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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合 院
送交者: 新鳳霞 2003年11月17日16:45:00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聽說王府井已拆得沒有模樣了,我想起了我們的四合院。現在我們住在一座樓房的四層!我在文革中受迫害至殘了,三十幾歲就不能唱戲了,因行動不方便,我隨時都想着我們的四合院。

  一九四九年祖光受周總理召喚從國外回到北京建設祖國。第一件事就是交給他的好朋友鄧季惺、陳銘德夫婦一筆錢,寄放在他們家中,買房、置家俱。鄧季惺大姐和丈夫陳銘德是新民晚報的老闆。剛剛解放,他們夫婦住在西城石碑胡同一個四合院裡,那房子好漂亮啊!前廊、後廈、走廊,遊廊,滿院子花草。我覺得北京的四合院是最舒服的房子。

  當時很多作家買房。艾青買的是在東城豆腐巷,老舍買的是奶子府,趙樹理和祖光的宅院是在東城王府井師府園馬家廟,祖光買的是九號,趙樹理是六號。

  祖光這所四合院很講究,外邊是兩扇圓大門,敞開能進汽車。通過一條小道,高台階紅漆門。門道轉過去一個小拐彎圓月亮門,有個方小院。經四扇門才進到院。東、南、西、北四面是房,北屋七間,東西屋各三間,南屋也是三間,靠外院一單間。正房北屋的廂房,東、西都是小單間。院子很寬敞,外院牆有爬山虎。北京四合院講究“天棚、魚缸、石榴樹”。這個院子進大門有影壁牆,小院有兩盆石榴樹。我們的紅石榴花可鮮紅了!相配四盆白玉簪花。里院有四棵鳳凰樹,過房高的海棠樹,白紫色的丁香;靠南牆還有白玉蘭、葡萄架、石桌、石墩,數不盡的各種盆花。大院子可以排戲,練功,讓孩子們跳繩。祖光還為孩子在院裡擺放了一個乒乓球案子。同學們常來打球。

  住四合院種果木樹,秋天結了果子就要人受累了。好在那時有我婆婆操心,指揮管理。最傷腦筋的是果子成熟季節,鄰居家孩子上房摘果子,來回跑,踩得房檐嘎嘎喳喳地響。我的老婆婆是典型的中國式善良老人。她站在當院,仰面四平八穩不急不躁地對着在房子上跑的鄰居家孩子說:“你們快下來,別在房上跑,摔下來可不輕啊!”孩子們仍在房上跑。婆婆站在院子中大聲說:“你們下來,要葡萄、要海棠我讓老何給你們摘一筐吃,好嗎?”孩子聽了高興地說:“吳奶奶我們就下來……”孩子們下來高興地等着,老何是我們家男工,孩子們吃飽了跟老何說:何叔叔我們走了,等着你再給我們摘海棠……”

  春天院子裡各種花開了,又要把花一把把捆好送給親友。

  這四合院在舊協和醫院旁邊,房主原是協和的著名婦產科醫生林巧稚。解放後她搬進協和宿舍,把這所四合院給親戚了。祖光是從她親戚手中買來的。院子整齊講究,最洋氣的是廚房,自來水龍頭很多,牆壁是白瓷磚,大爐灶內有一個很講究的烤箱,箱內有好幾層烤盤。

  祖光買來這所房子,首先是修繕,北屋正面是客廳和兩間套間,從新改裝了。把舊木格窗戶改成落地玻璃窗,開開窗戶可把四腳帶輕軲轆的大床推出來乘涼。這間睡房在整個四合院中算是洋式風格。北屋向東屋打通,從北屋跨進可去洗手間。出了洗手間,通向廚房、餐廳。廚房又跟東房通着。我們在這屋中間吃飯,打通了從廚房送菜方便。

  北屋是我和祖光住,東屋是女兒霜霜和她的阿姨住。西屋是公公婆婆住。兩個女工和一名男工老何分別住在東西邊的過房。一排三間南屋兩個兒子住,還有祖光的書房。另一間南屋作客房。

  院裡種有六盆曇花。一九六六年六盆曇花同時開花,有一大盆開了兩朵花。晚上我們在院當中拉了幾個電燈,照得全院子好亮啊!親戚朋友來看曇花,一直熱鬧到深夜。

  婆婆偷偷跟我說:“鳳霞呀,花開了這麼多,這叫‘花怕開絕了,國家不太平’ 啊!”婆婆講,盧溝橋事變那年,家裡種了曇花,也是開得十分燦爛,國家就打了仗。 “唉,國家可不能再出事呀!”她真怕那兵荒馬亂的日子。

