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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失落的野性
送交者: 和繼全 2002年02月18日16:48:38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尋找失落的野性 ------瀾滄江上游藏區腹地納西族社區訪古

  引言

  說到納西族,人們最深刻的印象不外乎是崇尚詩書溫文爾雅的納西男子,勤勞善良的納西婦女,以及麗江古城的小橋流水、玉龍雪山的秀美、東巴文化的神秘和納西古樂的雅致。殊不知在滇藏交界地區瀾滄江峽谷藏區腹地分布有一支保持着游牧民族的血性,遠離以麗江為中心的納西族主體的納西人。他們沿瀾滄江兩岸與藏族雜居在一起,由南向北主要分布在雲南省德欽縣的燕門鄉茨中、雲嶺鄉果念、佛山鄉的松丁、巴美(上、中、下)、甲卡、西魯等村,以及西藏自治區芒康縣鹽井鄉的宗格、中金、街上、干貢、嘎達等村,總人口在2000人左右。
  由於受地理環境等因素的限制,此地區的納西族在各種文獻中很少提及,故鮮為人知或人們知之甚少。
  在此之前,我對這個區域的了解僅僅來源於一些民間傳說和戈阿干先生的《滇川藏納西文化考察》一文(原文載《麗江文史資料》第七輯)。我們村中的曾經在滇藏茶馬古道上趕過馬的老人們,在小時候也向我證實過鹽井一帶確實有與我們一樣的納西族。所以,從小我一直就對這個遙遠的地區充滿嚮往。
  關於當地的傳說,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木天王帶兵到西藏打戰時,眼看第二天就要過年了,當天晚上,木天王讓部下們腳高頭低地睡覺,但是,有的人嫌不好睡而換成了頭高腳低。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依照木天王的吩咐腳高頭低地睡覺的人奇蹟般地已經回到麗江,這樣他們可以和家人團聚,一起歡度春節。而沒有聽木天王的吩咐換成頭高腳低地睡覺的人,仍然睡在原地,變成了生活在藏區裡的納西族。
  帶着對這個地區的嚮往和強烈的民族認同感,2001年10月,我孤身一人前往滇藏交界地區瀾滄江峽谷的納西族社區考察,歷時十五天,走遍所有納西村寨,一路交友訪古,拍攝了大量的照片,記錄了幾萬字的考察材料。

  從德欽到佛山

  10月16日下午,乘坐中巴車從德欽縣城前往佛山鄉,該鄉位於德欽縣境西北部,鄉政府距縣城65公里,是從滇入藏的要口,也是古滇藏茶馬古道必經之地。彎彎曲曲的214線國防公路經藏區八大名山之一的梅里雪山東麓沿着瀾滄江向北延伸,沿江兩岸雪山連綿,峰巒重疊起伏,坡陡谷深,峽谷激流縱橫,江水洶湧澎湃,炎熱乾燥的河谷氣候顯然不宜樹木的生長,形成險、奇、壯的地形特徵。
  出城10公里,來到飛來寺,雄偉的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奔來眼前,海拔6740米,是雲南最高峰,山體挺拔俊俏,冰峰婷婷欲立直插雲霄。這時,同車的幾個來自昌都的朝聖者誦起了藏經,藏族司機也停下車來,在飛來寺白塔旁面向卡瓦格博燒起一堆煨桑,祈求保佑,許多朝聖者向神山作“五體投地”禮拜。這一切,使我意識到已經進入了藏區腹地,而要在藏區腹地去尋訪納西族,更覺得此行具有的傳奇色彩和找尋同胞的使命感。
  同車的一位藏胞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之後,告訴我在西藏芒康往北50公里,有一個叫“支卡”的地方,生活着一支人,他們操的語言不是藏語。傳說是文成公主進藏時,喝醉了酒,酒後講出來的醉話就變成了他們的語言,操這種語言的人大約有1000人左右。他建議我去實地考察,看是不是納西族。可惜因為時間關係,此次不可能去了,心中遺憾無數。
  離城40公里,到達溜筒江鐵索橋,此橋又名普渡橋,古為雲南省進西藏重要渡口之一。據《德欽縣誌》記載,此橋由“麗江賈商仁和昌東家賴躍彩發起倡導修建。賴躍彩親率10餘名工匠,並馱來用於橋身和扶手的鐵鏈14根,鐵鏈直徑為一寸粗,系在兩岸堅固的石壁上。1948年開工,同年10月竣工。”可見納西族與這個區域在各個歷史時期都有聯繫。江東岸原立有兩塊石碑,一為“修普渡橋記”,一為“公德碑”。“公德碑”毀於文革期間,“修普渡橋記”碑現立於西岸。
  下午6時多到達佛山鄉政府,得到藏族朋友次里頓珠的熱情招待,他在鄉派出所當所長。當晚下塌一個“雞毛”小店,獨自一人住在放有十多張床的大房間裡,被子還算乾淨,想着第二天就要見到嚮往已久的納西族同胞了,久久不能入眠。

