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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相思一寸灰(下)
送交者: 夜靜春山空 2003年10月17日21:01:19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我二十一歲的生日。最美的初夏時節。

杜若洲說,紅豆,你進來看。

不由分說握住我的手,牽我繞過滿室的疏枝繁花迷離山水,進了他的休息室,靜靜地說,紅豆你看。

我驚然看見自己。自己的眉目,自己的容顏。自己一貫的疏懶微笑,眉宇間一慣的散淡神情。如此熟稔。只是雲鬢高結,湘裙長卷,赫然出現在千年前的風沙煙塵里,身後是千年前的如練月華。

如醉如痴,真耶幻耶?

他的聲音自身後恍惚響起:你知道我的專業是建築,國畫只不過是愛好罷了。這幅畫,我畫的用心,也辛苦,因為我畫的是我夢中的女子。紅豆,我願意終我的一生只完成這樣一幅畫,終我的一生只疼愛這一個女子……

忽然哽咽。

“終於讀懂了你印章上的那句話。一寸相思一寸灰,紅豆,別把我的每寸相思都焚成飛灰。”

我嘆息,閉上眼睛,回頭,把身體貼近他的身體,捉他的手臂攬住我的腰肢。讓香溪隱去,讓徐鐵隱去,讓母親的笑容美院的功課都隱去,我是他林中的棲鳥,是他水中的游魚,是他合在掌心裡的夜明珠盛放在他掌心上的百合花。從此後再沒有枯木殘垣斷壁昏鴉,只有月白風清林碧山青;再沒有落雨流花不眠長夜,只有銀燭紅蠟新火試新茶……

那一夜,我留在了“驚濤”。

有風吹過平靜的海面

溫柔的熾熱的

月亮高高的升起來

照着銀白色的沙灘

美人魚輕盈地旋轉旋轉

隱約有樂聲

笛簫亦或鋼琴曲

篝火燃燒起來了

在天空在海岸

在宇宙的無盡處

燃起一波一波的烈焰

畫中的女子,微笑凝視我,那麼美又那麼悲憫的笑容,仿佛看透了我的一生。

我墮入無窮無盡無邊無際的幸福。杜若洲,我若要一滴水,他便給我整個海洋;我若要一顆星,他便給我整個銀河。在我囂張時縱容我,在我哭泣時緊緊擁抱我,我不可能奢望更加完美的愛情。

不強求我搬去住,卻在“驚濤”給我準備了大張畫案,我停筆凝神時喜歡在後面抱住我。常常會微笑着問我:紅豆,徐鐵都把丁思思領回香溪了,你什麼時候肯去見見我的母親?

我從照片中見過他母親。有着凌厲的眼神,極其精明幹練的形象,十分符合市宣傳部長的身份。杜若洲的沉靜溫文定是遺傳自他去世了的父親。

我不肯去。確切些說是不敢。我有隱隱的恐懼,尋常簡單如我,只是香溪考入這座城市的一個鄉下丫頭而已,經不起一個含辛茹苦忍辱負重的獨身母親的任何挑剔。我甚至不敢讓她知道我的存在。總是最膩最粘最溫存地央告杜若洲:等我畢業,好嗎?等我有膽量去挑戰一個母親,告訴她我要與她分享她的兒子,好嗎?

他輕輕地扭我的耳朵,咬牙切齒地: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我已經快三十歲,從五年前我媽媽就命令我快給她找兒媳婦。憑你的品貌,她疼你還來不及。

只是他拗不過我,亦不舍違背我的意願。

就連徐鐵也不再不溫不火不咸不淡。真正以我的哥哥自居,和杜若洲不知何時竟稱兄道弟。三個人有時在一起吃飯,他竟說按香溪的規矩杜若洲也是要叫他哥哥的杜若洲比他大了四歲。酒到半酣會醉眼朦朧地說:我是傻了啊才會把紅豆這樣的女孩子拱手相讓的,若是哪天你對不起她,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似乎很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只是久不見丁思思,問起,他淡淡地說,女孩子太漂亮了就會有很多的選擇,她有她想要的。

杜若洲在下面攥緊我的手,笑。

只若是太快樂的時光,總是嫌過的太快,半生不過揮手,一年不過一瞬。快樂很像一種奇怪的催化劑,時針秒針的行走簡直在飛,黑夜與白天的交替就像舞台上垂下來的簾幔鑼鼓的鏗鏘聲還隱約未斷,戲已經散場了。