  院裡一塊塊方磚,都是祖光親自選擇、設計,請人鋪好的。每一間房子都換了新式玻璃窗格子。洗手間,小廂房都換了磨砂玻璃。為了射進陽光,北屋到東屋,過房房頂都裝了玻璃。

  房子大,室內擺設很重要,幸好祖光已托鄧季惺大姐買了整套紅木家具。紫檀木大木床帶有炕桌,腳踏,條幾,八仙桌。明式書桌、椅子。祖光和我各有書桌,都帶有腳踏。大書櫃占了半面牆。

  牆上面的字畫也都是祖光一件件地選擇並掛好的。房內的各種花都是我擺放,多麼晚回家,我也是親自澆了水才放心。我養的各種吊蘭,很多朋友都羨慕。

  那時祖光正在拍梅蘭芳先生的舞台藝術電影,請來蘇聯攝影和美術專家,經常跟祖光研究討論劇本拍攝問題。蘇聯專家說:“你們這所四合院好,顯示了藝術家的水平,我真羨慕極了。中國藝術家真幸福。”

  四合院對我們兩兒一女也是真好玩的環境,他們的同學常來我們家玩,一起做功課,一起下棋,一起打乒乓球;最開心的是玩唱戲,動刀動槍。有時對打,把玻璃打壞,我就生氣,祖光說:“玩起來就不顧這些,破了,再配上,不要叫孩子的同學覺得家長太兇。”孩子同學的父母很多都是在附近工作。有一個叫張生的,父親是協和醫院的工人;他和在東安市場一家飯館職工的兒子比賽打賭喝豬油,廚師的兒子豢諂攘?兩碗豬油,喝的滿臉通紅,老婆婆看見這孩子要生病就給他吃西瓜,孩子回家拉肚子,他母親問他:“是誰叫你喝的大油,又是誰叫你吃的西瓜?”他說:“是馬家廟四合院的吳奶奶。”從這以後,兒子同學來玩都愛說:“去四合院,吳奶奶給西瓜吃。”我家成了這個胡同小孩聚會的大雜院了。孩子在院裡玩,把院子搞的很亂。老何轟他們說: “這些討厭的孩子都給我滾出去。”窮廚師的兒子,他轟趕,幹部的兒子卻一個不敢說。祖光生氣了,他認為對人對事要公平。後來祖光找老何談了一次話,讓所有的孩子隨便來我們院子裡玩,不能轟。  因為我們的四合院是這個胡同比較大的。街道居委會也常在這開會,無論來多少大人孩子,我們的老婆婆總是熱情地歡迎。

  住四合院最傷腦筋的是每年都要修繕。換房瓦,上油漆,修牆刷石灰,搞得滿院子都很亂。這時祖光親自泡茶給工人們,在門道鋪好蓆子讓他們休息好,並給他們送糕點水果,安排吃飯。祖光對阿姨們說:“人家是給咱幹活的,一定要人家心裡高興。”祖光還常常和工人們一起坐在小板凳上聊天,後來成了朋友。

  一九五七年,多少人一下子成了罪人,正如趙樹理說的:“祖光是個好人,也愛國呀,他的家遭了大難。”祖光被送到北大荒,我為祖光保住了一家老小,苦度了三年,祖光回來了,四合院仍然是那麼整潔乾淨。祖光不忘勞動,拾起掃把掃地,接起水管子澆花,不斷地為四合院門窗上油漆,房上換瓦,上牆灰。信心萬倍想把四合院修建好。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們這個四合院遭了難,多次被抄,砸壞窗子,玻璃碎了滿地。中國戲曲研究院,中央美術學院,東糾西糾紅衛兵,還有數不過來的中學生,你抄一批,他搶走一些。滕某某是我們鄰居高乾兒子、東糾紅衛兵的頭頭,多次來抄我的家,一群人帶着大口罩。抄家就是為了白撈東西,因為他了解我們家有照相機、錄音機……這時的四合院好淒涼啊!風吹樹葉,陰雨天滴滴達達的響聲,冬天大雪,西北風如老牛叫。這個四合院熱鬧過、冷清過;團聚過、也分散過,如今淒涼蕭瑟冷冷清清。