  松丁村

  10月17日,早上從鄉政府前往松丁村,松丁村是佛山鄉最南邊的納西族村莊,位於鄉政府東邊的一個平台上,爬20多分鐘的山即到。
  一到村邊,最先見到的是一排排藏式土撐房民居和穿着打扮都像藏族的村民,讓人難以相信是進入了一個納西族村子。村前有一堵殘缺但又傲然挺立的古土堡殘牆,傳說是麗江納西族木氏土司北征西藏時留下的。
  扎西頓珠(56歲)是我接觸的第一個納西人,他雖然起的是一個典型的藏族名字,並且他的納西語帶有濃厚的藏語口音和攙雜着藏語單詞(後來我發現當地的納西人都有這個特點),但是因為我有堅實的納西母語和東巴經文作為基礎,又懂一點簡單的藏語,所以不妨礙我們用納西語交談。
  據他介紹,松丁村有30戶人家140人,除了個別上門的姑爺和娶進來的媳婦外,全村都是納西族。他們的祖先來源於麗江束河,當初他們的祖先隨“姜究布•斯那朗丹”(麗江木氏土司)征戰時,在松丁睡了一晚上的人仍然是納西族,沒有在松丁睡覺的人變成了藏族。
  納西族傳統的節日“二月八”在當地得到了保存,作為納西士兵後代的他們,還一直保存着體現尚武精神的射箭習俗。傳統婚俗既有納西族特點的姑舅表婚優先制,又有藏族特點的兄弟共妻和姊妹共夫制,以及長女繼嗣制度。以前與藏族通婚只是個別現象,現在則普遍與藏族通婚,我想這也許是他們加快被同化速度的一個原因。
  告別扎西頓珠,在古老而寧靜的村中邊行走邊拍照,心中有一種恨不得與當地融為一體的衝動。在村頭遇到格嘎(63歲)、頓珠卓瑪(女,79歲)和甲巴卓瑪(女,58歲)三位納西族老人,他們正在悠閒地享受着初冬的暖陽。用納西語與他們交談,彼此之間感到很近,一段段古老的傳說在他們的嘴裡娓娓道來。
  從松丁村回到鄉政府,去拜訪鄉黨委書記丁爭取扎,他是甲卡村的納西族,他對我的工作給予了極大的支持,並且向我表達了與麗江加強聯繫的強烈願望。

