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地下鐵 |
送交者: 殷博 2004年03月19日18:18:19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一) 我對巴黎的最初印象就是失望。它總是讓我想起北京,它們十分相似:歷史在現代的旋渦里無力地掙扎,徒勞地希望保持着自己的尊嚴;而各個階層的人也都井然有序地忙亂着。 我曾經是個說相聲的,從十六歲時我選擇了相聲這個行當,並不是因為它可以讓我得到金錢和社會地位,只是因為我從記事時就開始熱愛這個每天充滿歡樂的行業。 我的父親是曲藝團的台柱子,據稱他可以熟練地擺弄幾十種樂器。但他對於我來說永遠只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甚至在我五歲時哭着問他我媽在什麼地方時,他只是面無表情地說我xxxx也不知道。 從此,我從五歲到出國前都放棄了和他溝通的努力。他也無所謂,每天下班後做飯,然後一頭扎進報紙里,對我不聞不問。而我在幼年時唯一的娛樂就是家裡的那台唱機(我從小就不太喜歡和別人一起玩,甚至是拍毛片和彈球),我可以從數百張唱片中尋找着可以令我開心的東西。這樣我自然地愛上了相聲(我家的唱片裡除了相聲就是大鼓京劇什麼的,我別無選擇),我八歲時就可以完整地把幾十段相聲背下來,我父親發現我這一天才後也只是說了一句,你小子要不就學相聲去吧。 隨後很順理成章地我進了曲校(在別人眼裡也算是“子承父業”),經過幾年索然無味地學習,當然期間夾雜着我那多次無疾而終的愛情,幾次打架進了派出所,無數次被我的老師罵得狗血噴頭,最後我又順理成章地進入了曲藝團,成了個逗哏演員,我的搭檔是我曲校的同學四胖子。每星期一必須去團里報道一次,每月掙500元,每年有80場演出,除了以上這些數字外,我和曲藝團基本上算是“生死各安天命”,此時我唯一的理想就是成為一個能上中央電視台春節晚會的大腕(儘管現在相聲在這樣的晚會上是最挨罵的節目)然後成為一個大款。 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驕傲,我沉醉於自己的想法之中。可四胖子那傢伙除了搖頭外就是一句,看不透。 你看不透,我是早就看透了,等着和你哥哥我掙錢吧。咱倆也攢底,倒二的活咱都不干;演一場怎麼也得兩萬,咱倆四六開;有錢就買包子,買棉帽子。 我的師父是位“文”字輩的老人,能夠成為他的關門弟子也就成為了周圍所有演員眼紅的對象。可我並沒有覺得什麼,我象徵性地在登瀛樓擺了十桌酒席,然後磕頭拜師,看着此時師父眼裡閃動着淚光,我覺得無聊得很。 因為當我認識這位老人時,我已經對於相聲這東西不再熱愛了,幾年裡我愈發覺得這是門行將就木的藝術,我經常在背誦大段貫口時聞到它散發出來的腐敗氣息,我不能一輩子守着它和它一起死去;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總算明白了自己一輩子無法成為什麼大腕了,這點讓我傷心不已。 有一次我問過我的師傅,您看咱們這相聲怎麼才能發展呀? 老爺子搖頭晃腦地告訴我,我老了,想學點傳統的可以問我,發展不發展這我就管不了了,得靠你。 他這番話讓我感覺到無限的寒意,不免悲從中來。此時我決定與相聲決裂,我應該去干點別的。 一個希望帶給別人歡樂的人應該本身就是快樂的。 我和大師哥在他的洗浴城告別,看着他一身西裝革履的樣子,我突然笑出了聲。他問我你xxxx笑嗎?我說,我xxxx怎麼看你也不像個說相聲的呢?這樣的回答好象傷了他的心,他良久無語,然後拿出一張兩萬塊錢的支票遞給我,你xxxx收着,到法國可不是說段相聲就能掙錢的。 我收起支票轉身就走。在門口我突然對他說,你有時間也練練嘴,現在是不是連《報菜名》都說下不來了?