  忽然,搶占房子開始了。進來一男一女,男的三四十上下,女的三十多歲。男的是萃華飯莊黨支部書記,姓姜。他說:“我是共產黨員要進來住,你家房多人少。”說着,他手拿封條把西屋一排門封了,我們家誰也不敢回答。我們屋裡還有很多木器,姓姜的夫妻兩口帶着幾個兒子全部占用了。當時祖光被抓到牛棚不許回家。

  不久,又來了幾個三十上下工人模樣的,一進來就對我婆婆說:“我姓劉,共產黨員,西屋姓姜的住了,我來要你的南屋,我是老少三代……”這家搬進來,把屋裡的家具及器具也全部占用了。

  然後又來了房管段的人,這時房契由國家管,當時我和婆婆心裡害怕,神情緊張。我對婆婆說:共產黨員搬進好些,祖光還不知道什麼時間回來,咱們這一家還有一點保證。他們是黨員,總比搬來那渾不懂事的紅衛兵強。房契強令要走了,可房捐還得上。這兩家人搬來也是白住,一切費用都不交。他們真不知節約,大燈泡100W,照亮半個院子,而我們只用15W小燈泡。

  我被關了一陣子,大抄大搶後,才讓回家,但天天要上班。祖光仍被關押在“牛棚”里,不放回來。家裡只有三個孩子和婆婆,我們不敢大聲說話,擠在東屋,北屋牆壁都被砸爛了,房頂也被捅了洞。滿屋子亂七八糟,沒法下腳,我不想進去看,太傷心了。搬進的這兩家人卻和親朋好友大說大笑。他們的孩子在院中踢球,砸壞了玻璃,我們不敢出聲,兩個兒了要質問他們,我和婆婆攔住說:“千萬不要。他們搬到咱們院子來,就是咱們鄰居,要忍耐……你爸爸回來一切就好辦了。”他們搶占了我們西屋、南屋,還要占我們的北屋。但堆滿了東西下不去腳,那個姓姜的站在窗外向里看說:“這屋裡可以收拾一下。”意思是他想進去。我說“這屋裡不能動,得等祖光回來,他不回來連我們都不進去。”人就是得寸進尺。他們還隨便抄走我們的東西,我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對婆婆和孩子們說:“行了,只當被抄家的搶走了。”婆婆說:“不用想東西了,兵荒馬亂的年月我經得多了,日本人燒殺搶奪我都熬過來了。這些人是發國難財,打着共產黨員的旗號來的,干的是日本鬼子、國民黨的勾當!”

  大串聯過去了,祖光被放回來;打砸搶也過去了,大夥靠邊兒站,祖光去了幹校。又有街道上的人來看房子,可能還要擠進來。一個在房管局工作的姓侯的朋友動員我們說:“現在很多人把自己的房子換成樓房了,不然隨時都可能再擠進來搶占房子,你們北屋和東屋這兩邊房子可以換四間樓房。”老侯的動員不是沒有道理,但我捨不得這四合院。葉盛蘭碰見祖光說他也搬進樓房了,因為四合院老有人惦着白占房子,主張祖光去住樓房,安靜,關上門誰也找不着誰。我是個拿不定主意的人,感情上捨不得是主要的。可不搬走,這所房子也得被糟蹋。擠進來的人在院裡蓋小房,砍樹,拆牆,眼看着也傷心。祖光多次動員我:“身外之物全可不要,房子再好你不也睡一間嗎?再說,文化大革命是全國的,不止咱們一家。咱們離開為好!”街道上來的人都很兇,嚇得我心跳。眼不見,心不亂,狠了狠心,一九六七年初搬到和平里十四區——兩個單元四間房。

  祖光他從香港回到北京,買了這所房子,又從上海接來了父母,一心想把這四合院修建好。想不到一個個運動整他、政治上害他、經濟上卡他、四合院就是見證,看着這四合院,心裡是很難受的。可祖光不說一句後悔話,也不埋怨一句,他對財和物總是看得很輕。祖光放棄了在香港的舒適生活,帶來在國外掙的錢,在國內買四合院,怎麼能擠走我們,讓這些人住呢?我認為太冤了,也太不公平了!