  土堡情懷

  晚上仍然睡在昨晚的房間,回想在松丁村一天的經過,最讓我感慨的是立於村前的一堵殘缺但又傲然挺立的古土堡殘牆,於是復起提筆,有感而發。
  古土堡殘牆從中甸縣的小中甸開始順着茶馬古道一直到西藏腹地都有分布,是當年木氏土司北征西藏歷史的見證,相傳木氏土司帶兵北征時每前進一天,都要修一座土堡作為行宮。保存至今的古土堡殘牆,厚度達1.6米以上,要比現在當地的民居土牆厚實得多,(當地民居土牆一般只有0.5到0.6米厚)。木氏因兵強馬壯,相傳每個士兵只需撮一撮箕的土,便可築成一座城堡,走在最後的士兵就留在土堡中駐守。
  松丁村的老百姓介紹,人們在江坡、巴美、甲卡等村的土堡殘牆牆層中,曾經發現超大的赤腳腳印,可斷定是當年築牆人赤腳舂牆留下的。在巴美上村的牆層中,發現過一根腿骨,比一般人的腿骨長出20公分,據說是當年被埋在牆中的納西士兵的腿骨,由此可推斷當年納西士兵的強壯和行軍的殘酷。
  可考證的歷史背景是:
  明正統七年(公元1442年),木欽任麗江木氏第五任土司時,將其勢力伸向金沙江以北的藏區。明朝中後期,麗江木氏土司勢力日漸強盛,政權雄霸一方,多次對滇、川、藏交界地區進兵,蒙藏對木氏畏而尊稱為“薩旦汗”,漢族稱為“木天王”,當地民間稱之為“姜究布·斯那朗丹”,意思是“納西王·福氣永恆”。根據《德欽縣誌》記載“明政德四年(公元1509年)始,德欽為雲南麗江土知府納西族木定占領。時稱阿德酋。”此後,納西族的武裝力量進一步擴大,到明萬曆年間,達到鼎盛時期,加強了對滇、川、藏交界地區的武裝控制,推行村寨領主(拇瓜)制度,大量開採金、銀礦,移民造田,並收取各種賦稅。如清王慶遠《維西見聞錄》記載:“萬曆年間,麗江土知府木氏寢強,日率麽些兵攻之,……遂取各要害地,屠其民而徙麽些戎焉;自奔子(來)以北皆降,於是維西及中甸並現在四川之巴塘里塘,木氏皆有之,收其賦稅,而以內附上聞”。
  “等到土牆只有羊大時,姜究布·斯那朗丹要回來”,這是這裡的納西族人們世代相傳的一句古話。這與流傳在麗江的“等到雪山垮、江水斷時我(木天王)再回來”的傳說入出一轍。大自然的風雨和歲月的流逝把當年顯赫的城堡侵蝕得只剩今天的殘牆缺壁,人們的心裡仍然堅守着不變的信念:“我們是納西人”!
  今天,以麗江古城為核心崇尚“儒”、“雅”的納西族,很難與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的麽些兵馬聯繫在一起,這個民族已從崇尚武力征戰四方轉變到崇尚詩書溫文爾雅。面對這些仍然保持着當年的血性,如今卻由於長期與藏民族生活在一起,從風俗習慣、宗教信仰、民居建築到服飾都已經全盤藏化(局部地區甚至納西語言都已瀕危);唯一還保留着的是民族認同心理和納西語,以及祭天、“二月八”等一些納西族傳統文化的殘餘;以及因為遠離主體民族處之一腢而被遺忘的人們時,我心中的感慨不僅僅是歲月流逝世事滄桑,更多的是歷史的失落感……

  石棺墓土地水

  18日早上乘坐次里頓珠的吉普車從鄉政府出發,沿瀾滄江邊向北行駛5公里到達納古村,這個村因為出土過青銅器石棺墓葬群而出名。據《德欽縣誌》記載,1977年8月,雲南省博物館文物工作隊在納古村考古發掘了23座古墓,均為石塊砌成的石棺墓。其中尚可辨認墓式的9座,葬式可辨認的曲肢葬8座,直肢葬3座。出土的隨葬物品有小陶罐、銅兵器、飾物等共41件,以及綠松石716粒和海貝1枚、石鏃4件等其他文物。證明了早在青銅時代,這個區域就有人類居住。
  從納古村往北16公里,到去巴美村的岔路口,路邊有三戶納西人家,他們是前幾年從巴美村搬遷到此地的。其中一戶的男主人李華是我的一個藏族朋友的堂哥,他是從江坡村到這裡上門的藏族。
  當我到他家時,他們三戶人家的主要勞力都正在屋後一座十分乾燥的山上挖一條引水渠。而我注意到,洶湧的瀾滄江水就在他門三家下面幾百米遠的谷底白白地流着。李華告訴我:“我們三家搬到這兒來的原因一方面是處於交通的考慮,更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在村子裡土地太少。搬到這裡後,土地問題得到了解決,但又面臨着缺水的困難,以前也曾經實施過好幾個引水工程,但都以失敗而告終,現在的這條水溝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聽了李華的一番話,我不禁感慨萬千:
  在每平方公里人口分布不足10人的中國西部,人們卻面臨着耕地不足的問題!
  在水利資源最為豐富的青藏高原與橫斷山區交界地區,人們卻面臨着缺水的困難!
  在幾千年前就創造了青銅文明並延續至今的土地上,人們卻為最基本的生活條件而奔波!