我開始着手最後的任務,向系裡交畢業創作。系主任說,只要這次的作品能得到大部分教授的認可,我就可以得到那僅有的留校名額。也就是說,我和杜若洲就可以名正言順了,我就可以不用太自卑地出現在他母親的面前。

主任輕拍我的肩:柯紅豆,你的天資與勤奮,國畫系這幾年都少有能敵,留校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還是要認真對待啊。

我把徐鐵和杜若洲都放在了一邊,把自己關進畫室,日以繼夜。不想吃飯,也不怎麼睡的着覺。選的題材仍是仕女系列,取材自古典詩詞中的名句。名字是《瀰漫千年的花香》。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到了最後階段,簡直是殫精竭慮嘔心瀝血。

身體愈發不好,摸摸自己突出的顴骨都覺得心疼。終於嗅到食堂的油煙味也開始拼命的嘔吐,才隱隱覺得不妙。

我不是傻不知事的小女孩子,掰着指頭算算,記不清上次例假是什麼時候。忍不住苦笑。一年了都小心翼翼,臨了,衣裳上還是沾了洗不掉的國畫顏色。

《瀰漫千年的花香》得到了一致的好評。系主任甚至說可以推薦參加一年一度的省級畫展。我鬆掉第一口氣,再把第二口氣提到嗓子眼上我腹中的生命怎麼辦?難道做掉?

杜若洲像被蛇咬了一口:做掉?你敢!你瘋了?

緊緊地擁我入懷,那麼緊,箍得我的骨頭都疼了,生怕一放手我就會成為輕煙遁去煙塵消散:我要你嫁給我,做我妻子,紅豆。

我猶疑着:可是……

他打斷我。沒什麼可是。等你畢業我們就結婚,才不過一個月而已。

這個男人的笑容居然有了一絲孩子氣:低頭附向我,氣息溫熱地拂過我的臉:我想要一個女兒,你的眉毛,你的嘴唇,你的眼神,你的微笑,你的詩情畫意,你的冰雪聰明。我會讓她成為世界上最美麗最幸福的公主……他深深吻我,讓我用全身心去投入去感受去回應的吻,輾轉的,溫柔的而有炙烈的。我嘆息,環繞住他的頸項。什麼樣的堅冰抵得過輕柔春風,什麼樣的頑石能抵擋得過纖纖細流,什麼樣的心能抵擋得住比春風更溫暖比溪流更長久的深情纏綿?我傾聽着他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是樹與鳥的對望,花與蝶的痴纏,簫與笛的和鳴,愛情與幸福的二重奏……

終於答應,去見他的母親。

很普通的三居室,比我想象的簡樸,卻也我所能想象的更清雅。杜若洲的母親一洗鏡頭中出現的端嚴風範,只是尋常衣飾掩不住從容通透,在她含着笑也有着審視的目光下,我竟有些微的慌亂。

杜若洲沏茶過來,笑着看我:你既喝了我們家的茶,就只能給我們家做媳婦了啊!

他母親也笑了,氣氛似乎舒緩了許多。《梁祝》纏綿的樂聲如山澗清泉在每一寸空氣里流淌。杜若洲說過,那是她母親最喜歡的曲子。

話題從我的學業開始,漸漸過渡到我的家庭。她必定已經從杜若洲那裡得知了我的身世,嘆息地說:女人才知道女人的苦。這二十年,實在是無處話淒涼。我自認已經夠委曲求全含辛茹苦,你媽媽才更了不起。

我幾乎想落淚:是啊,您和我媽媽都是天下最偉大的媽媽。

她坐到我身邊,執起我的手:傻孩子,什麼都過去了。你和若洲能遇上也是不可求的緣分。放心,他會疼你,我也會。

這樣溫柔真切的語氣,分明已是默許。所有的擔心都是多餘,我看看杜若洲,他預料之中的笑,居然用手指刮了一下臉頰,羞我。

像個孩子的淘氣。

很自然地說起了我和杜若洲的將來。杜若洲說:媽,等紅豆留校的事情確定下來,我想給她辦個個人畫展,你能不能稍稍利用一下職權啊舉賢不避親嘛。

我從未聽他提過,一時有點愕然。

她微笑着想了想:我總要見見紅豆的畫吧。你們也知道,這個城市文化氛圍濃郁,有不少的書畫家,眼光也都夠挑剔。

杜若洲笑:媽,我就等你這句話。

自書房拿出一卷長軸來,是我畫的《秋夕》,輕羅小扇捕流螢的宮妝女子。最近才掛到“驚濤”,算是我的精華之作。杜若洲把畫展開,鋪到她母親面前的長几上。我忐忑地等待着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評價。

