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頤城短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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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語
誰會知道,為什麼我終夜廝守着這盞燈
和燈光狂熱地談着,或沉思
廝守着二十多個世紀的長夜,和這一盞燈
在最高的樓頂
誰想知道,為什麼我終生在陽台上踱步
矚望着南方美麗的天蠍座升起
在眾人溫馨的夢鄉之上踱步
直到桌面的玻璃壺轉動位置
寂寞
我的寂寞能感染銀河最遙遠的星座
隨呼吸一圈又一圈擴散,在黑暗的洋面上
經它觸過的星辰全變得安詳
如黑暗裡的少女,大理石像潔淨的坐姿
我感到,寂寞正生出無數條觸手
差一點要觸到銀河的白沙岸了
只輕輕一吸,又倏而退回
圍攏着我,如剛換洗的潔白的內衣
因失手造就的世界
哦,你有着優美陶瓶造型的少婦
每次夢見你,都在匆匆汲水的路上
每次汲滿,你又含笑倒出
在我合攏如缽的雙手中
我不慎失手,清泉直瀉平地
清泉直瀉平地,向東,向西,
向南,向北,無數條山溪
哦,向蠻荒的四裔倉惶逃離
起風了
起風了,所有的樹葉都背過身去
聳動着雙肩大聲啜泣
我的陽台和梧桐樹巔一樣高
窗簾也莫知其由打起寒噤
如被風吹皺的一池春水
我的陽台和梧桐樹巔一樣高
一如帆船被晚潮裹挾而去
當秋風驟至,掰住兩肩瘋狂地搖撼
夢中的啟示
我知道右手有個誰也不知道的通口
通向夢鄉深處的古典風景區
有重疊的小山,深褐淡藍如碎金摺扇
有湖泊,靜穆猶如從未受孕的處女
多少次我曾向縱深探險,可總是半途折回
問題是每次遊覽之前,你總是反覆盤算
我能否安全撤回,在天黑之前
我能否及時趕回,在夢醒之前
莊子與蝴蝶
恍若我一端的翅翼
正消融於最黑暗的空中
最深沉的根系在凍土下做着飛翔的夢
我把嚴冬和酷暑於蛹中收攏,在現在握手
這一瞬間
即永遠分離,於地心的頂點我把天地劈開
最纖細的枝梢由空氣顯出清晰的翅影
當驚蟄的雷在冰上滾動
另一隻手也已醒來
肅穆的暮色
當我們駐足街頭
向東方白銀的樓群皈依
為一日的離去
也為匆匆離去的一百個世紀
那一瞬間輝煌而淒迷
街道兩旁
所有的樓都駐足靜立
當暮靄把東方樓群的銀色面紗揭下
那一瞬間對太陽也是無可挽回的損失
有壓抑不住的啜泣
在夜的胸腔深處響起
暗鈕
你該原諒這不知深淺的手指
它尚未完全熟悉你手中的導遊圖
你衣袋裡有顆暗鈕
會自動開啟電梯
趁門尚未完全關閉
我側身擠入,直抵你雙唇的高度
請原諒它不知深淺的手指
寂寥
再下幾場小雨
也不能使你枯死的舌頭靈活
更何況傳統的祈雨巫術和咒語久已失傳
隨李白那曠世獨立的帆影
側身閃進碧空的另一面
藍天下便僅餘沉默的江水了
夜幕垂下,連寥寥幾顆星子也被關在門外
這世紀多寂寞
午寐
一片金屬簧舌在空氣里震顫
在綠苔點染的紅磚路盡頭
一座西式洋房背後,蟋蟀吹着口琴
沒有風,空氣的簧片震顫
風信子在假寐
葉的影子或濃或淡
紋在蛋青色石壁上
如樹葉上波光蕩漾
泉眼
無須理性的揀擇
水從不揀擇噴涌的地方
心靈的泉眼從不淤塞
你只需清除雜草和污泥
水自會澄清
自會有橙子的色彩和清新
像我們登山時迎面撲來藍天的氣息
一九八八年戊辰夏自北京大學畢業,
臨行前忽憶及溫庭筠
現在,我正想象着溫庭筠
怎樣從商山腳下的旅舍起程
馬頭下鈴鐺響着
雞啼喚醒茅檐的一彎殘月
鞋印清晰地留在板橋的白霜上了
他回頭又望了一眼杜陵
黃土高原的夢中,漢宣帝還沒睡醒
池塘間落滿大雁,又開始向北遷徙了
於是他想,在我漫長的漂泊生涯中
長安,僅是暫時一個落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