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順風 |
送交者: 神童 2002年02月09日20:56:06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我開車子從倫敦到曼徹斯特,不過是為了向賴利教授道別。兩百哩路。但是賴利教 賴利夫人說:“別忘了我們,常常寫信來。” 我說不會忘記。回家第一件事,是寫信給他們,然後寄一把扇子給她。她的要求很 晚上十二點,開四小時車,再在路上停停,回到倫敦,天該亮了。晚上開長途車的 想到這裡,我興奮起來,回家,多麼美妙,到了家或許會得想念英國,但這是將來 賴利夫婦送我到門口,我上了車,向他們搖手道別。 我沒有把車子直接開到公路去,我先在大學門口兜一圈子。夜了,月色很好,校園, 我忍着心把車子開走了。 車子駛進公路口,我看到有一個人用搭順風車的手勢,截我的車。在英國三年,我 但是車子駛過,一瞥問我看見一張東方面孔。 中國人? 我猶疑了。搭他吧,同胞在外國理應互相幫助,如果他是個壞人,算我倒霉,這是 我把車子停下來,這時候天微微下雨了,很靜,很浪漫,除了別的車於呼嘯而過, 我推開了車門。 “謝謝。”截車的人說。 “別客氣。”我說。 他上了車,抬頭看見我的臉,呆住了,他沒想到我是中國人。我看見他的臉,我也 她關上了車門。我開動車子,車子不可以在公路上久停。 “中國人?”我問。 “是,”她問,“你也是中國人?” “是。”我笑笑,側頭看她一眼。 她是一個美麗蒼白秀氣的女孩子。年紀不大。剛過二十歲吧。穿着一套破粗布外套 這樣的女孩子,深夜在公路上截陌生人的車子,不太危險了?幸虧是我,如果碰見 我一邊開車,一面打量她。 我發覺她右邊眼角一顆眼淚型的痣。美麗。 在曼徹斯特三年,我見遍了所有的大學的中國學生。她是誰?怎麼我沒見過她? “抽煙?”我問。 “不,謝謝。”她的聲音有點啞。 “我去倫敦,你呢?”我問。 “太巧了,”她動動嘴角,像是想笑,但又笑不出來,她有點疲倦,“我也正去倫 我點點頭。四小時,我有伴了,真不壞,我運氣也好。 “你常常搭便車?”我問她,“很危險,單身女孩子,最好不要做這種事。” 她脫下了帽子,黑髮像瀑布似的流下來。 她說:“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搭順風車。” “這麼巧,這也是我第一次讓人上車。”我說。 “謝謝你。” “不要謝。” 雨下得有點急。 “有點冷。”我燃着了一支煙。 路很滑,我把車子開得很小心。 “什麼使你今天出來截順風車?”我問她。 她低聲說:“我訂了旅行車,晚班的,但是錯過了車子。我在家裡等一個長途電話, “有朋友在倫敦等你?”我問。 “沒有。我去住青年會。我想念倫敦,只是想走一走。” 我覺得奇怪。她長得這麼好看,但她的語氣,卻是這麼煩膩、厭倦、寂寞、蒼白。 “你是學生?”我問。 “是。我念酒店管理的,荷令斯大學。” “你喜歡這一科?”我問,“荷令斯大學很出名。” “我喜歡讀書。不管哪一科,不管將來找不找得到工作,我只是喜歡念書。”她向 那顆淚痣動了一動。 我點點頭,“很好。但是我在曼徹斯特理工學院三年,我沒有見過你,為什麼?中 “我剛到。”她說,“才一個月。” “難怪,我早兩個月就去了倫敦。” “所以。”她說,又笑了一笑。 她的笑是特別的。她有濃眉,鬱氣的眼睛,非常白的皮膚,直而長的黑髮,不能再 我把車子開得相當慢,至少比應該的速度慢一點。 “你喜歡英國?”我問。 “到處都一樣,老實說,到處一樣。”她說。 “當你住久了,認識同學、朋友,一切便不一樣了。” “希望如此。”她說。 她不介意說話,她的對白很禮貌,但是又隨和,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談得像 我說:“如果你肚子餓,我們可以在二十哩外一個地方停下來,喝杯熱咖啡。我知 “好的。”她毫不猶疑的說。 我笑,“你相信我?雖然大家是中國人,但是我也可能是壞人。”我看了她一眼。 她淡淡的說:“我也可能是壞人,你不怕我?” “別開玩笑。”我說,“怎麼可能呢?” 她靜默了。 我開着車。在公路上疾駛,不是容易的事,每一哩路都是一模一樣的,沉悶之極, “你喜歡倫敦?”我問。 “倫敦?是的。美麗的城市。我喜歡。我不大喜歡英國人。