  巴美村

  李華放下手中的活作我的嚮導,一起前往巴美村。沿着一條剛挖不久卻已被廢棄的盤山公路向上爬坡,一路上遇到許多村民用馬、驢、騾和犏牛等交通工具馱着核桃前去公路邊做交易,確實能讓人體會到茶馬古到的遺風。作為納西族女婿的李華邊走邊向我述說了他對納西族的了解:“其實現在來看,納西族和藏族已經沒有太大的差別,因為兩個民族的風俗習慣、宗教信仰、服裝都一樣,差別只是語言。但大部分納西族都會講藏語,而且互相通婚,不存在相互歧視的問題。在電視上看到麗江的納西族服裝很有特點,我都想買一套讓我的妻子穿着。”
  40分鐘後到達巴美下村,巴美上、中、下三村實際上是連在一起的一個大村落,藏式民居如棋子羅列在一個山谷中。村下有一個平台,是巴美上、中、下三村在每年農曆二月初八舉行傳統納西族節日慶典的地方。平台建有一間藏式的土撐房,裡面供着的是喇嘛教的眾神,而村中嘛呢堆也隨處可見。由此可見,藏傳佛教已經滲透進了當地納西族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巴美村第一個拜訪的納西族村民叫知詩都幾(75歲),他是個老趕馬人,年輕時候給江坡村的達樂格西家趕馬,在茶馬古道上隨着馬幫走南闖北,曾經到過拉薩、維西、中甸、下關等地方。向知詩都幾老人了解了一些當地納西族的古俗,留影紀念後告辭出來。
  拜訪巴美村的“阿求”(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派不進行密修的俗家弟子)吉措(61歲)先生,是個非常魁梧的納西人。他從12歲開始跟從一個法國船教士學習藏文,(當時的外國傳教士為了傳教的方便,自己先具備堅實的藏文基礎。他們首先讓村民掌握藏文,然後使用藏語的天主教經典向村民傳教。)19歲時參軍,是麗江軍分區的籃球隊員。1966年退役後,學了五、六年的藏經,此間邊學習邊為村民做各種法事。
  吉措告訴我,他們“阿求”的祖師是“五金噶瑪”,所用的經典與喇嘛的基本上相同,只是面偶、酥油花的製作和經腔與喇嘛不一樣,有大小上千種不同的法事,使用鼓、缽、手搖鼓、鈴、海螺和人骨號等法器。進行密修的喇嘛教俗家弟子稱為“操巴”,“阿求”與“操巴”的最大差別在於後者有一套密修方法。當地的“操巴”一年中有兩個月、其他月份每個月7天要到山洞中去密修。密修時不能與外界接觸,吃穿用具都要十分簡節,飲食減半。每天早上必須4點鐘左右起床,12點以後才能睡覺,念經只能默念,不能發出任何聲音。“操巴”如果在修行時候死去,則被視為是最吉利的事,七天之內如果沒有人前去打擾,他的身體會愈來愈小,最後只剩下頭髮和指甲,肉身完全坐化。
  如此富有神秘色彩的敘述,讓我產生一種搞清楚這一神秘莫測的事物本質的衝動。可惜當地目前已經沒有“操巴”,想要做進一步的考察非常困難。
  當晚投宿在原鄉人大主任知史家,他以前當過教師,所以當地老百姓都叫他知史老師。他是個非常正直的人,對本民族的文化和發展有着滿腔的熱情,讓我回去後一定要聯繫一批納西服裝,幫助他們解決當地沒有自己的民族服裝的尷尬。與他交談到深夜,記錄了當地的親屬稱謂制和許多古俗、民間傳說。
  第二天,與東巴的後代知史次里(72歲)和格茸次里(68歲)、只詩次里(68歲)等老人座談,對當地的歷史文化有了更多的認識。

  甲卡村

  10月21日,回到鄉政府,結識了藏族朋友歐珠,他的老家在拉薩市,現在在鹽井派出所工作。他用摩托車帶着我前往甲卡村,兩個人在坑坑窪窪的沿江公路上疾馳,摩托車捲起的灰塵包圍着我們,兩個人的身上都被蒙上一層厚厚的塵土。
  距離鄉政府大約30公里,到甲卡村的岔路口,與歐珠互留地址、電話,相約在鹽井見面後告別,獨自一人前往甲卡村。甲卡村位於214國道的東面,順着山路爬20多分鐘坡即到。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村莊:背靠着魏魏青山,面對連綿起伏的千年雪山。悠悠閒雲之間,錯落有致的民居聳立在重重疊疊的石包上,真是“白雲深處有人家”。眼前的美境使我聯想起納西族東巴經里所記載的人類始祖“崇仁利恩”的居住地。
  來到鄉黨委書記丁爭取扎的老家,剛好他的父親魯知在家,他是個非常威武而又風趣的納西老人,曾趕馬到過麗江、華坪、怒江等地,與他交談笑聲不斷。他告訴我,在過去他們甲卡村的納西族以兇悍著稱,有“甲卡狼”的稱號。這在我看來必不奇怪,弱勢群體的生存有時候往往要靠一些非常手段,這是人類學界所共識的。
  魯知老人帶着我去拜訪該村東巴的後代共珠(73歲),向他了解了當地以前的東巴文化的各種情況。當晚,丁爭取扎也從鄉政府回來,向他重點了解當地的婚俗。