如泣如訴的小提琴協奏不知是什麼時候停止的,屋子裡有一種異樣的靜默。笑容也不知何時從她的臉上隱去,臉上再沒有絲毫的表情,是那麼平淡,安靜。只是這平淡安靜中隱含了似乎絕望的悲苦山雨欲來前的黑雲壓城。

她的眼光,一直就落在右下方那塊小小的朱紅上。

似乎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她抬頭看我,再看看她最心愛的兒子,瞬間,再不是母親的溫婉恬靜,回復的仍是政界女子的鐵齒鋼腕:我答應幫紅豆辦畫展。但是咬了咬牙,卻終於說出口:你們必須分手。

為什麼?

沒有原因。必須分手。

我不能沒有紅豆,媽媽。

你們不合適。若洲,紅豆,聽我的,必須分手。

可是,她懷孕了!她已經有了我的孩子!

好久好久。她抱住了我。忽然有溫熱的淚滴到我的面頰上:孩子,阿姨陪你去做手術好嗎?阿姨會照顧你。

我呆呆地望着她,傻傻地望着她,不知所措,不能思想。腦子和靈魂全是空白的,哦,不全是,還有恐懼。就像太陽升起來,美人魚總要變成薔薇泡沫,而只要我睜開眼睛,我所擁有的一切歡樂和幸福就全會在陽光的曝曬下灰飛煙滅。有什麼人可以戰勝屬於自己的宿命?

她溫柔地,輕輕地問:我一直聽若洲說紅豆。我以為你是姓洪。告訴我你姓什麼?柯,是嗎?

我機械地點頭,柯。柯紅豆。

你母親叫柯落落,是嗎?

不,她叫柯長亭。

長亭,長亭……她喃喃地念了幾遍,含着淚微笑了: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落落,再沒有歸程了……更溫柔,更輕地問:她從來也沒有向你提起過你父親嗎?

更仔細地凝視我:我早該看出來的,你長得象極了你媽媽。紅豆,你記着,她不叫柯長亭,她叫柯落落。你也記着,你不叫柯紅豆,你叫杜紅豆她頓了一下,一字一字如刀刻般清晰:你父親,叫杜驚濤。

杜驚濤。我閉上眼睛,這個名字怎麼如此熟悉?我在哪兒聽說過?怎麼可以這樣熟悉?

還好。還不至於平地里三聲雷驚去三魂七魄,也不至於驚悉金玉良緣在斑竹上灑下千點淚,舊鮫綃上吐幾口血。還好,再鋒利的刀子,我的心都是不能被割穿的石頭一塊。更不至於到世家小姐見了老鼠跳蚤也要暈倒的地步。還可以不停不停不停地去想:杜驚濤,杜驚濤,我在哪兒聽到過這個名字?

不,我從來也沒有聽過,沒聽過“杜”這個姓,“驚濤”這個名字!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

可是,到底是誰發出了那一聲野獸受傷後的悽厲嚎叫,那樣不啼淚只啼血的杜宇般不悲鳴?長長的,幾乎用盡了全部力量的那一聲“不”?

是我,還是我那臉色陡然蒼白如紙的愛人?

