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卑，這是個關鍵問題

作者：柴子文

海東吾弟：

從北京回來，一切似乎都不同了一般。在北京的一個禮拜過得很充實，在那種環境中，我莫名地有種激動，特別能侃。北京人是特別的會侃。所以等我回到南京，就出現了嚴重的語障：不僅懶於說話，而且時常詞不達意。北方和南方的差別竟有如此的大。

我把給你的前兩封信打入電腦，並且放到了我的網站上。這說明我是認真來做這件事的。基本的樂趣在於整理一下自己的某些觀點，這裡面有一種誕生的快感。我還要認真地繼續把這件事做下去。只是有必要強調一下的，我是極討厭命題作文的，所以當我要系統來闡述自己觀點時，我還是採用比較隨意的書信形式；至於題目，我想就是主要內容的意思。當然在內心深處，我殷切希望你能夠通過這些書信開拓你的思維，而至於其他我就不敢奢望了。

你問我該讀哪些名著，我很難回答。名著是人讀出來的，所以就有兩種可能，其一是被人誤讀，加上人云亦云的抄作。其二是其中確實蘊涵着智慧和生命力。但我還是不想為你列出什麼書目，讓你遵照着去讀。這樣做的害處在於無形中剝奪了你自由選擇的機會，而自由選擇意味着辨別力和品位的鍛煉：你當然會受各種各樣看法和觀點的影響，但你應當試着形成你自己的觀點。我只是希望你能多接觸一些外國的文學，中國所謂的正統文學實在讓人提不起精神來。

對于謙卑，更多的我是有深刻的直覺。在英文中也許demure更加貼近原意一些。漢字的蘊涵的確很豐富，只可惜因為國人的自卑感，加上也沒有這樣的語言大師和這樣的語言氛圍，所以漢語的生命力並沒有足夠地發揮出來。就拿謙卑這個詞語來說，它既不是謙虛的意思，又不是卑微的意思，當然也不是兩着意思的簡單相加。如果要我像個語言大師一般地來分析這個詞，我會這樣來解釋：內心深處的一種包容，恬靜地關注世間，善待自己遭遇的一切苦痛與快樂的精神氣質。然後，該說說它的功用：它用於宗教語境，但也可使用於形容人的精神世界。說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一句話來：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一個詩意的世界。當然，作為王小波的墓志銘，它的意義值得我們珍視，但我在此引用卻是想說明，正是在一個詩意的世界裡，謙卑這個詞才有它全部的價值。

昨天，我的老師請我去茶屋喝茶，我們當然不是那種懂得茶道的人，在一番牛飲之後，我們開始輪番地上廁所。茶屋的風景顯然要比廁所強一百倍，這說明人的享受多少得付出點代價。茶几的台布是讓我久久不能忘記的：紅布方格。我甚至找不出，也不願意去找更多的詞來修飾我的這種好感，也就是說，紅布方格本身帶給了我一種超然的意境。如果有人跑過來問我：你為什麼喜歡紅布方格？是什麼讓你把它理解為一種意境的？這時候我會十二分地討厭他。我說不上來這是不是中國人特有的“不愛問為什麼”的個性使然，但我以為，在藝術的境地也以這樣一種“為什麼”邏輯為動力，這樣的“藝術”只在文革時期江青的八個樣板戲中有過，或者在斯巴達人以軍事為生存之道的原始部族中有過。我知道，在文革時，人們所能欣賞到的“藝術”也就是八個樣板戲：我們為什麼要擁護毛主席，因為毛主席是紅太陽；我們為什麼要唱樣板戲，以為以前的戲劇都是糟粕，是資本主義的靡靡之音，唱樣板戲就是要反對這些東西。所以得出初步的結論，在藝術（詩意）的世界中，科學的邏輯是不能奏效的。

　 在紅布方格的境界中，我對我的老師說，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夠一分為三，一部分只是讀書，其他什麼都不干；一部分作學術的研究，寫學術的論文；一部分寫小說和作詩。對於能用理性來感知和預測的，我願付諸於學術研究，對於不能自明的那種種的感覺，我願用小說和詩歌來表達。這不能自明的感覺，最直接的例子，就是紅布方格。