搬 家  

 祖光和我商定搬家後,日夜收拾東西,我把零零碎碎的裝進紙箱,兒子找來了同學幫忙,當時我和祖光都是審查對象,親朋都不敢來幫忙。兒子同學馬小力的父親為人好,是搬運工人,他們是勞動人民,什麼都不怕,全家熱情地來幫忙。一些搬不走的東西,自然就給馬家了。人就是“善財難捨”。抄家時抄走的那些價值連城的東西,連問一聲都沒有,眼看着戴大口罩的紅衛兵明搶、明拿。特別是那個姓滕的幹部兒子,他隨時帶來一幫東糾紅衛兵明是抄家,實是搶東西。現在把搬不走的大批東西送給人,落個人情。我還把床、沙發和一套木器都送來院裡掏大糞的師傅了。沒有人幫助出車,只好從東單三輪車站請了十輛三輪車。祖光騎自行車在前頭領路,浩浩蕩蕩十輛平板車成長龍式。祖光為了讓他們別太累了,有意慢慢地蹬車。用了兩天總算把東西搬完了。多難啊!我想把澡盆搬走,把搭走廊的門窗格子搬走。祖光不肯,他說:“你把一所四合院都不要了,還心疼這點東西嗎?有人搬進來住,又要叫人費事再修理……”我都依他了,祖光哪裡知道我們搬走後,房管部門把全院大改造,大房改小房子,北屋、東屋、過房都搬進了人,而且都是私分。我都看過了,太傷心了!北房的大落地玻璃窗拆走了,院裡的樹全砍掉了。從進門就起了小房子,成了破破爛爛的大雜院。有人說:“王府井帥府園馬家廟,有這個廟可就不是這個神了。”   和平里這邊祖光也受不少累。房子是新蓋的,但因文化大革命,分配來的幹部還沒有搬來就被打倒了。房子被大串聯接待紅衛兵站接收了,地上鋪稻草招待串聯的人。房子髒得下不去腳,氣味難聞,地上堆滿稻草,到處是髒布條,干屎蛋。牆上畫得亂七八糟:“打倒劉少奇”,“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打倒走資派”。

  祖光跟兩個兒子一起打掃這間房,先從窗口把稻草扔出去,又用平板車推到垃圾站,收拾了近一個星期。  從大房子四合院一下搬進這僅有四間的單元房,我覺得入了鴿子窩,心裡可憋悶了。

  住在這接待紅衛兵的房子,看着牆上寫着“造反有理”、“革命無罪”的痕跡,我想着當時的情景。那是1996年紅衛兵串聯鬧革命,每天我都被他們叫出來打罵,有的人根本不知我是幹什麼的,為了表現他革命,舉手就打。那時祖光被關在他的機關“牛棚”,我留單位審查。單位大部分人都出去串聯,留守人員在家接待紅衛兵。單位大屋子排演場全騰空了,地上鋪稻草,草上是麻袋,留出當中一條走路。我們單位接待的是南方來的紅衛兵。北京的冬天冷,凍得一群孩子縮着身子擠在一起,好可憐哪!單位動員給紅衛兵捐獻衣物,我把棉褲、棉襖、毛衣、毛褲、被子、毯子、棉鞋都送出去了。我想誰家都有兒女,他們太可憐了。他們中間還鬧了很多事,都是十八、九的青年人,男男女女因為爭風吃醋大吵大鬧。我給他們生爐子,打掃衛生,他們在牆上寫“打倒中國最大的赫魯曉夫”!和平里剛剛蓋好的新樓,也搞得這般光景,這叫文化革命大串聯。

  這時我和祖光可以回家,住在這四間小房。不久我就又被送進牛棚,兩個兒子上山下鄉走了,女兒跟着帶她的阿姨走了,家裡只有老婆婆一人。讓我閉上眼想誰呢?丈夫他心寬能想得開,我放心;老婆婆有知識經過大災大難,能忍耐,我放心;兩個兒子上山下鄉,年輕力壯,能吃苦我也放心。小女兒跟着張阿姨去了她家,帶去了錢和物也不會受苦。想來想去還是自己怎樣對待審查我的這些“群眾”吧。

  我被關了一年多回來了,已是一九七一年底。一天,街道上的積極分子馮素英讓我們給她騰一間房子,而且指出要四間中最大的一間。我前腳進門馮某後腳就逼我騰房。她那黃臉上的薄嘴唇可能說了。她說:“論階級,我們是紅五類,無產階級;論革命,我們是造反派,論人口你們家現在只有三個女人,我們三口人占一間,這是合理公平的嗎?再說你們是被抄被斗戶,要不是為了革命,叫我搬進你們這裡我還怕受牽連呢。” 我氣得簡直要發瘋了,我說:“你不該要我騰房,你們這麼革命還要非擠進我們家嗎?”馮某板起面孔說:“對,這就是革命需要。”