他不是我的愛人了。他將永遠也不是我的愛人了。我知道,他只是我的親哥哥,他的身上和我流着同一個男人的血。那個男人的名字叫做杜驚濤。

這是另一方玉石印章,仍是青色的底子上游移着縷縷紅絲,淒冷,淒艷,近乎詭秘的悽愴。蘸了硃砂按在《秋夕》那方朱紅的旁邊,仍是血滴滴的七個字:一寸相思一寸灰。只是,是風神流動纖秀輕靈的小篆。與原來的隸字並立一起,篆是飄逸的女子,隸是沉靜的男子,這樣相依相偎的一對愛人。

“很少有人用隸字來刻章。”她(現在,我該叫她什麼?)開始了對二十年前的追憶敘述,語氣平靜,仍是最從容端莊的風範:“更很少有人去刻這麼淒涼的一句話。所以,我一眼就認出,那方印出自你們父親之手。”

“紅豆,你知道你媽媽為什麼固執地要你考這所美院嗎?她定然以為你父親還在這兒平平安安地做他的教授二十五年前,他是這個美院裡最年輕最漂亮的老師,若洲長的很像他。而你的媽媽,”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時是他最得意的學生。”

苦笑了一下。“我愛他。可是更愛事業。若洲大點以後,我更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到了工作上,晚上他畫畫,我趕材料,他嫌我寫的都是些死板生硬的東西,我嫌他只知道埋頭書畫從不管家中閒雜。兩個人十天半月難得交流一次。他和柯落落的感情就是那個時候發展起來的。等我知道,已經是他跟我提出離婚的時候了。也是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還愛他,我不能沒有他。

“可是在二十多年前能敢提出離婚,那一定是死心塌地了。”

她幽幽嘆息:“女人既然從政,魄力手腕怎麼也要有一點。我很容易就知道了柯落落的存在。當時落落才上大三,他們已經在外邊租了房子同居了半年。我直接去找她,那真是一個清秀極了的女孩子。沒有爭吵,沒有漫罵,就只是一場兩個女人之間的談話。我只要她明白了兩點:第一,若洲需要父親,我需要丈夫。第二,在那個時代離婚,對杜驚濤的名譽會造成很壞的影響落落實在聰明,她甚至不需要我的任何暗示。”

“她叫我姐姐,說她會好好處理這段感情,叫我放心。第二天,你們的父親就喝的爛醉回到家裡,從他斷斷續續的哭泣,我知道落落走了,就只留給他一張短短的字條: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落落知道,她再也沒有歸程了。

“我實在忽略了這個男人愛情的強烈堅韌。”她忽地笑了,笑容慘澹如暴雨前的天空:“再也沒見他笑過,總是爛醉。只過了半年,他就死了,都說是醉酒後死於車禍。若洲,你一直也只知道你父親是被車撞了,其實不是。我去美院整理他的遺物,發現了這枚印章和一本日記,才知道,他根本就是自殺,沒有人留得住他。

把一本藍緞封面寫滿歲月塵灰的日記交給我,連同那枚印章:“紅豆,我曾那麼恨你母親,可是看完這本日記,我對她只有憐憫;聽你說了她的一生,我對她只有敬重。紅豆,這些東西本來就屬於你,你的父親,你的母親,你的父親和母親之間的愛情。

她淚落如雨:我原該把這些都燒掉,都埋葬。可是還在想,也許有一天我會親手把它們交給落落,或者她的孩子。只是紅豆,我想也想不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你,交給你。命運到底是多殘忍的東西?

9 月24日。天高雲淡。

“杜老師,我看了您畫的《葬花》。林妹妹不該穿曙紅色的裙子,應該穿藕荷色,或者煙色。”

這個叫柯落落的女學生歪着腦袋看我。固執而又期盼的神色。她說,林妹妹那樣的女子,只有這兩種顏色配得上她的清淨素淡。

我說不。我想把握的是冰山下潛伏的一腔熱情,有誰的愛比林妹妹更炙熱強悍。

她想了想,笑了,眼睛裡靈氣逼人,像一頭輕盈的小鹿。落落,落落大方的落落,落落寡歡的落落,是好名字。

從來只知道書畫言志,今天很想記幾行文字,也許柯落落的幾句話讓我懷念起自己被埋在冰山下的熱情了吧。

……

11月5 日。惻惻清寒剪剪風

從來沒有見過柯落落這樣的女孩子。空靈綽約似白石的方斗小品,有時又似林風眠的絢麗燦爛。上課的時候喜歡定定地看着我,而只要我的眼光觸到她,馬上就驚遽逃開。看着她的眼睛,我總是能想起那幾句《卜算子》: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營處!這樣穎悟的女孩,該有什麼樣的男人才配去那眉眼盈盈處?

