一起剝豆的黃昏,陽光無力,昏黃的一縷射進半敞的院門,我並不開燈,儘管屋內昏暗。外婆是不需要燈光的,而我願意享受着與外婆一起摸索的靜謐。 想想眼淚掉下來,以後再剝豆子,也許就我一個人了。當然,也許,某一天,我也沒牙了,與我的外孫女一起閉着眼睛說着閒話將一粒粒豆子用手指頭擠出。我老了,也不會有鋒利光潤的手指甲,只能將豆從中間扭斷,一顆顆擠出來,而有些倔強的豆兒會一蹦三尺高,滾滾滾,滾到沙發下面,我沖孫女叫着:“快快!又飛一個,找呀!”孫女就會撅着屁股拿着掃把趴在地下撈來撈去說:“看不見啊!”撈起後洗了乾淨塞進我的手中,還濕濕的,說:“看!就這粒!” 媽媽說,外婆現在糊塗得嚇人了。媽媽新裝修的房子,想接外婆來住一段,被大姨媽堅決阻攔。大姨媽說:“她現在已經不是一個正常的老太太了,看又看不見,聽又聽不見,你裝修得再富麗堂皇,她知道什麼?小心又一泡尿倒你地上。” 大姨媽不是胡說。某日外婆突然就收拾好包裹,自己坐在自己的小被子上嚷嚷着要去上海:“求求你們,行行好!讓我回上海吧!讓我死在上海,我不要做孤魂野鬼。”說完抓起地上的痰盂將裡面的尿順地一倒,就塞進小被子裡,舅媽跟着後面搶都來不及。 舅舅跟媽媽講,不要把老太太的話當真話了,她已經老糊塗了,今天一個想法明天一個想法。你我都是六七十的老頭老太了,也折騰不起。 上次外婆吵着要去上海,母親便接了她過去。剛下了火車,腳剛沾地面就問我母親:“這是哪裡?”母親說,上海呀,你吵着要來的。外婆抓住車門死不鬆手,說,誰要你帶我來的?你想將我送到野外扔掉,覺得我負擔。我哪裡都不去!我要回家!”周圍所有的人都狐疑着看着我母親,母親尷尬到恨不得有地縫鑽下去好逃避別人譴責的目光。 母親摸着外婆的頭髮說:“你是我的親媽,我怎麼會扔你?你要來上海我的家,我接你住一段,你過夠了再回去。”好說歹說,總算將外婆塞進出租車。 外婆那次遠行革命總共就進行了5天,那五天我母親形容暗無天日,沒一刻消停。外婆從睜開眼睛起就嚷着要回合肥。家裡來個親朋好友看她,外婆就拉着人家的手小聲嘀咕說母親和舅舅謀劃着要將她丟在野外 讓她餓死。“我知道!他們以為我聾,背着我說的,我都知道!哼!”鄰居當笑話說給我母親聽,母親無奈指着家裡滿屋子的吃的,說,疼都疼不過來,怎麼捨得扔她? 第五天上,天蒙蒙亮,外婆又收拾好自己的包裹,端着她的小板凳坐在門口堵着門,用腳跨着不讓母親父親通過,堅持要回去。這下母親發火了,忍不住罵她:“我都一把年紀了你怎麼這麼作弄我?你那邊鬧得尋死覓活要過來,我辛苦過去接你,你連一個禮拜都住不到就走,我怎麼跟兄弟姐妹交代?不許去!你就死在我這裡!” 母親是個急脾氣,幾句話不合就要發脾氣的。外婆見母親嗓門高了,眼睛大了,頓時如孩童般委屈,眼淚在眼眶裡轉來轉去,想哭又不敢哭。 那天,外婆特別乖,很獻媚地迎合我母親說話,夸母親家裡收拾得乾淨,夸桌布漂亮。單純的母親竟然相信又聾又瞎的外婆居然突然開了天眼,竟然不懷疑老太太的動機,還張羅着給老太太做午飯。 老太太,一個90多的老太太,在母親下樓做飯的當兒,開始實行她的逃亡計劃。 老太太悉心收拾了個最簡單的包裹,後來打開一檢查,是換洗衣服一件,餅乾一包,鈔票幾百,隨身的藥幾包,兩枝夜來香。老太太將包裹綁在小板凳的腿上,一步一步儘量不發出聲音地挪到門口,再一步一步勇敢地挪下樓梯。 上海石窟門的樓梯是木質的,又老又舊,踩上去吱吱作響,而且陡峭得仿佛如一條線的華山。我一個明眼人每次下樓梯都小心翼翼。外婆就那樣一手抵着樓梯,一手挪着凳子,試探着將凳子左右移,直到穩當了為止,再小心下一階樓梯。 我不敢想象那場景,好象我以前看的驚險影片39級階梯。樓梯沒有板凳腿寬,一個不小心老太太就回倒栽蔥下去。就憑着一股回家的信念,老太太硬是一點一點跌跌撞撞下了樓。我相信老太太年輕時候曾經憑警惕抓住過台灣特務的故事,因為即便老了,她也如身手敏捷的大俠,儘管二不聰目不明,但我相信那是她的偽裝。關鍵時刻一身功夫確是了得。她竟然能從我母親眼皮底下悄無聲息竄出弄堂跑到大馬路上。 當母親發現家裡一個鮮活的老太太不見了,頓時驚慌失措,急得聲調都變了就跟爸爸和舅舅電話匯報。舅舅當機立斷直穿半個上海奔來。而父親丟下上了一半的課進入緊急狀態。 外婆被找到的時候,已經無目的地走了好幾條街了,周圍圍了一大群圍觀群眾,還有警察伯伯。外婆正血淚控訴我母親對她的暴行,類似於不給她飯吃,把她反鎖在家裡,不許她回家,並想把她丟到郊外。幸虧她早發現脫離苦海。“我是自己逃出來的!叔叔伯伯啊!救救我!”外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其狀可憐。 媽媽趕到的時候,立刻感到輿論的壓力。群眾你一言我一語聲討着母親,讓母親百口莫辯,恨不能跳進黃浦江里洗一洗。任母親如何解釋,大家都不依不饒,非叫母親保證以後不再虐待老人,否則將她送到法庭,群眾替老太太做主。 舅舅的到來讓母親有種伸冤昭雪的快感,舅舅一見老太太就說:“又跑出來了?你痴呆成這樣,我們怎麼辦?我70多的老頭了,滿上海找你。。。。。。。” 當天,舅舅就做了重大決定,把老太太送回去。“合肥那裡我解釋。不關你事。”舅舅對哭成一團的母親說。 外婆就象個大包裹一樣,在一周之內完成了她的夢想之旅,雖然更接近於探險記。 到了合肥,交接的同志們只相互理解地握了握手,一切盡在無言中,就倆字:同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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