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聽到身後他傳來他暴怒的喊着,我xxxx說個屁呀,你xxxx能說出國幹嘛去?然後我聽到一隻茶杯被摔碎了。 對於我這段僅有四年的相聲演員經歷的敘述我想到這裡結束它,我覺得無論你的過去是否精彩,總說過去的人都挺沒勁的。 (二) 我父親對於我的出國也表現出來一種無所謂的感覺,只是扔給我個存摺,告訴我這錢其實是留給我結婚用的,都帶着吧,窮家富路。可在我登機的前夜來到我房裡,拿着他的二胡對我說,這個給你,帶着有個解悶的;咱倆聊聊天吧。 那晚,我們倆人喝了兩瓶“直沽高粱”,我也平生第一次知道我媽原來是個唱評劇的,後來和她的琴師跑了。 我總是覺得她會回來,所以我一直沒結婚。我爸說這句話時淚如雨下。 要說這娘們也夠狠呀,我才三歲,她xxxx也捨得;你也是,爸不是我說你,太傻了。 (三) 當我從持續了十一個小時的夢裡醒來時,發現飛機也到達了法國。說實話,這個地方讓我無所適從。我原本以為法國應該是個美麗而浪漫的國家,天空蔚藍,雖然不至於是香車寶馬,美女如流,君子禮讓、只聞琅琅讀書聲的聖賢之地了,但人也得都西裝革履,道貌岸然的吧;可這裡陰着天,那顏色比我的心情都灰暗;而且這裡有很多荷槍實彈的大兵,一個個都滿臉蠻橫。如果是在國內,我一定會大罵一句“真xxxx見鬼了!”,可我覺得不能給中國人丟人,算了,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吧,來他媽都來了,還是死心吧。我整理了一下頭髮,這時我才發現,整個大廳里好象就我穿的像是個小日本一樣正經。 我在巴黎住在一個閣樓里,8平米,和別人共用廚房廁所;但還好有一扇朝北的小窗戶,有時可以滿屋的陽光。房東太太就住在我樓下。巴黎的陽光很不好,有些灰暗疏散,我總覺得像是一個生活在磨砂玻璃罐子裡的蝌蚪。但我還是喜歡坐在偶爾才有的陽光里,覺得自己也回到了那個陽光燦爛的青蔥歲月了。 沒人在意在巴黎的這個角落裡有這麼一間小屋,也沒有人會留意那小窗里有一個中國人在生活着,可那就是我在巴黎的最初落腳地。 我很滿意我的屋子,我沒和中介人老章費什麼話就簽了房屋合同,他對於我的行為表示了讚賞。我給他點上了煙,看着窗外的陽光。他說,行呀,在巴黎找這麼個地方就算不錯,我當年留學可沒這條件。你挺信任我,這就對了,咱是自己人嘛。我看着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笑。可其實,那份房屋合同對於我來講毫無意義,我連一個字都不認識,我只是需要記得每個月1號給房東2000法郎就了事了(她只要現金,後來我才明白是為了逃稅)。我覺得出了國後的自己已經不再有什麼希望或者幻想,只是抱定了愛xxxx怎麼着就怎麼着的想法。 老章他這人不錯,就是有點貪財,不過在現在這個年代也好象不算是個缺點。在天津剛認識他時,一見面他就用特別誠懇的眼神看着我,然後拍着我的肩膀說都是自己人,你放心,我跟辦自己事一樣上心。我覺得自己就是被他那份有些虛偽的真誠給弄暈了,可後來發現他和他們大廈樓下看自行車的老頭都叫自己人,又覺得上了他的當。出國就是這麼回事,我們永遠覺得中介人是個騙子,可我們卻也無從選擇。 我生活的很簡單,除去上課買東西以外,我絕大多數時間都是一個人在屋子裡空想;我的小房間裡沒有電視或者收音機,因為我並不喜歡這裡的電視和廣播節目,它們都太過於喧鬧。來到法國後,我從來沒去過一直夢想的盧浮宮,凱旋門,一切所謂的小資情調和浪漫情緒都煙消雲散一般遁去,其實所謂巴黎並不存在於任何真實的場景之中,它存在於所有關於風花雪月的理想中。 我發現自己也變得越來越吝嗇起來,比如找個雲淡風清的下午在塞納河邊喝被咖啡應該挺小資,可就是在頂不起眼的小咖啡座那也要15法郎(現在是2.5歐元),那可是一公斤豬肉的價格。