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化的反思 |
送交者: 許紀霖 2004年06月14日14:41:36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今年是上海開埠160周年。上海這個城市,她的歷史並不長,比較起西安、北京、南京來說是個年輕的城市。但如果從中國現代化的經驗來說,上海卻是最典型的一個城市。有一個說法,如果你要研究中國兩千年的歷史,要去西安;要研究五百年的歷史,就去北京;而研究這一個世紀的歷史,就要來上海。 上海與中國現代化的歷史,和全球化的背景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上海在2010年要舉辦世博會,走向世界,上海的歷史文化傳統里又有什麼樣的資源可以成為上海發展的重要淵源呢?上海這一輪的發展引起全世界的注目,國外有個評論家,把上海這一輪發展的經驗歸結為三個要素:強勢政府、跨國資本和海派文化。也就是說,上海今天的發展是強勢政府主導下的發展,它和跨國公司大量的湧入、青睞上海有關,但另外一個因素就是與海派文化相關。那麼,所謂的海派文化究竟意味着什麼?上海的文化傳統究竟是什麼? 上海在中國文化傳統里是作為一個另類存在的 上海這幾年一直在刮“懷舊風”。這裡所懷的舊不是說過去的一切都是舊,而是有特定含義的舊,是指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為代表的海上舊夢。上海有兩種歷史傳統:一種是從上海開埠開始,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形成高潮。另一種是1949年到1990年代初形成的計劃經濟傳統。這兩個傳統的區別是很大的,形成了上海兩種歷史傳統。 所謂“懷舊”,懷的就是二三十年代所代表的那個傳統。之所以懷舊,隱含着對1949年後計劃經濟傳統批判和反思的意味。上海的懷舊與西方各種各樣的懷舊不同,歐洲或美國的懷舊通常懷的是中世紀貴族傳統的舊,前現代生活的舊。西方的懷舊蘊涵着對現代性的批判和反思,是對資本主義現實生產關係的反叛。而上海的懷舊恰恰是一種資產階級布爾喬亞式的懷舊,這與西方形成很大的反差。其原因是和上海1949年後那一傳統有關係,“懷舊”是希望把上海歷史中具有現代性的那一段發掘出來,作為歷史的資源來反思1949年後形成的計劃經濟傳統。 追溯上海發展的歷史,從一個小漁村發展到松江府上海縣,再到民國時代的上海市。現在的上海專指1843年五口通商以後開埠的上海,這以後的上海才慢慢形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上海。上海的自我認同是在全球化的過程中確立的。一般的觀點認為,全球化所到之處都與本土化產生衝突,本土文化會在全球化過程中產生各種各樣的失落感和焦慮感。但上海的經驗表明,在全球化的浪潮里,上海文化沒有失落只有獲取,沒有焦慮只有歡樂,因為上海的文化身份正是在全球化過程中確立的。這是上海一個很突出的現象,而在中國其他城市則很少。 上海的經驗是一個很特殊的經驗,它使得我們過去習以為常的分析模式,如東方/西方、傳統/現代的二分模式通通發生了問題,這樣的二分模式用來研究上海的文化傳統顯然相當無力。 上海在中國是洋化、充滿異國情調的城市,她很西化,上海就是“西方”。上海在中國文化傳統里,尤其是在近代,是作為一個另類存在的。在過去,上海與中國這個概念是帶有某種衝突的,上海意味着“去中國化”。 “上海人”和“中國人”有時候也是一對衝突的概念。清末,上海有個地方賢達李平書去拜見李鴻章,李鴻章很欣賞他,臨走前拍拍他的肩膀對他說:“你不像一個上海人。”這是李鴻章對李平書最高的評價。這個評價在今天依然如此。上海身份對中國人來說是一個很另類的概念。尤其是那些有濃厚傳統情結的人,往往認為上海在歷史上是一個充滿污泥濁水的地方,很多文化保守主義者一講到上海就頗為不屑。梁漱溟先生就認為上海是最墮落的地方,十里洋場,各種腐敗真是很可怕。可見上海對許多傳統中國人來說是一個“非我族類”、完全被洋化的地方。 但對西洋人來說,上海卻是一個異國情調的,很東方化的城市。我再舉兩個例子:我們現在可以看到許多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月份牌被大量廉價地印製,貼在各色各樣廉價的餐館、咖啡館、酒吧里,人為地營造出一種所謂懷舊的氛圍。通常這些月份牌里都印有一些那個年代的上海少女,這些少女通常是這樣一個形象:比如說她們有時是做一個廣告,推銷一輛自行車。這些少女穿着短袖的運動衫,運動短褲,洋溢着一種青春氣息。