若是早生十年,只怕我也是這行人中的一個吧。

……

3 月17日。無邊絲雨細如愁

又和初衿爭吵,最後皆無言。若洲早已懂事,只是不哭,他本來就是個沉靜的孩子。我附下身抱住他,他怯生生地問我:爸爸,你和媽媽不要再吵架了,好嗎?

傻孩子,你怎麼會懂。吵架說明還有希望,什麼時候連架都懶的吵了,就真絕望了。

上課時魂不守舍,亂發脾氣。下課,落落悄悄遞過一張小條:君心似焚,底事憂煎?

我忽然落淚。

……

8 月14日。驟雨忽起

終於知道了想念一個人的滋味。這個暑假,一日皆如一生。而她知道我是如何想念她嗎?

取玉石刻一方印。用的隸體。落落曾說過她對書法的感覺,說隸如男人,穩妥厚重;篆似女子,翩然靈動。一寸相思一寸灰,她知道我的相思註定成灰嗎?我是初衿的丈夫,是若洲的父親,再刻骨的相思也要埋作死灰呀。

……

10月21日。晚霞滿天時

落落交來的畫作上,分明也印了那同樣的一句畫。一寸相思一寸灰,細細的小篆。我久久怔住,幾乎不能呼吸。落落。如此細膩婉轉的心思,含蓄而有熾熱的表白!落落,落落,我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地愛一個女子,從來都沒有這樣強烈地想要擁有一個女子。

……

1 月7 日。雪

你是烈火,容我做那隻孤注一擲的飛蛾嗎?容我把身子焚成飛灰,每寸灰上仍都寫着相思嗎?

落落。落落。讓我怎麼回答你?

……

4 月10日。

溫柔鄉,醉芙蓉一夜春曉。

11月6 日。

落落懷孕了。我再一次對她說,讓我離婚,娶你。她終究不肯,她說她什麼都不要,學業,前途,名分。她只要我,只要腹中的孩子。可我不能,我不能守在一個女人的身邊日裡夜裡念着另一個女人。初衿,原諒我,原諒我和這個名叫柯落落的女子相遇。

……

11月17日。

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落落,你走了,怎麼捨得我一個人孤獨地活着?

握着留有她餘溫的印章,我慘然而笑。落落,請容我成為飛灰,飛進你無數個寒夜的夢裡。

……

斷斷續續模模糊糊的句子,有時候寫很多,有時候幾個月才幾句。17日往後,再沒有成形的句子了,全是傾情泣血的兩個漢字:落落。寫到最後一頁,驚心動魄的兩行:先負初衿,再負落落,生既無歡,死有何懼?

是一九七九年的四月十日。一個叫杜驚濤的男人與一個叫柯落落的女子成婚(如果算得上成婚的話)的一周年。也是這個叫杜驚濤的男人離開人世的日子。

整整一夜,我捧着這本日記,任淚流干。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父親與我母親之間的愛情!那個淘氣地唱着胡蘿蔔歌的女子,那個半生只再畫了一幅《葬花》的女子,那個斷定了我和徐鐵只是蝴蝶和大樹的女子,那個吃了無數止疼藥片只為了把我送回歸程的女子,臨終時手指拂過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的嘴唇,,夢囈般輕輕地說: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的嘴唇,他還記得嗎……那個痴情如斯的女子!可是母親啊,您又將我推進了一種什麼樣的命運啊!

閉上眼睛,《葬花》上那兩句話驚濤駭浪地洶湧過來擠壓過來:

紅豆本是相思子,

一寸相思一寸灰!

杜若洲,我深愛的想要共度一生執手同老的男人,而此刻,只是我的哥哥。我凝視着他,想把那張熟悉的臉鏤上心靈的銅版,想讓他擁抱我,親吻我,俯在他懷中傾聽他的呼吸和心跳可是,他是我的哥哥。

望江茶樓上為什麼說我有他似曾相識的疏朗眉目?我為什麼要問他,這個妹妹,我在哪兒見過的?

只隔了一夜,竟憔悴至蒼老。

“我帶你走吧,紅豆。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你不再是我的妹妹,我也不再是你的哥哥。我只要我們廝守在一起,永遠不要孩子,好不好?”