這一切證明,我的生活無關風月,只是平淡。我安慰自己說,孔夫子還有絕糧困陳蔡,糊弄着吃人家元宵的時候呢,何況我,君子固窮吧,咱最起碼還沒落得個“君子毯噹噹”吧。 如果我的生活很穩定,可能我可以體味出這座都市超常的魅力,可我卻生活在太多的變化,太多的不確定中,所以在我看來,那些窄窄的小街,那些古舊的房屋都不過代表了破敗而毫無歷史的美感,即便是現在我和《夢娜麗莎》面對面可能都不會觸動我。 看過一篇小說,叫《天津閒人》,我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態就是一個閒人。 我可以克制自己的一切欲望但無法抑制的寂寞還是時常向我侵襲來,我習慣於自己一個人閉着眼睛拉二胡,我對於這東西無師自通,這或許是來自我父親的遺傳。此時,我開始反覆回憶起那些曾經閃現在我腦海里的理想,回憶那一個個我和四胖子酒醉後彼此扶將着走在寬敞的濱江道上的夜晚,那時我們都吐得不行了,可我們總是滿懷豪情;我回憶起自己的每場演出,無論是說多麼小的一個段子,我把每個包袱以及當時的所有場景都重新地在腦子裡溜一遍;我回憶起了每個和我有過接觸的姑娘,回憶和她們如何開始又如何結束;我甚至回憶起了我在師傅家看到的師爺的照片,那個形容憔悴的老人據師父說曾經是南市一帶最紅的藝人,可後來因為抽大煙給抽死了……就是那一個個無眠之夜,我在黑暗中試圖阻擋這一切對於我的圍困,因為它們讓我變得脆弱。 我曾經試着走出這座城市,我非常喜歡一些外省的小城市的感覺,因為那裡有我一直嚮往的寧靜和自然,我喜歡那樣明亮的陽光和空曠的街道,比如你可以坐在明亮的街心公園讀讀書,看看報,聽聽鄰坐的兩位老人的談天,這樣的生活才有些法國的氣質。在我的意念中,法國生活應該是種悠閒,懶散的情緒,而不應該是巴黎這般的繁忙擁擠。可當我到達一些有朋友的地方後,我卻發現他們都變了,過去的友好被彼此的猜忌所替代,往昔的意氣被如今的隔閡所阻斷。我不忍看到這些,所以我也就決定繼續過自己的日子,而不去見他們,為了避免相見卻無語的尷尬。原本以為出國後心情會豁然開朗,可我發現自己被這座城市困住了,我就像一頭困守在荒原的野獸,鬱悶而焦急地等候着一個關於綠洲的無稽傳說。 你知道我們為什麼都那麼憂鬱嗎?那是因為我們有太多的想法,而思考的最終結果就是讓我們自己變得不再快樂;可法國人不太一樣,他們單純,所以即便是理想也都是直來直去的,所以他們比我們容易執着起來,也容易生活得快樂。一個靜謐的夜,朋友小侯打過電話來,他闡述了他的觀點。 或許真的對,我們和他們不一樣,可這也不妨礙我們繼續有我們的希望。我在安慰他,或許也是在安慰我自己。 我隔壁的傢伙是和我同一個語言學校的上海小子,我用了三個月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馬明,挺客氣可我怎麼看他都不順眼,我倒不是討厭南方人,可我就是看不慣那些娘娘腔的男人,所以我們很少說話。他也像是個又聾又啞的人,可以一整天呆在家裡沒有一絲動靜。有一天我好奇地打開他的房門,看見這個傢伙噌地從床上坐起來。 你xxxx成天就這麼幹躺着?我問他。 對呀,我是不是打攪你了?他滿臉驚慌。 沒事,我以為你小子死在屋裡了。我哼着歌叮叮噹噹地走在那窄小的木樓梯上,我就愛穿這雙堅硬的牛皮皮鞋,有點動靜就覺得自己不是孤單一個人。 我很少作飯,因為我總是覺得一個人花一個小時去作飯,然後用十分鐘對着牆壁把它們吃完顯得很傻。而馬明更是奇怪,他每天只是把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放進鍋里,然後煮煮就算是晚飯,而且他也從來不吃肉,可能是因為不會作。有一回我看到他的飯說,就你xxxx這手藝,恐怕民工都不吃。