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 鄉下老鼠 (-) |
送交者: cicier 2004年06月01日16:08:03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鄉下老鼠 一 我就是這麼只鄉下老鼠,整天仰望藍天白雲。要說此前我也做過好幾十年的城裡老鼠,“四十不惑”那年大惑,我滿世界流竄,神不守舍。五年前終於搬到加州的小鎮,定居下來。每回到城裡做客,好吃好喝,還是惦念鄉下的太平日子。 和北京相比,我們小鎮真正算得鄉下了。五萬來人,除了一家西紅柿加工廠,無任何工業。四周全都是農田,一馬平川,遠處倒是有山——望山跑死馬。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的農學院在全美國數一數二,由於用動物做實驗成了綠色和平組織攻擊的重點。市內主要交通工具是自行車。本地報紙無新聞,每天公布的空氣污染指數表低得讓人產生錯覺,以為生活在另一個星球上。 我每天是在鳥叫聲中醒來的。仔細聽去,兩隻紅嘴山雀之間的調情過於誇張,一隻喜鵲呱呱地說單口相聲,一群麻雀像野小子招搖過市。 住在巴黎,我每天半夜兩點准醒。對面酒吧關門,酒鬼被轟出來,在街上鬼哭狼嚎。早上六點二十五分,再次被垃圾車吵醒,趕緊用枕頭堵住耳朵,沒用。那車重如坦克,轟隆隆震得人心慌。它橫衝直撞,似乎要直接開進屋裡,把我也裝走。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家住北京三不老胡同,對面就是家紡織廠,僅一街之隔。到了夏天,廠房上的窗戶統統敞開,就像一百個高音喇叭朝我們喊話,用的是最單調的語言。每星期五廠休,靜得倒讓人受不了,夜裡翻來覆去睡不着,盼着人家趕快開工。 要說這和紐約的噪聲相比實在算不了什麼。前兩年某日,我住紐約曼哈頓中城的一個朋友家。半夜三點,一陣清脆的槍聲,緊接着是警車救護車呼嘯而至,第二天早上看報紙才知道是匪徒交火,一死兩傷。你跟紐約人提這個,人家嫌你少見多怪。 別忘了紐約人是在槍林彈雨中長大的,有極其堅韌的神經。據說要是街上有人開槍,多數紐約人像游擊戰士那樣經驗豐富,最多低頭哈腰,避開危險。他們隨後會罵幾句髒話,撣撣灰塵,舒展一下腰肢,繼續奔向各自的戰場。 我在巴黎被搶過,不多,就一回。那是晚上十一點多鐘,朋友開車送我,在東車站附近的臨時住處下車。我發現兩個男人尾隨在後,一高一矮。矮個子緊竄了兩步,和我並排,用蹩腳的英文說:“錢!我們有槍。”我往後掃了一眼,大個子把手揣進懷裡,那架式不像有槍,倒有可能是個笤帚疙瘩。我磨磨蹭蹭,剛掏出一百五十法郎,他們就迫不及待地一把奪走,逃之夭夭。第二天我路過附近酒吧,看見那兩個業餘強盜正用我的錢喝酒呢。 我認識個丹麥漢學家。他頭一回去紐約,拿着地圖在曼哈頓街頭東張西望,突然一個黑人親熱地摟住他,刀尖頂在腰眼上。沒轍,他只好從上衣口裝往外掏錢,本想五塊十塊打發打發算了。可美元的顏色尺寸全一樣,一不留神,他抽出張一百美元的鈔票。黑人一把攥住他腕子。他急中生智,大罵美國的種族歧視。黑人樂了,打了個折扣降到八十塊。他接着大罵當時的總統里根,罵得狗血噴頭,黑人拍拍他肩膀——哥們兒,你真夠意思,降到五十吧。臨別,漢學家和強盜互相握手,難捨難分。 能碰上這麼通情達理的強盜,那是運氣,當然最好是別碰上。自80年代初起,大批大陸留學生擁進美國大城市,窮,只能住最差的地區。面對危險,各有各的高招。我在紐約見過個大陸留學生,他打扮特別:黑呢大衣、墨鏡,黑禮帽壓得低低的,歪叼着煙捲,兩手揣兜,螃蟹般橫着走路——典型的好萊塢電影裡三四十年代聯邦調查局探員。雖說這打扮有點兒過時,可還是讓惡人心裡犯怵,儘量躲他遠點兒。 大理是我的中學同學。他在紐約讀了四年書,住哈雷姆——紐約最危險的黑人區。他問我他橫刀立馬於亂軍之中,何以毫毛未損?我猜必是一身功夫了得。不,他神秘地搖搖頭,掰着手指頭,總結了三條經驗:第一條,見到可疑分子聚首,要摧眉折腰,過馬路繞着走;第二條,若躲閃不及,要盯住其中可能是頭目的眼睛,讓他知道你記住了他,以減少犯罪衝動;第三條,也是最關鍵的一條,一旦有人尾隨過來,要馬上沖向附近的垃圾箱翻找東西。 我不懂。大理嘿嘿一樂,說,要是你比他還窮,搶你幹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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