好不好?我含着淚笑了。不好。已經有一個母親死去,我不能再讓另一個母親心碎。

“這是我們的宿命。”我安然地說:“命運讓我們相遇,跨過萬水千山,生生世世,我們還是會相遇。而命運要我們別離,總也有最殘酷的無可抵擋的理由。”

我緊緊地抱住他,最後一次吻他。

“忘記我,忘記柯紅豆。不是你的愛人,也不是你的妹妹。只是忘記生命中一個匆匆的過客。我會把這個孩子做掉,讓一切都成為過去。我們都會有自己的將來,會有別的女人愛上你,也會有別的男人愛上我。然後,我們都會愛上別的女人和男人。”

我微笑:不可能有比這更好的結局。

我堅持回美院去。到處都觸目淒涼多少恨,只有美院不是傷心地。

已經答應了杜若洲的母親兩天后去做手術,可路過藥店時還是猶疑了一下。宿舍有過早孕的女孩子選擇過藥物流產,說簡單極了,就只當是痛經。

想想都辛酸。我若去流產,陪同的算是誰?

終究還是買了毓婷。女店員有雙輕蔑的眼睛,必是見慣了紅塵中這樣庸俗平常的故事無數。把藥扔給我後只冷冷地說:要是孩子過了兩個月,最好去醫院。

我笑着謝過她。還能笑,真好。天氣也不錯,陽光明媚。大街上人潮如海。我不能活在黑暗裡,柯紅豆可以和柯長亭一樣強韌。

可是這個孩子若是這個孩子是健康的,正常的,我也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這個孩子。

宿舍的女孩子都不在。是周日,她們應該在街上閒逛,也許在為畢業後的工作忙碌奔波。我倒點開水,把手中的藥丸咽下去。

我其實很傻。我不知道自己懷孕多久,我也不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到底有多差。是我傻還是我對自己的身體一點也不在乎?說明書上說藥物流產的安全係數在99% ,我似乎註定了就只能是那個倒霉的1%.

可是肉體的痛與靈魂的苦相比算得了什麼?最多死了。先失母親,再失徐鐵,已經失若洲,註定失孩子,生既無歡,死有何懼?

夜半,同宿舍的幾個女孩子把氣息奄奄失去知覺的我送去了醫院。我的小床早已被血和汗浸透。杜若洲的手機一直關機,手術簽字的時候,面面相覷的她們終於記起孤女紅豆有個“哥哥”叫徐鐵。於是,下了手術台,我就看見了徐鐵英俊而陰鬱的臉。

他的臉上,有一種決絕而兇狠的神色,是我從未看到過的。

我軟弱地笑:徐鐵。

他沉默,終於爆發:你不要命了!知不知道你差點死掉!你怎麼捨得這樣糟蹋你自己?他呢?他怎麼捨得你這樣糟蹋你自己?

不關他的事。

他咬住牙,半天才繃出一句話:你還護着他!

我說什麼?我說杜若洲才是我真正的哥哥?我說我腹中是我親生哥哥的孩子?我怎麼說?叫我怎麼說?

窗外是薄明的晨曦,如此美麗的夏日清晨。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情愛皆放棄,苦痛皆忘記。可是現在,杜若洲在想些什麼?徐鐵在想什麼?

徐鐵起身,眼光複雜:我會讓思思煲烏雞湯送來。你放心,她是我的朋友。她會好好照顧你。

他的身影消失在那美麗的、薄明的晨曦里。

思思一邊餵我一邊說:是你不想要這個孩子,還是杜若洲不想要?那也該讓他陪你來醫院啊,你怎麼一個人受苦?

我機械地喝着湯,一句話也不說。

她輕輕嘆息:其實回香溪那一幕是他故意做給你看的。我追他兩年了,他從來只把我當成好朋友。他說等你畢業,安定下來,他就回香溪去。他那麼愛你,我問他為什麼不敢表白,他說他配不上你,從很小就知道,你是天上的雲,他是地上的泥。後來杜若洲去找他,讓他放棄,他就逼我和他演了那一幕……就沒見過徐鐵這麼傻這麼痴情的男人!憋死在心裡頭都不讓你知道!