他也並不爭辯什麼,只是滿臉潮紅。這種紅讓我無緣無故地很煩躁。 沒過多久這個傢伙就經常偷偷摸摸地領了個女孩子來家裡住,說來也怪,這個傢伙就連作愛的喘息聲都很淒婉(我無意偷聽,可我們的房子隔音效果實在是太差了)。那個女孩子是個眼睛小小的南方女子,我叫她“弔孝”,因為她每天總是陰沉着個臉子,來去匆匆,見了我就很漠然地繞過去,仿佛每天被馬明逼奸一樣。 我問馬明為什麼不和那個女孩子同居,他搖晃着食指(這是他招牌式的動作)告訴我不太可能,因為那個女孩子其實有男朋友。 行小子,你有種。二巴巴的人還真沒你能耐。除了這話,我對他的行為也無話可說。 什麼叫二巴巴呀?方言對吧,我們上海人是從來不說這個詞的呦。小子又豎起他的食指在我眼前晃悠。我看着就覺得眼暈,想抽他。 我最後一次和馬明說話就是那次。突然在以後的有一天我發現他不在了,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離開我們的小房子。奇怪的是我無數次地在夢中見到這個傢伙,有時他被那個女孩子的男朋友打的遍體鱗傷,或者是在我大師哥的洗浴中心當按摩先生。我的鄰居換成了一個黑人,來自一個我連背《地理圖》時都沒有提及的國家。更奇怪的是,這時候我突然覺得馬明那傢伙其實也不錯。我和那個黑哥們兒言語不通,他不僅口音很非洲,而且說起話來手舞足蹈,我看着他比看馬明晃手指還暈;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很臭,他的房間簡直就是個沼氣池,所以我也從不和他說話。每天早上我走出房門看看隔壁的房門,嘆息地說句:哎,真xxxx喪氣。然後沮喪地開始我一天的生活。 一天在TANG FRERE買東西,偶爾經過一家小飯館聽到了陣陣的三弦聲;一聽就知道是專業的,每個音節都摸的特別准。由於遇見了同行,我不免有些心痒痒,便試探性地走進了這家叫“玲瓏塔”的小飯館。 我們這裡不請人的。老闆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傢伙,臉色暗黃說普通話。他放下三弦就走出來,看樣子要轟我。(在我們曲藝界裡演出,彈三弦的就算是大師也不能“攢底”,只有相聲有這個資格,還有我父親在彈三弦的演員中絕對算是“大腕”,所以我多少對於一般彈弦子的有些輕視。)他這個舉動着實讓我感覺不爽,我底氣十足地問他,我不過是聽你拉的不錯才進來看望你一下,我是說相聲的,我師傅是孫文福,你什麼“輩”的? 他還真被我詐唬住了,哎呦,對不住您,我在法國混了二十年還第一次看到有個人懂行。孫老爺子還好嗎? 接下來我們聊了很多,他原來是北京的,叫老劉;我發現自己永遠也脫離不了自己說相聲的身份,每每一激動都把它搬出來。 我是1982年出來的,這麼一說才想起來,有二十年啦。我記得特清楚,那年陰曆二十三,我接到一封給我們老爺子的信,是法國來的。那是我三叔來的信,他是47年到的,先開始是留學,後來就留下了。這麼多年要不是接到這信,我真的不知道我有這麼號親戚,你不知道,那年頭有這麼個海外關係可是個麻煩事。我們老爺子也就從來沒說過。他寫信給我們老爺子問好,可其實我們老爺子早在73年就死了,那年我十五。我們老爺子可是在天橋特有名的,跟孫老爺子算起來是一輩人。那年我就跟我三叔聯繫上了,當時心眼兒就活了,打了個包袱就來法國了。你現在住哪兒? 六區,RUE DE LILLE。我的到來明顯激活了老劉身上的講話細胞,我無法阻攔,就這麼傻呆呆地應承着他。 牛逼呀,那區可不便宜。咳,到這兒就傻了。不會說話,而且我的三嬸是個越南華人,丫兒整個一個事兒逼,天天嫌老子吃她的用她的。我三叔也就是個窮人,學沒念下去也沒臉回中國,就在這裡一工廠里打工,退休就掙倆半子兒。我一發狠就離開那裡,找了個中餐館刷碗。每天干十五個小時,這不連幹了十五年,終於存下錢來開了自己的飯館了。 