  東巴文化拾遺

  上邊的“蒙”(天舅),
  下邊的“達”(天母),
  中間的“許”(人皇),
  還有三百六十尊大神,
  保佑祭天這一群。
  男兒六兄弟能到九山頭,
  女兒六姐妹能到七深林。
  要吃有吃要穿有穿,
  要說那天不講錯,
  要跑那天腳不軟,
  惡性糾紛也能逢凶化吉。
  追殺別人時能追到,
  自己逃跑時能逃脫。
  ……
  -----當地祭天祈禱詞

  在佛山鄉的幾個納西族村里,我一直把東巴文化作為我考察的一個重點,想以此作為我了解這個社區內部的一個切入面。另一方面,想了解東巴文化在納西族社會不同的地區的生命力。
  作為納西族最古老、最具有代表性的祭天習俗,在當地人們心中的地位是無可替代的,“納西祭天族”不僅僅是流傳在納西族聚居區的古語,這裡的納西族也把祭天作為納西族的標誌。
  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前,每個納西村在春節期間都要舉行盛大的祭天典禮。每個村都有固定的祭天場、祭天東巴經師和祭天監督“卡雖”。據巴美村吉措(61歲)介紹,巴美村的納西族屬於“普都”祭天群,以前上、中、下三個村總共只有二十五戶人家,每年春節期間要祭兩次天,一次是在初五,一次是在初八,由兩戶人家輪流出祭天豬。祭天東巴為祭天的程序與麗江基本一致,豎三棵神樹,三塊神石,燒大香,東巴念祭天經,用專門的木秤稱祭天豬等。不同之出在於要給祭天豬灌酒,豬不能叫出聲,如果叫出聲則視為不吉。豬毛不能用水燙,要用火燒。祭天場內禁止講外民族語言。從初九到十九日,三個東巴分別到各戶舉行小祭天,小祭天的程序與大祭天一致,只是以家庭為單位,規模較小。
  上世紀二十年代之前,當地每個納西村里都有固定的祭自然神場(神樹林),至少有一至二戶東巴世家,專司祭天、祭神、開喪、超度、祭祖、除穢、祭風、禳災、退口舌是非、驅鬼等東巴儀式。有象形文字書寫的東巴經,使用大鼓、手搖鼓、偏鈴、五幅冠等法器。當時的東巴還要不定期地到維西的攀天閣、葉知等地學習東巴文化。
  上世紀二十年代之後,由於世道混亂,戰事頻繁,無人再去維西學習東巴文化,東巴世家的自然傳承也出現後繼無人的局面,再加上周邊強大的藏傳佛教文化的衝擊,東巴文化開始走向沒落。巴美村的東巴後代知史次里告訴筆者,“以前巴美村最大的東巴是我伯父農布,他曾經到維西攀天閣學習一年,能主持許多東巴儀式,於二十年代就去世了。農布有兩個徒弟,一個是我父親甲永取匹,另一個是我岳父等子,但是他們倆不像伯父一般學識淵博,只能主持祭天、祭神兩個儀式。伯父去世後其他宗教活動由喇嘛和‘阿丘’(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派不進行密修的俗家弟子)主持。他們倆在八十年代初去世後,巴美村就再也沒有東巴了”。
  五十年代之後,由於一切宗教活動被禁止,本來就為數不多的東巴經基本上流散一空,更徹底地動搖了東巴文化存在的社會基礎。至此,東巴文化在當地已無回天之力,徹底走上了消亡之路。