在我的收藏中，有兩樣東西最珍貴：書和影碟。現在我的床是這樣布置的：靠牆的是一排書，書的旁邊是一堆影碟。我的大部分零花錢基本上都是用來買這兩樣東西的。有時候為了尋找一部好片子，我會跑遍這個城市每一個有影碟賣的角落。書和電影所帶給我的愉悅是任何其他東西所不能取代的。靜靜地讀一本好書，品一杯香茶，我的心情會很充實。閱讀之所以是一種快感，是因為文字與文字之間的差別，儘管是統一規格的方塊字，但是作為一種文字語言，它被運用時則成了人們思維表達的工具，你會從鉛印字中讀到令人拍案叫絕的文段，但是也會讀到索然無味故作深遠狀的庸俗不堪的文字，你當然還會讀到愚蠢的文段。但好的文字充滿韻律，每讀一句，除朗朗上口之外，還能讓人有眉目間另一個世界恍然浮現的酣暢。這樣的文字當然不是譁眾取寵用的，它有趣，有意，讓人深思，讓人被它迷住。
　　
　 至於說到電影，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影迷，我曾經鼓動我天才的朋友去做導演，去做編劇，最初的原因就是我的自私，希望能夠看到令人震撼的片子。震撼是電影區別於閱讀的魅力所在，一部電影，最長也不過三個小時，就在這一段簡潔的時段中，舞台（熒幕，我更喜歡用前者）上演繹也許是一輩子的故事，或許更長，長到整個歷史。我沒有專門去研究過電影藝術，不知道各種拍攝手法、效果，但作為一個欣賞者，我自以為我的鑑別力不錯。第一，我不看打打殺殺的電影，但我不反對你看。理由是，大凡這種打殺場面在現實中，無論是歷史的現實，還是現在的現實，只存在於戰爭、匪暴中，用血肉模糊來刺激觀眾的感官，聰明人一眼就懂得了導演的卑劣想法，我很難被這些場面感動：我是這樣想的，何必被這樣的導演牽着鼻子走呢？至於其中的非凡功夫，我也是不屑的，壞人很猛，好人習得更厲害的功夫就更猛，於是好人經過一番苦鬥來把壞人幹掉，或是替人報了仇，或是為武林除了害。而實質上呢，我看到軟弱的編劇，軟弱的知識分子在奮力地進行着精神撒嬌的遊戲。我不屑於這樣的遊戲，所以，儘管看的時候我也會一時地精神撒嬌起來，但不久我就會將它忘得一乾二淨。

第二，我不看恐怖片。同樣的用血肉模糊的手段，同樣的卑劣，聲像效果以外的東西是很少有的。這回拙劣的導演和編劇抓住不放的是人的虛弱的內心，人對於死亡的害怕。你害怕痛苦和死亡，我就用各種手段讓痛苦和死亡不斷展現，以此達到震撼的效果。不過，我倒是一點也不會去鑽他們的圈套，因為幾乎在恐怖場面出現的同時，我就知道了導演的意圖。最讓人難忘的、比較成功的恐怖片倒是有兩類，其一是日本的心理恐怖片，其二是中國的匪徒恐怖片。前者先抓住人性的某一個具體的弱點，比如貪婪、無助、童年陰影等，然後在最日常的場景中演習某種預定的假設，一旦你相信了這個假設，你就會被由此而來的情節擊潰，但我至今也還未看過一部整體效果完好的，總是在後半部以一種傳統的手法（卑劣的血肉模糊，用惡魔來代替某種不可解釋的邪惡力量，）來草草收場，讓人覺得很氣憤，甚至懷疑是否前後有兩個風格截然不同的編劇。我看《催眠》的感覺就是這樣。

　 後者的代表是《狄仁傑斷案傳奇》，似乎現在電視上也在放，不過我沒有看到，也不知道是否是我說的那個版本。月黑風高的荷塘，裡面全是荷花，一條長廊，一個閣樓，一扇亮着燈的窗戶：一個黑影在走廊里穿過，身輕如雁，跳進窗戶，一聲慘叫。狄公開始斷案，盤問證人，仿佛每個證人都是兇手；勘察現場，仿佛每個疑點都是線索。於是狄公假設出各種作案的動機、各種作案的場面。一切的場景，沒有欲設的意圖，只是覺得可疑，一切都是可疑。看得讓人心裡直冒汗。據說這個劇本不是中國人寫的，有必要去查一查。

　 關於電影我能說的很多，但是不想過多的占用篇幅，以後再慢慢聊吧。
　　
　 讀書和電影就是這樣的總也說不完的藝術。憑我的直覺，它們是通往謙卑的捷徑。合上一本書，從電影院裡走出來，我都能深深地感受到自己靈魂的微笑之聲，當然書是好書，電影是好電影。
　　
　 話題回過來，再來面對謙卑本身。人生無路可走的時候，靜下心來，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不去做，只是自溺於凡塵俗世中，這時候，你會覺得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關照着你，這時候，你簡直就想哭，這就是謙卑的另一種面貌：從內心深處感覺到自己的動人。人生的經歷會很坎坷，如果除了一顆包容之心外，還有一顆關照之心的話，人即使是孤獨的，也會是美麗的，有生命力的。

　 我親愛的弟弟，小鳥飛過森林的感覺就叫謙卑。

　 人生有三件事非常重要：明白自己，明白自己想要什麼，踏踏實實做一些事情。所謂明白自己，就是對自己的性格、脾性、優勢、弱點都有比較明晰的認識，這裡面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人的發展始終不能停止，要給自己留有足夠的空間，即所謂的彈性。然後就要好好想想自己想做些什麼，將來做些什麼，現在做些什麼，放在自己的腦子裡，不必對人說，也不必寫出來，放手慢慢去做。這是一種境界，也叫做謙卑。
　　
　總的說起來，謙卑有這麼幾層含義：
　１一種精神氣質
　２一種藝術境界
　３一種寧靜致遠
　　４一種身體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