  派出所的戶籍警還不錯,他對馮某說:“你想搬進新鳳霞的房子,等她下個月從幹校回來再說吧。”馮某表面答應了,可是她天天來找婆婆,今天她搬來一個爐子,明天拿來一卷破席,老人實在受不了,我也沒有辦法,能賣的找到張自忠路委託店,請他們來我家幫忙,把屋內家具賣掉了。

  馮某住進我們單元,老是鬼頭鬼腦偷看我們家的情況。1974年我的二兒子吳歡從黑龍江兵團回來,他是得了肝炎回來養病的,我把他爸爸的大衣、棉褲、棉被給他用上。一天深夜十二點多,有人砸門,我們一家嚇得一動不動相互看着,婆婆用小女兒的手指着馮某那屋,我明白了,準是她又在搗鬼。我起身開開門,五六個警察手提着電筒進來問:“吳祖光回來啦?”我心一楞,我還以為真回來了,用力向四周看,跑下兩層台階。警察很兇地說:“你們都出去!”女兒和婆婆被他們推出到樓道,兒子吳歡躺在床上。警察看見床上躺着人說:“這是誰?”另一個說:“吳祖光。”他們野蠻地進了我的房裡,一個上去掀起被子,看見是我兒子,有點心虛了。我看他們這樣無理,氣得渾身發抖,心想這是怎麼回事?他們相互不開口,看看馮某那屋,我明白了。大聲問他們:“你們為什麼說吳祖光回來了?”沒想到他們說:“有人匯報說吳祖光回來了。”

我知道是馮某匯報的。氣得上前一步對準馮屋大聲說:“吳祖光真是回來了又怎麼樣? 現在受查審還沒定性呢。住在我們家屋裡,水電費一個錢不拿,還偷偷地害我們。”我說着出門對着我婆婆、小女兒說:“進來!為什麼讓我們家的人站在外面!我也是苦大仇深的人,咱們刨刨底,還不一定誰是資產階級呢!”我理直氣壯,馮某躲在屋裡不出來,警察一聲不響。我又說:“你們看看,我兒子是從東北建設兵團回來探親,他有病啊!你們闖進來好象是抓特務!”警察一個個灰溜溜的,我又大着膽子說:“我是受審查,但我有組織,你們來我家可有單位的信?吳祖光在幹校,現在多少人在幹校,難道你們都去人家在夜裡搜查嗎?匯報的人你出來,當面說說見見陽光!”我問得他們無話可說。馮某一直沒有出屋子,警察們一聲不出,虧心地下樓走了。

我對準馮某屋子說: “以後你放明白了。我們受審沒有定性,再要像老鼠胡串,我就讓你搬走!這房子是我用四合院換來的。房權是我的。”老婆婆害怕地向我擺擺手,我也擺着手說:“別怕,我明天去幹校,這房子是每月我交房費水電費。住在這裡一文不交,還想撈點什麼政治資本!說好了,政治運動過去了,一切都要算清楚,我相信國家不會剝削老百姓的,可是老百姓也不能欺負老百姓。咱們是朋友,是鄰居,就知點趣。現在,打倒,油炸,炮轟時期已經過去了,我們審查會有結果,誰是什麼問題誰自己知道,以後大家得相互照應。”

我這一大串話是對着馮某的門說的。她一聲不響,也不出屋,從此馮某也不那麼凶了。我心想,她是家庭婦女,丈夫可是黨員,有時借用東西,跟我老婆婆還說謝謝。只求他們老老實實住在我們這,我在幹校也放心。想想馬家廟那家姓姜的他們還算好些了。只是馮某她嘴裡不斷說:“我們是紅五類,無產階級……”好討厭!   我從大興縣天堂河五七幹校回來,調到西城區挖防空洞,比在幹校不能回家強多了。每天早晨頂着星星出門,晚上披着星星回家。跟馮某很少見面,也就井水不犯河水。她仍是白住房白用水電一文不給,我也不為這事跟她糾纏。

  1976年唐山地震,北京受了影響,我因病躲地震去了河南。就在這時,給祖光分配了房子在東大橋。這次搬家祖光沒有通知我,他又雇了十幾輛三輪板車,騎着自行車跟着一人搬好了家,然後從河南洛陽的軍隊醫院把我接到北京。