  鹽井話鹽

  10月22日下午兩點,在甲卡村岔路口搭乘從德欽開往鹽井的中巴車。車內人和貨物擁擠不堪,我只能“金雞獨立”在過道上,加上氣溫悶熱,又有人在旁邊嘔吐,苦不堪言。
  三點鐘到達滇藏交界處隔界河,有一石碑,面朝雲南的一面刻有“西藏”二字,而面朝西藏的一面刻有“雲南”二字,從此便進入了西藏地界。一路上成群的馬幫時時堵塞着交通,可見當地的主要交通工具仍然是馬幫。
  四點鐘到達古滇藏茶馬古道重鎮鹽井,它位於瀾滄江邊的一個大平台上,地方不大卻因為是進藏的門戶,街上行人擁擠,商貿十分發達。這裡雖然是納西族鄉,可是已經聽不到一句納西語,進一步了解後才知道當地只有老人才會講納西語,差不多四十歲以下的納西人都已經不會講本民族的語言了。
  鹽井歷史上以出鹽而得名,並以此享譽四方。鹽井所出的鹽稱為“藏鹽”或“紅鹽”,在大批量的工業海鹽進入西南地區以前,它循着茶馬古道遠銷西藏的昌都、林芝,四川省的甘孜州、雲南省的迪慶州等地區,是這些地方必不可少的生活必需品。
  為此,這裡也成為歷來兵家必爭之地。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姜嶺之戰》、《姜國王子》,漢文史料《保衛鹽海》中,姜部落和嶺部落雙方戰爭的起因,都是姜國國王“薩旦汗”為了爭奪“味道之首”的鹽而引起的。歷史上,納西族和藏族在滇川藏交接地區展開過上百次大小戰役。搶奪鹽,就是戰爭主要的起因之一。至今,在宗格村旁邊,仍然還保留着當年木氏土司收取鹽稅的房屋遺址。
  23日早上,去鹽井鄉政府了解當地的基本情況,找到鄉黨委書記唐洋,他是個來援藏的四川人,給我提供了許多書面材料。了解到原來的鹽井納西族鄉只是指現在納西行政村,1999年原來的鹽井納西族鄉改名為納西行政村,與上鹽井、加達、角龍三個行政村合併,成立現在的鹽井鄉。鄉內有納西族人口896人。
  從鄉政府順着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盤繞而下,俯視瀾滄江邊,一排排鹽田建在瀾滄江兩岸陡峭的紅色山壁上,形成一道獨特的風景。一路上遇到許多趕着騾馬的村民,他們要去街上賣鹽,我用納西語向他們打招呼,可是只有一個老人才聽懂我的話。
  步行40分鐘到達瀾滄江邊的鹽田。稱為鹽田,其實不大確切,由於江邊地形陡峭,曬鹽的鹽田由眾多的木料作支撐,在上面築一平台而構成,更像是“千腳落地”的干攔式房屋。
  遇到倆個三四十歲的男子來背鹽,他們告訴我,當地仍在使用古老的製鹽方法,現在還不是曬鹽的季節,每年的11月至次年4月份,瀾滄江江水下落,被江水淹沒的石井露出水面,村民們就可以在石井中汲取鹽水並背到江邊的“鹽田”里曬鹽。由於剛從石井中汲取的鹽水溫度較高,而且混有雜質,所以在鹽田旁邊修建有一個用於沉澱和冷卻的水池,一般在水池中沉澱1至4天(夏天1至2天,冬季3至4天),然後把沒有雜質的鹽水倒進鹽田裡,經過日曬風吹1到3天左右,水份蒸發乾後,便可以掃鹽。這裡的村民每戶每年可產鹽5千至1萬斤左右。直到現在,當地產的鹽,仍被周邊地區的牧民所喜愛,他們用來餵牲畜,既便宜又認為對牲畜的健康有好處。
  當我排完照準備往回走的時候,卻意外地看到一個青年女子在曬鹽,我用納西語問她是不是納西族,她點了點頭,可我再向她進一步詢問時,無論是用納西語還是漢語,她都不肯回答我。無奈之下我舉起照相機準備排攝她曬鹽的過程,卻遭到她激勵的反對。可曬鹽過程的照片對我來說太重要,忍不住偷拍了兩張。