一看這名字就知道您是個搞曲藝的,夠絕的。我依舊在應承着。 哎,就是。當年受的苦就別說了,給溫州人幹活,用你比用孫子還苦,什麼xxxx人格,根本提不上。可現在我xxxx就得給他們個樣兒看看,爺們兒我挺過來了。咱就這麼個拉弦子的現在也在法國當老闆了。即便是生意不好我也不賣,爺們兒就爭口氣。我們一直在喝白水,可我覺得他像是喝了酒精一樣亢奮。 我臨走時,老劉激動地拉着我的手說,哥們兒,就拿我這當家,沒事過來看看哥哥,我好久沒和同行聊天了,哥哥我悶的心慌。還有好好學法語,找個法國妞兒一結婚那就齊活了;還有將來要找活兒別給中國人干。我過去幹活兒時想,今後要是當了老闆,我得好好對待那些打工的;可現在還不是一樣,我xxxx希望他們是機器,別吃別喝,點點兒機油就走着。 看出來了,我一進門你那樣子就夠狗眼看人低了。 嗨,對不住了兄弟,習慣了。 “玲瓏塔,塔玲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脫口唱了這麼一句,仿佛我是有意要招老劉哭出來。 後來經老劉介紹,我找到了一份幫中國超市看倉庫的工作,他“不忍”看我每天無所事事,不過也好,這樣連房子都省了。我從房東那裡搬出來並沒費什麼周折,只是她很不高興,要扣掉一半我的押金。我也懶得跟她爭執,就接受了她的條件。 和工頭見面的過程也讓我非常不爽,在那個倉庫里,那傢伙就像個國民黨的特務一樣,在管燈的映照下他那張死人般的臉也顯得愈發醜陋,那說話陰陽怪氣的樣子着實是欠抽。他問我在中國的職業,我說是個演員。沒想到這傢伙竟然失聲笑出了聲音,哎呀,我在這裡混了幾十年,現在也輪到有個演員給我打工了,真的是風水輪流坐呀。此時我真的想奪門而出,可我想了想看在錢和站在一旁陪着笑臉的老劉的面子上,不能太意氣用事了,只好訕訕地乾笑兩聲。然後他向我宣布了幾十條規定,甚至有比如要尊重領導之類的條款,我都含糊着點頭答應了,然後他就拍屁股走人了。 此時我覺得自己的自尊就像是一張白紙一般被他撕得粉碎,我想哭,可卻覺得自己這麼大人不應該再做這種事情了,咳,出國嗎,就這麼着吧。 走出倉庫後,我覺得那天的天空慘白得眩目,讓我不敢睜開眼睛。我閉着眼睛定了定神,聽到有一陣嘹亮的鴿哨聲從頭頂盤旋而過,這讓我想起了天津,心頭又是一酸。老劉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兄弟,別在意,在國外就是這樣;哥哥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可咱有什麼辦法呢?別瞎尋思,那都是給自己找罪受。想想國內還有一群孫子們打破頭爭着要來這裡受罪呢。 我終於被金錢所奴役了,此後的每天,我就躲在窄小的門房裡,除了要忍受各種味道外,其他還好,每天早上5點起來幫着搬搬運運的也就沒什麼事情了(當然工資也低得很)。這樣的夜裡,我是自由而沒有任何拘束的,我可以無所顧及地從《連環套》唱到《黃鶴樓》,直到口乾舌燥為止;找兩棵筷子說快板,從《雙鎖山》到《劫刑車》,說到口吐白沫也沒人管;而且我突然想起了相聲,這門早已遠離我生活的藝術;於是在中國城的深夜裡,我又開始背誦起來了《八扇屏》。我又開始能夠說相聲了,這個發現讓我欣喜得近乎瘋狂。 也是在一個夜裡,我撥通了師傅家的電話,告訴他我還沒放下相聲,我每天都在練功。從電話那頭傳來了他老人家的哽咽聲,他斷斷續續地告訴我,如果有機會回去,他給我量活。 (四) 我絕對是個好學生,因為我每天準時出席,而且決不早退;我也從來不給老師找麻煩,每天早上一到學校就擦乾淨桌椅,然後耐心地聽着老師講課。其實我也並不是想聽懂她所說的,只是覺得她一個人孤單單地站在前面,面對着那麼多學生挺可憐的,所以像我這樣,即便是自己在下邊胡思亂想可還對她保持一個端莊的笑容,對於她應該是種鼓舞。