下一代還好,有的也很 女孩子快樂的時候是美麗,哀傷的時候也好看,我必需承認她此刻的神情深深的吸 她穿着一雙很好的半統靴子,那隻帆布袋是考究的,一隻手上戴滿了戒子,銀手鐲, 雨還是下着,我開了車內的暖氣。車子裡沒有無線電,我不喜歡車子有無線電,這 “香港怎麼樣了?”我反問。 “老樣子。各式各樣的人,想盡各式各樣的辦法賺錢,氣派特別,無恥也無恥得特 “讀完了書還是可以回去的。”我笑了。從來沒有聽過這麼特別的論調。她不是一 “你在這裡多久了?”她問我。 “三年。” “沒有回去過?” “沒有錢買飛機票。” “說笑話。” “真的,省了錢,都是千辛萬苦賺回來的,做餐館,做工廠,那些英鎊,恨不得都 她笑。顯然很同意我的說法。 我喜歡她,太多的女孩子到了外國,來不及拍照片,買新衣服,找男朋友,獵丈夫, 三年裡我見過的女孩子,只有她是例外。她是為了什麼來的?我不明白。 她而且這麼沉默。 我看不透她。 她說:“當然你讀過這首詩,三個皇帝去朝聖,千辛萬苦到了,看見了基督降世, 這一次輪到我笑了。 “我說得太多了嗎?”她問。 “沒有。我有同樣的感覺,真的,不騙你。” “大多人喜歡旅行。寫明信片,最後一句總是:‘多希望你也來!’真滑稽,沒有 我微笑。我喜歡聽她說話。 她聲音是溫柔的,像小溪流過石卵,那種節奏,使我無法不留心聽。 我給她一包糖,她一顆顆的吃着。 我把車子停下來。 小食店到了,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傘。天氣真冷。 我把一條長圍巾纏在她脖子上,她抬頭看着我。她的臉還是異常的蒼白,眼角的一 小店裡有幾張高凳子,我與她坐上去。一個濃妝艷抹的金髮女人走過來,她真是全 我問身邊的女孩子:“你吃什麼?” “可口可樂吧。”她說。 “三文治?” “不。”她說,“我不餓。” “你一定要吃點東西。芝士三文治可好?” 她點點頭。 我叫了兩份三文治,兩杯汽水,我們坐着。 她終於沒有動那份三文治。她的臉向着窗外,雨順着玻璃流下來,流下來,外邊是 她是孤獨的。我知道。我看得出來。 我說:“到倫敦天就亮了。” 她點點頭。 “春假可以回去,見到朋友,你就不寂寞了。” “你怎麼知道我寂寞?”她問。 “看得出來。”我答。 “不可以以貌取人。”她笑。 她的笑不過是動一動嘴角,然而卻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逗人;我想:或者可以問她的 我放下了玻璃環。 她已經摸出了角子,放在桌子上。 “讓我請你。”她說。 我沒有與她爭,我點點頭。 我們離開了小食店,她老實說:“我真有點疲倦了,不過還支持得住,在外面吃過 我先開了車門,再從行李箱裡拿出一條毯子,遞給她,我怕她會冷。我們上車,又 這一次例外。 我問:“你的名字,可以告訴我嗎?” 她轉過頭來看着我,“你呢?你叫什麼?” “我單名靖。” “靖?晴?”她低聲問。 “不是誠,是靖。立青。”我說,“姓張。” “如果是女孩子,叫晴多好。”她笑, “晴。” “我沒有兄弟姊妹。”我說。 “我兄弟姊妹很多,都是有才有干的,只除了我,我是蠢材,徒然叫他們為我擔 “胡說,”我道,“怎麼可能!你少截順風車,他們就不用擔心了。上次有一個女 她調皮的說:“她搭了一架綠色的蓮花跑車,我比她精,我截老爺車,開破車的人 “你沒有男朋友嗎?找個男孩子接送也罷了。” “是,我也動過這種腦筋,結果這個男孩子接了我兩次後就動手來搭我的肩膀。” 我溫和而帶點驚異,“搭肩膀是普通的事。”我說。 “是。拉手都行,但是接送幾次就得取回代價,我沒有那麼便宜,他想昏頭了,我 這麼倔強,我很吃驚。 “為什麼不買一輛車呢?我這輛車三十五鎊。開到倫敦,就送給一個好朋友算了, “呀。但是我母親扣留了我的車牌不還,我撞過車,她怕我丟了性命。” 我搖搖頭,她真是野馬。而且她也沒有告訴我她的名字,為什麼?怕我吊她膀子? 我不想再問她,她有權不告訴我。 我問她:“你會唱歌?唱個歌,以免我睡着了。” 她怔了一怔,她說:“多少年了,我乘一個男孩子的車子,他說:‘跟我說話,不 我說笑,“我很可愛,但是我沒有女朋友。” 她看我一眼,“你戀愛過?” “有。” “她在哪裡?” “不知道,分了手沒有再見過。” “她可美?”她問,非常有興趣的樣子。 “對我來說,是的,她有非常圓的眼睛。” “發生了什麼?”她問,“為什麼分手了?” “她到夏威夷念大學,我來了英國,我們沒有吵架,只是信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我從來沒與人說過這一段故事,但是忽然之間,在車子裡,我對一個陌生女孩子說 “你不惋惜?”