她說:假如杜若洲不是真的疼你,他還疼你。一輩子。

淚一滴一滴掉進白瓷碗裡。

黃昏,徐鐵回來了。一臉的疲憊。不看丁思思,從推門就把目光牢牢地鎖在我身上。伏在我身邊,凝視我,帶着深深憐惜刻骨疼愛的凝視。他的眼光從不曾這樣溫柔。似乎想把我的容顏帶到生生世世。

猛然間,他火熱的唇就印在我冰冷的唇上。

有什麼哽在我的喉中,腥咸如血。

無盡索求而毫無回應的吻,清醒而麻木的吻。呵,母親,你是對的,我對徐鐵,只有依賴,比愛更重的依賴,但不是愛。我愛的,是那個叫杜若洲的男人。

他放開我,啞聲說:紅豆,記得我對你說過的第一句話嗎?

記得。你說,我的命是你的。

他搖頭,笑了:不是。從我在香溪把你救出來的那個時候,我就問自己,假如我沒能救上來你,自己也淹死了,值得不值得?那個時候我就清清楚楚地知道答案:值得。紅豆,其實,我的命才是你的,早就是你的了。

他轉頭,看着丁思思:思思,你要一直照看她,直到她恢復,別離開她。

第二天,思思紅着眼睛遞給我當天的市報。四版上小小的一則新聞:情為何物?血濺畫廊。

杜若洲死了。徐鐵失手,他的太陽穴重重地砸在我的畫案那硬硬的稜角上。他又剛喝了太多的酒。徐鐵與我吻別,告訴我他的命是我的。然後投案。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

再也無淚可流了。我的淚,全部都償給了這兩個男人。

“你恨我嗎,紅豆?”

“不,不恨。”

“其實我只是想狠揍他一頓。他曾經許諾我,會永遠對你好,不讓你受任何委屈,而且會讓你成為有名的女畫家……可是他差點害死你!我讓他去看你,對你負起責任,他居然說他去了只會讓你更傷心,求我好好照顧你……紅豆,若是我知道他是這麼這麼負心薄情的男人,我說什麼也不會把你交給他!就算是失手,我也沒什麼好後悔,我只怕你難過……”

我笑了。哥,我不難過。

若洲是和我們的父親一樣懦弱的男人,他沒辦法去面對殘酷的命運。也許對一個完美主義者來說,只有死亡才能把一切都忘記。徐鐵,我謝謝你,我也替他謝謝你。

“可是,”他的臉上有我穿不透的一層迷茫:“紅豆,有時候我會恐懼。無論我怎麼打他,他都只笑着,即使在他臨死的時候,也依然在笑。紅豆,你們到底為什麼要分手?”

呵,徐鐵,我永遠也不會讓你知道,是你把我推進了親生哥哥的懷裡哦,不能這樣說,你了解的,我是蝴蝶,你是大樹,我們之間沒有真正的碰撞和愛情。我永遠也不能讓你知道,杜若洲懷着比我更絕望更熱烈的愛情。

逝者已矣。墓園裡他永遠在微笑着,他的微笑邊永遠會有我心底的玫瑰盛放。而你,漫長的鐵窗歲月,我不能讓你的心被無窮無盡的懊悔噬咬。

,他忽然笑得天真:紅豆,我求你答應我,每年都來看我一次。只要一次。讓我知道,你在好好的活着。

隔了那永遠都將冰冷的厚重玻璃,我微笑着、鎮定地伸出小指。

留校通知換成了除名通知。我因為早孕且被牽涉進一場命案被美院正式開除。和除名通知一起攤在桌子上的,還有一場國家級的美展寄來的入選通知,準備採用《瀰漫千年的花香》。

我一個字一個字的都看完,輕輕地拿起來,撕成兩片、四片、八片,無數片,漫天的白蝴蝶瘋狂飛舞。

徐鐵,我會為你好好的活着。

若洲,在我的回憶里你將永遠是我最深愛的人。我會把你的靈魂附在我的靈魂上,萬水千山帶你歸去,並且,在每個漫漫長夜念着你的名字安然入夢。

尾聲

習慣了每天清晨教孩子們背誦詩詞。村小簡單美麗,每寸空氣都瀰漫着花木的清芬。教室門口是三棵極粗壯的梧桐樹,鋪開一地的陰涼寧靜。

清朗的誦讀聲,玉盤裡滾珠滴翠,鏗鏘着無數美麗而哀愁的文字: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每首詩里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每首詞裡都有一份熾烈的情感,每個小令里都有一段拍案的驚奇。一寸相思一寸灰,一寸相思一寸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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