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 鄉下老鼠 (二) |
送交者: cicier 2004年06月01日16:08:03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鄉下老鼠 二 我們有娛樂,城裡老鼠總是這樣說。其實娛樂是跟空虛綁在一起的,像工作一樣也是時間的填充物,不可能帶來真正的清閒。人們是為了懼怕孤獨才聚到一起的。再說如今想看電影用不着非得住在大都市。很多人附庸風雅,為頭一輪電影打破頭,第二天上班會友總算是有了談話的資本。讓我最受不了的是城裡人精心打扮去聽古典音樂,又不是參加婚禮舞會,那純粹是花錢受罪——忍住咳嗽憋着尿還不敢大喘氣,一不留神打了個盹兒,被掌聲吵醒跟着起立歡呼,非得讓人家再來一遍,否則決不罷休。這不是有病嗎?聽音樂本來是私人的事,應該關起門來,用不着搞得那麼轟轟烈烈。 而我們鄉下老鼠…… 我的紐約朋友艾略特(Eliot)反過來嘲笑我說:“什麼鄉下老鼠,你是郊區老鼠。” 郊區(suburban)在美國是一種很特別的概念。它是指那些住在大城市郊區的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以及與此相連的文化意識形態。一般來說,他們玩命工作,開豐田CAMRY汽車,吃快餐,為住好學區勒緊褲腰帶,貸款買房子置地,割草養花,跑步遛狗,關門看電視吵架自找麻煩,再花錢看心理醫生。最近有部電影《美國美人》(American Beauty)諷刺的就是這種郊區生活。 仔細一想,在美國真正的鄉下老鼠不多了,多半都是郊區老鼠,幾乎個個也都是工作狂,比城裡老鼠強不到哪兒去。據統計,全世界數美國人工作時間最長,甚至超過在這方面名聲惡劣的日本人。所謂美國人的富裕,我看其實也不過是個數字而已,整天撅着屁股追着自己的影子瞎忙乎,掙了錢又怎麼樣,哪有工夫享受? 住宅的布局結構,從某種意義上決定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在郊區,一眼望去,大多數房子像一個模子裡翻出來的,毫無個性。久而久之,住在裡面的人也彼此雷同。我在大學教書,發現美國小青年的思路大同小異,讓我大吃一驚,再看到郊區那一排排標準化房子,才恍然大悟。有時想想,這種現代化的洗腦,比集權主義的洗腦更可怕,因為人們完全喪夫了反抗意識,認為這一切是天經地義的。 美國人最熱愛的概念是“空間”,越大越好。從大房子大汽車大電視,到大吃大喝大塊頭。郊區胖子多,這和垃圾食品有關。每逢周末,我開車加入美國人購物的行列。那個名叫Costco的連鎖店大得像個飛機庫,裡面的貨物也像是剛從飛機上卸下來的。食品都是大包裝的:牛肉十磅,雞蛋五打,啤酒三十罐。你再看出口處,個個滿載而歸,喜氣洋洋,把汽車塞得滿滿的。 我的一個南非朋友來美國,他驚訝地告訴我說:“美國人窮得胖死。”我琢磨這話包含兩重意思:其一,美國胖子多半來自廣大勞動人民,“飢不擇食”;其二,是指美國飲食文化的粗鄙傾向。這大概和清教徒的傳統有關,其後代又恰好成了暴發戶,求多求快,把垃圾食品進行商業化包裝,靠廣告打遍全世界。“麥當勞”和“肯德雞”這類美國怪物,居然能在“食不厭精”的中國站住腳,可見其厲害。 最可怕的是那些小鎮的美式自助餐店,胖子云集。我覺得那是商業化陰謀中最險惡的一部分,正如鴉片,讓那些貪吃的人慾罷不能,直到胖死。 寫到這兒,我不禁打了個冷戰。郊區生活真的有那麼可怕嗎?我想郊區老鼠至少文質彬彬。早上出門散步,一路上人們都招手致意,“哈羅”、“早安”沒完沒了,這總比城裡老鼠橫眉冷對甚至拔刀相向好多了。據說一個鄉下孩子頭一次到紐約,下了長途車跟過往行人挨個打招呼,可沒一個人理他,沒走多遠他只好放棄了。也許在大都市,人們對孤獨有更徹底的領悟,用不着裝模作樣。要不賈克梅蒂的雕塑——那些細得像竹竿一樣的人,其背景正是大都市呢。 紐約是個瘋人院。我前兩天去紐約,到一個住在格林尼治村的朋友家做客。出來已經半夜了,紐約的夜生活才開始,車水馬龍,燈紅酒綠,讓我目瞪口呆。一個年輕女人在街上大叫大喊,原來隔着停在路邊的車輛跟一個男人說話;一個老頭八成剛從監獄放出來,在原地轉圈跑步;一個半裸的醉漢站在路邊自言自語;一個瘦高的黑人邊走邊扭屁股,兩手隨着他內心的韻律擺動…… 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真的成了鄉下老鼠,很難再適應這種都市生活了。可恰恰在那一瞬間,我的生活出現了某些變化。我這隻鄉下老鼠,不得不搬到紐約——那讓我深惡痛絕的地方。我必須做好準備,習慣空氣污染和噪聲,忍受驚嚇,得以倖存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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