  1978年政策落實,我和祖光,幾十年錯劃右派的冤案平了反,我們全家高興極了。記者、編輯都一個個來約他寫有關1957年錯劃右派的回憶錄和文化大革命中挨整的事情。祖光說:“我不寫,這事過去了,沒有再寫的價值了。”祖光一個字也沒有寫。我從河南回來,房管局辦公室的同志來談關於私房落實政策的事。當時因趙樹理去世,他的夫人和孩子在山西;艾青一直住在北方飯店,要求把房子修繕成原來的樣子才搬回去;老舍先生雖早去世,但夫人兒子也都在北京,要求回原來的房子。我們這些人都是挨整對象,房子都被人搶占了,改建得亂七八糟了,再恢復需要大工程。

  落實政策辦公室的同志多次來找祖光說:“馬家廟這所房已經住進七、八家,房子拆改得亂七八糟了。如騰空再修繕,國家得拿出幾十套樓房錢。你如果放棄這所房子,就給國家解決很大困難。”祖光厚道。他從來沒有伸手向國家要過什麼,為了國家他可以付出一切。同那些想盡辦法從國家手中要這要那,爭出國要待遇的人一比,祖光的為人多可貴呀!他再次動員我放棄四合院,住樓房。我說:“國家困難是自己造成的!鬧革命,好好一個家左一運動,右一革命,專整有本事愛國的老百姓!國家整得窮了,也把老百姓整得家家不安。咱們一起買房的人,不是都決定要回老房,物歸原主嗎?咱們更有理由,我被整成殘疾,住平房四合院方便。國家自己的問題自己承受,我們是受害的。”

  最後,祖光還是同意寫一個捐獻給國家的信,收回很少的象徵性的錢。 至今我仍說祖光太傻,把四合院讓出了,住房還自己拿房錢!祖光從沒有一句怨言,他說:“全北京不都是這樣嗎?只有個別人有辦法要回原來的房,咱們那兒有這個功夫?再說咱們如回四合院,兩個兒子都成家了,兩個兒子,兩房兒媳,孫子,孫女,兩個家庭住在一起要你當這個大院的院長啊?你身體受了傷,行動不方便,不能操心受累。現在兩個兒子他們單住,要求咱們住得離兒子不遠,每家裝一個電話,過來更方便。住單元房處處省事,兒子問題也都解決了。

  我們家有現代化的傳統,我的老公公最早是教英文的教授,因此一切新式。他有十一個子女,都是自己成家立業,也都是國家重要幹部。我們的兩兒一女也是青年時就自立。他們從小上學因受父母株連,處處受歧視,不許上大學,不許入團帶紅領巾,但我的孩子用功上進,“四人幫”被粉碎後都上了大學。大兒子吳鋼,魯藝美術學院畢業,現是藝術家,在巴黎;二兒子吳歡,電影學院畢業,現在中央電視台當編導;女兒吳霜不許上中學,自學了大學課程,第一次高考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中央音樂學院,又去美國印第安那大學深造。

  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勞動改造挖防空洞長達七年,手腕膝蓋都有傷,氣候一變化,關節疼痛。怕冷喜歡暖和,往東大橋搬的時候,祖光把我的書桌擺放在向陽的窗子暖氣旁。為了開門關燈方便,都為我換了順手的開關。我不能坐低的沙發椅子,書桌上檯燈、電風扇、時鐘等樣樣順手。筆紙、畫畫寫字都準備得方便、好用。書架上我愛看的書都是他親自擺放,伸手就能拿到。雖說我們夫妻是國家幹部,可說實在的,任何事我們都沒麻煩過組織,他從來沒有沾過組織的光,自1949直到現在沒有住過組織上分配的一間房子,也沒有用一件組織的家具。

  自我做了吳家的媳婦,40多年,祖光從來沒有跟我發過脾氣,也沒有為什麼大小事情吵過,總是誰對就依誰。但為了這所四合院,我經常留戀地說:“你就是不聽我的話,王府井好,是金子地帶,你替房管局幹部着想,可我的身體誰管?”可祖光火了: “我管!咱們做的每一件事都得讓人家佩服,不沾一點國家的光。”

  現在我們住的樓是五層樓,我家住四層,對我這個腿受傷的人來說,上下樓是十分困難的。但我這個人從小就習慣以苦為樂,我認為這也好,逼我下樓鍛煉克服困難,這也是生活中的動力,正是因為四層樓,我必須慢慢上下,每上下一次也是一次很好的活動治療。看來這個四層樓是我終生的住處了。可是身在四層樓卻永遠留戀着我的四合院,四合院曾經給了我最大的幸福歡樂。我也永遠忘不了那時的中國,那個血山火海,盜匪橫行的世界。我和我的全家都經歷過來了。

1997年3月北京東大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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