不過幾次想到如果讓當年那個揪着我的耳朵把我從“牌攤”上拎回學校的胖語文老師知道,現在博文就正坐在法國的課堂上,不知那位老先生會作何感想,想到這些我的嘴角還是要下意識地微微揚起。而且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串遍了各個班級也沒發現一個漂亮小妞兒,所以只能化悲憤為學習動力。 我們的法語老師是個乾癟的老太太,可別看她一臉要死不活的勁兒,每天的精氣神可大了。她能夠連續站在講台前說三個小時不停。三代前他的祖父以為到法國能尋求救國之路就從上海來到巴黎,可沒想到最後成了一個法國洋行的買辦(根據老太太的形象,我猜想他的祖父也就是電影裡那種穿西裝戴禮帽一臉橫絲肉為富不仁的傢伙,跟李向陽或者容毅仁先生沒法比)。於是她就很倒霉地生在了法國,成為了一個拒絕中國文化的法籍華人,具體表現就是這個老太婆不吃中餐,她說醬油會破壞食物的原味,情願住在90區的政府房裡,也不在唐人區找房子住,她說那樣會被同化。當然,她也拒絕說中文,而且不允許我們在學校里講中文。她認為法語是一種最優雅的語言,而中文是一種符咒。她總在課堂上宣揚那些歪理邪說;我對她的想法從來不與理會,既不怒目相對也不諂媚地迎合。愛xxxx說什麼就說,我已經習慣心平氣和地接受他們對於中國的偏見,我覺得一種博大精深文化不會因為別人的偏見而變得膚淺;況且對於我自己,只要不干昧良心缺德事,馬馬虎虎相安無事最是聰明。另外她對我的職業很感興趣,沒事就愛跟我閒聊兩句(當然是絕對用法語),因為她認為演員一定都能掙大錢。她的一句口頭禪就是,我看過報紙,我知道。這裡的報紙不會騙人的。 博文,你的工作是不是就像是滑稽戲演員一樣? 大概其差不多。 啊,我知道了,我們法國這裡叫做LA COMIQUE DIALOGUE CLASSIQUE,我知道,法國也是有的,而且很高雅的藝術,是在劇院演出的。 你們這個翻譯可太費勁了,而且我們那個也不低俗。 你每場演出能夠掙多少錢? 50法郎左右。 工資呢? 全加起來550法郎。 才這麼一點點呀!你是不是覺得生活挺不幸? 沒有,我活得挺好。我也覺得不少了。 你沒受過什麼迫害?比如禁止你演出。 從來沒有,他們不給我很多錢,但是給了我絕對的自由。 你想去學什麼呢?是不是要學戲劇或者舞台藝術呢? 不會,我可能去學經濟吧,法國的藝術家肯定沒有賣冰棍的掙的多吧。 伴隨着她的咂舌之聲,我們的交談就這麼結束了。我也沒再理會她以後要說什麼,一邊邁着方步走出教室,一邊唱着:這倭瓜雖個大不能切着賣,二西胡沒羊肉是無法安排…… 我覺得最可怕的就是自己生活在一齣悲劇之中竟然渾然不知,還希望布道傳教,我對這樣的人表示同情。這樣的人我見過許多,而最為突出的就是我們團那個口吃的團長和我們這位老太太,前者認為他可以毫無困難地管理一群口齒伶俐的人甚至干涉他們怎麼去說相聲,而後者希望所有人都能與自己的祖國劃清界限以達到把法國文化的精髓學到;對這樣無知也無畏的精神表示尊重。 放學後,我把自己禁錮在那倉庫的門房裡,我拒絕跟任何人來往,跟我的老闆也只是打個招呼就算。我把自己所有的時間都用於拉二胡和說相聲。但有一次我的上司用他極其尖酸的語言打斷了我,於是我打斷了他的鼻子。 那是我在法國第一次打車,我扔下倒在血泊的那個人,除了留下一句“xxxx媽”之外,帶上我的箱子和背包奪路而逃(幸運的是在場的其他打工仔對於我的行動都表現出了視若無睹的漠然,他們繼續自己手裡的工作,而把我們扔在一旁)。司機看到我滿臉的慌張,問我中國城裡是不是又有槍戰了;我顫抖着說了句,不。他又問我要去哪裡;我告訴他,哪都行,離這裡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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