  教堂嘛呢堆葡萄酒

  從鹽井回到德欽縣城,作一番休整後,10月26日乘大巴車前往燕門鄉的茨中。燕門鄉位於德欽縣境南部瀾滄江邊,是“三江併流”的核心區域。在當地喇嘛教、天主教、道教相融合,藏、漢、納西、傈僳等民族時代和睦相處。
  車順着瀾滄江東岸行駛至燕門鄉政府,熱心的駕駛員風趣地告訴我:“茨中食宿不怎麼方便,況且天已晚,你現在再去交朋友找住處不一定來得及了。”他建議我在鄉政府旁邊住宿,第二天早上再送我下去。當晚下塌當地私人開的“松吉酒家”,一個標間只賣50元,度過了考察路上最為舒適的一夜。
  第二天一早,昨天的駕駛員送我到茨中吊橋。此橋修建與1995年,在此之前,前往位於西岸的茨中村,要靠令人驚心動魄的溜索過江。
  進入茨中村,迎頭見到一座中西結合的磚石林結構四合大院,這就是著名的茨中天主教堂。教堂座東朝西而建,正面為幾十米高的鐘樓,頂端建成中式亭閣,屋頂飛檐瓦屋面門窗均是西洋風格的半圓形拱頂,其他三面為瓦頂二層中式樓房。1905年最大的茨姑教堂被“反洋教”的群眾燒毀之後,茨中教堂被當作是“雲南鐸區天主教主教堂座”。1987年,茨中教堂被列入“雲南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最讓我感到吃驚的是,在教堂的側面隔着一條村道,就有一個喇嘛教的嘛呢堆和煨桑壇,以及“茨中希望小學”。在方圓幾百平方米內,就有中、西、藏三種不同文化,這樣奇特的人文景觀,我想在別的地方一定罕見。又想起有份資料裡面說到,當地以前本來也有東巴,納西族大多信仰自己民族的東巴教,只是1951年最後一個東巴去世後失傳,想象原本四種並存的文化已經失傳其一,久久不能平息心中的遺憾。
  拜訪納西族村民劉文增老師(64歲),他年輕時畢業於昆明師範學校,是我小學一位老師的同學,曾經在多所學校里任較,現退休在家,是茨中天主教委員會副會長。
  劉老師告訴我,在茨中壩居住着藏、納西、漢、傈僳等民族,以前百分之八十的人是納西族,主要由劉、和、李三個家族組成,相傳來自麗江拉市海邊,他們的祖先隨木土司打仗到此地後居住了下來,並且在當地成功地種植了水稻。喇嘛教和東巴教很早以前就在當地並存,納西族特有的活動主要是祭天、祭祖和“二月八”等傳統節日。
  天主教在當地已經有140多年的歷史。咸豐三十一年(1762年),有一批西方傳教士從西藏轉入滇西北傳教,其中兩人留在鹽井,兩人留在德欽,法國傳教士余斯德望和莆白多盧兩人到達當地,次年在茨姑修建了“茨姑教堂”。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德欽僧民發起“反洋教”暴動,殺死傳教士,燒毀教堂。民國三年(1914年),修建現在的茨中教堂,開辦教會學校,一直到解放初期才停止。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恢復,現有教徒500人左右,另外一部分群眾信仰喇嘛教。
  劉老師家有一個製作葡萄酒的作坊,他告訴我,當年的法國傳教士在教堂後面種植了三畝法國葡萄,並且教會當地的村民製作工藝。所以他的酒也可以稱得上“法國葡萄酒”,喝了一口,果然無比醇香。
  在茨中意外的收穫是,搜集到了許多首在佛山、鹽井等地已經失傳的納西民歌。以前當地納西民歌有多種曲調,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會演唱,劉文增老師用漢、藏兩種文字相結合,記錄了許多歌詞。我邊用東巴象形文字記錄,邊和劉老師探討歌詞的意境,其樂無窮。

  餘音迴繞

  10月29日,從德欽乘車回中甸,窗外迷人的風景提不起我的任何興趣。我的思緒仍然在半個月來的所見所聞之間纏繞……
  走進滇藏交界地區瀾滄江峽谷,走進茶馬古道,走進“姜究布斯那朗丹”北征的路線,走進曾經顯赫四方而今卻因為長久遠離故土而日趨變異的納西族社區,深切的民族認同感流下的淚水尚未被凜冽的山風吹乾,耳邊仿佛傳來馬幫的鈴聲和連漪號角。
  民族互動和文化變遷是普遍規律,一個民族的變化在歷史長河中太習以為常。但是,當人們面對現實只能憶古、懷古、惜古時,傷感在所難免。一個民族、一種文化的振興往往是從局部開始,而沒落同樣也是從局部開始。
  作為在傳統與現代、保護與發展的十字路口徘徊的中華各民族,在全球一體化、傳統受到空前衝擊的今天,想要保持與世界同步的發展,想要保持自己文化的獨特性,如果失去了保持自我個性和尊嚴的血性基因,那他將被淹沒於時代的狂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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