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美國的第三天就開始打工。當時美國經濟不景氣，就連餐館，洗衣店也牛氣起來，如果你既不會廣東話，又沒有經驗，所有的地方都不會好好要你。那時福建人還沒有占領餐館領域，所有的餐館幾乎都是廣東人開的，要求說廣東話還好說；讓我大惑不解的是，洗個破碗竟然也需要有經驗。一直到今天我還在猜想，是不是美國人找女朋友也是有經驗者優先。好不容易一個洗衣店答應可以“試試”，我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朋友的陪同下走進了那家洗衣店，開始了斷斷續續長達五年的打工生涯。

老闆是早期的廣東移民，五十來歲，穿一件五顏六色的短袖襯衫，戴着金邊的有色眼鏡，微胖的臉上帶着成功者所具有的特殊表情。看到有人把我帶來，他的第一句話是：“小伙子，路還要自己走吆！” 當時我感覺真是來到了一個文化的國度，連洗衣店的老闆講出話來都象是哲學家似的。當時我們談定的條件是：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十小時，月薪900。我喜悅溢於言表，內心湧起了拿破崙登上阿爾匹斯山的豪情，好像美國已被我征服了大半。可惜的的是，我的豪情大概只延續了兩小時。

那是一家較大的洗衣店，有大約20名雇員，生意覆蓋大費城地區許多中餐館和華人旅店。店內有三台洗衣機，每台洗衣機每次能洗出的床單數以百計。烘乾機有許多種，最讓我驚奇的是床單烘乾機，床單從傳送帶里進去，出來時就已經疊得整整齊齊。我的工作是站在傳送帶前，把洗好的餐巾平攤在傳送帶上。一條傳送帶前可以站五至六人，除我之外全是女的。那時正是六月天氣，廠房裡潮濕悶熱，一台巨大的抽風機不停的轟轟着，把室內齷濁的空氣抽出去。女人們在噪音中大聲地聊天，除了偶爾向我講句國語，其餘全是廣東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就埋頭幹活。一個月前我還在講台上搖頭晃腦的給學生分析古詩十九首，現在似乎已恍如隔世。我想起李白，想起杜甫，想起叔本華，想起弗羅伊德，想起俄羅斯原野里青草的香味，想起喝醉酒後學生把我抬回家的情形。慢慢的女人們的聲音低下來，我的大腦似乎也停止了思維，整個廠房內只剩下機器和抽風機聯合發出的嗡嗡聲。腿有點酸痛。把重心放在一隻腿上。再放在另一隻腿上。兩隻腿都有點酸。蹲一回馬桶再說，或者抽一隻煙。在這難熬的分分秒秒中，終於到了午餐的時間。

洗衣店裡最好的工作是把餐館拉來的餐巾，桌布和工作服分開，這項工作由一個60左右的阿叔擔任。打過餐館的都知道，中餐館廚房裡都有一到兩個大口袋，Waiter們把用過的餐巾，桌布放進去，洗衣店定時過來拉走。閒的時候，餐巾和桌布都比較乾淨，但生意一忙起來，Waiter們通常把碗碟收起，餐巾扔在桌布上胡亂一包就扔在口袋裡。在這不明不白的一包里，刀叉飯菜應有盡有。這些口袋到達洗衣店時，不僅惡臭撲鼻，包里的飯菜也都變成了一個個肥大蠕動的小生物。阿叔似乎也毫不為意，坐在小板凳上悠閒的把餐巾和台布分開，等待洗衣工把它們拉走。

洗衣工里有一個越南的難民，小伙兒皮膚深黑，臉上一直帶着微笑。他把整件啤酒帶入洗衣店，天天都昏昏沉沉，面帶微笑的度過。他能講幾句簡單的漢語，一有機會就找我聊天，談他的女朋友，汽車，等等等等，那時他的女朋友剛剛離他而去。在我離開洗衣店後，他還專門到我的住處，讓我大為感動。還有一個和我一起站在傳送帶前的廣東妹，長得小巧動人，在如此髒亂的環境裡，她天天穿的整整齊齊，塗着口紅，戴着耳環。現在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

在午餐的半小時時間裡，我終於悟出了馬克思主義的偉大。如果資本家都象洗衣店老闆一樣，共產主義肯定會在全世界實現。馬克思還無比英明的斷言，體力勞動者和腦力勞動者的差別要比獵犬和牧羊犬的差別要小，這無疑也是真理：我在不到一天時間裡就完成了獵犬到牧羊犬的轉變。

終於我在沒有掙到900大洋的之前就離開了那家洗衣店。以後的五年裡，我打工的足跡遍布了整個大費城地區，但記憶中最壞的，還是那家洗衣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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