她問。 “有什麼用呢?我吐血也沒有用,這年頭的蝴蝶是毛蟲變的,不是梁山伯祝英台。” “我也愛過一個人。就是那個叫我不停說話。好讓他半夜清醒地開車的男孩子。我 我邊問:“他長得好看嗎?” 她說:“他有真清秀的濃眉,我後來再也沒有見過那麼好的眉毛,真的。” 她怔怔的笑了,甜的苦的無可奈何的一個笑。 “你想念他?” “無時不想。” “唱一首歌。”我說。 她唱:“如果你要離去。 在一個夏日。 你不如連陽光也帶走, 我現在告訴你, 當你掉頭而去, 我漸漸失去生命, 直到下一個再見……” “可愛的歌。”我說。 “是的。”她說,“你也唱一個。” “我不會唱歌,我背一首詩給你聽聽。” “好,你背。” “如果我再見你, 隔了多年, 我如何招呼你, 以靜默以眼淚。” 她把頭轉向車窗,很久不出聲。 公路上車子漸漸少了。兩百哩。我離家足足八千哩。媽的八千哩。後天就回去了。 我臉上應該掛個什麼表情?大喜欲狂?哭?擁抱?還是什麼,我不知道。 我說:“再唱一首歌。” “我不能再唱了。”她說,“歌是不能唱得太多的。” “再為我唱一個,我是陌生人,不要緊。”我說。 “陌生人?”她注視我一會兒,“多年之後,在街上碰見我,你會認得我嗎?” 我一呆。她的問題為什麼這樣特別呢?為什麼她要人記得她?為什麼?當然我是會 我因此問:“多年?多少年?” “五年?十年?” “是的。”我答,“我會記得你。我會說:‘你好嗎?’提醒你,有一次在外國, “誰活得這麼老?”她索然問。 “有些人還真活到八九十歲。” “真痛苦。我怕死,我不大想這個問題,有時候怕得尖叫,但是老,老是可以避免 “別說這種可怕的話,有些事情,多想是無益的,最好不想,你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得很多,只是我做不到。” 我用一隻手駕車,左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想得真多,想這麼多有什麼意思?這世 我與她在車子裡說着話,我真的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嗎?我好像是她最好的朋友。 “如果你疲倦,躺一下。”我說。 “不用。” 但她還是閉上了眼睛。她有很密的眉毛,黑髮垂在車椅背上。黑髮是全世界最美麗 我這些年來,正在找她這樣一個女孩子。 如今見到了,卻遲了,我要走了。 車子漸漸駛入市區,天亮了。一種灰色的亮光,不是藍的。先看到的是海德公園, 但是她睜開眼睛,她說:“到啦?” “到了。”我說。 “你知道勃朗寧街?我在那裡下車,青年會在附近。” “知道。”我說。 她忽然哼:“你說你寂寞你要走, 但我會拉着你的手, 在倫敦街上逛一遍, 你或許會改變主意。” 倫敦是寂寞的。 這些歌,她唱的歌,也都寂寞。 時間過得快啊,四小時一下子就完了,我們到了倫敦。 我在勃朗寧街停下來。 太陽出來了,太陽升得早,倫敦是一個別致的城市。 她把頭轉過來,她問我:“如果我約你出來,你會答應嗎?” 我毫不猶疑地點頭。 她笑了,一個很得意很喜悅的笑。“幾時?”她問。 我說:“我星期一要回香港。只有一日兩夜的時間,你說幾時呢?” 她呆住了。她沒有想到我會走。而事實上我連箱子都鎖好了。我上曼徹斯特,不過 她的笑容消失了,她把着車門,不知道說什麼好,我明白。我很明白。 終於她問:“後天回去?” “是的。我不打算再回英國。” “那麼你一定很忙,大概沒有空赴我的約。”她說,“謝謝你送我到這裡。” “如果我把地址給你,你會寫信給我嗎?”我問。 她搖頭。 “我今夜可能見你?明天?” 她動了動嘴角,那顆痣在雪白的臉上太明顯了,好像隨時會掉下來似的,是一顆眼 她慢慢把圍巾解下來,還給我。 清晨的風拂着她的長髮,她纖瘦、怯弱,我看着她,一直看牢她。 然後她說:“今夜,明早,我想不必再見了。大家都很忙。謝謝你。祝你……順 我怔怔的看着她,她走了,帶着她的行李袋,她沒有回頭。 過了兩天我照原定計劃上了飛機,平安的到達家裡。我以後再也沒有見這個女孩子。 再也 沒有 見到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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