這幅畫裡反映的這樣一種少女形象,你說她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如果說是東方的,這樣帶有青春氣息的精神狀態顯然不是中國的仕女形象而是西方的;但她偏偏又是黃皮膚黑頭髮,又是一個東方人。像這樣的一個景觀,我們常說的東方/西方、傳統/現代的二元模式完全不能分析。 再如,當今上海最著名的地標———新天地,它究竟是西方的還是東方的?凡是到過新天地的人都發現,東方/西方、傳統/現代的二元模式在新天地完全被解構了。新天地是根據上海的石庫門民居改造的,它整個外在的結構完全是東方的。但當你走進去,你發現裡面的酒吧、咖啡館、夜總會與紐約和巴黎的沒什麼區別。 特別有象徵意義的是新天地那家星巴克。星巴克是一個全球化的連鎖咖啡館,裡面賣的產品、經營的模式,整個流程和其他地方任何一個星巴克都一樣。新天地里的星巴克是把兩座石庫門打通,故意營造出一種石庫門的氛圍。這種石庫門模式就把我們過去所說的東方/西方、傳統/現代模式打破了。這也就反映了上海文化的底色所在。事實上,石庫門本身也並非純粹的本土建築。石庫門產生在太平天國時期,長毛來了,江南農村的地主老財在鄉下呆不住了,紛紛帶着細軟逃到上海的租界,家裡有點小錢怕盜匪來搶,就仿造鄉下的深宅大院蓋起住所。但上海在那時已是寸金之地,他們不可能像在鄉下一樣把房子蓋得很大很大,有什麼二進三進四進。既然不能在平面擴展,只好向天空擴展,於是就有了二樓三樓。他們仿造西方的連排屋,把房子一座座排列起來,形成一個個弄堂,這就是上海的石庫門。 石庫門可以說是上海民居的典範,即使是典範,它也滲透着西洋建築的一些元素。這也就說明,在上海,哪怕是被認為是本土的建築,從根本上說都不是純粹本土的,它從一開始就帶有西洋化風格。更重要的是,這兩種完全不相干的風格在上海卻得到了融合。北京圖書館(國家圖書館)和北京西客站的建築一直受到建築界、輿論界的批評,說它不中不西,不倫不類,為什麼呢?它本來也想來個中西合璧、傳統與現代結合,但它這種結合是一種拼湊式的,一個西洋的底座戴着一個大檐帽———中國的琉璃瓦房頂,這就使東西方兩種元素在北京這些新建築里產生了很大的衝突和緊張。但在上海,從歷史到現在有很多建築,特別以新天地為代表,都把這兩個元素融合在一起。這是上海文化中的一個很重要的傳統,即融合中西的傳統。這與上海開埠以後的自我認同有關係。 上海文化內涵中包含各種各樣不同的西洋傳統 如果對上海的傳統作一個細分的話,它又有哪些成分呢?顯然又不是東方/西方、傳統/現代這種二元模式所能解釋清楚的。上海的文化傳統是很複雜的,包容着各種各樣的內涵。首先看上海文化中的西洋傳統。 西洋是個很大的概念,西洋文化中有各種不同的傳統,如基督教傳統。基督教傳統中又有天主教的傳統和新教傳統。就像被稱為萬國建築博覽會的外灘建築一樣,上海文化內涵中包含各種各樣不同的西洋傳統。 從宗教傳統來看,近代歐洲有兩個很重要的宗教傳統。一個是以英國、德國代表的新教傳統。按照馬克思·韋伯的分析,這個傳統產生了近代的資本主義精神。資本主義之所以首先在西歐產生,這背後有個宗教資源———新教傳統。新教傳統中有個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強調“入世禁慾”。過去基督教傳統都是以“出世”,以追求“彼岸世界”為終極目標的。但宗教改革後,新教使人對人生的理解發生變化,認為人生最重要的是在世俗生活中儘量地表現自己,誰表現得最好就可證明誰是上帝最好的選民,就有可能進入天國。新教的這一變化就使新教國家如英國、荷蘭、德國的民眾不再認為現實的世俗的生活是墮落的生活。在世俗生活里你拚命地工作,拼命地積累財富,這都是為上帝而做,說明你是最好的教徒。資本主義就是在這樣的精神中發展起來的。所以新教國家的人都特別拼命,都特別有奮鬥的精神,而且充滿着一種馬克斯·韋伯所說的工具理性,這就是新教的傳統。 新教傳統在上海文化精神中表現十分突出。上海人在中國人中的確表現得十分拼命,特別精於算計,上海人處處體現出這種精明。如果把這個精明不做貶義來講的話,它就像馬克斯·韋伯所說的工具理性。過去在全國最困難的時候,買糧食都要有糧票,但惟獨在上海有一種糧票是半兩,半兩糧票用來買什麼呢?它可以用來買一根油條。可見上海人都是從小處來計算,計算到一分一厘。這種精神背後體現出的就是新教中的工具理性。 從好的方面看,上海人在全國相對來說是最有職業感的,比較講信用。改革開放剛開始時,許多外國人到中國來談生意,發現和上海人最難談,上海人總是要和你糾纏半天,他們不僅要算計自己能盈利多少,還要算計你能盈利多少。而和北京人談生意最方便,剛剛認識,兩杯酒下肚就說一切都沒有問題,馬上籤合同。幾年下來,外商就發現北京人簽合同很快,但履行這個合同成本就太高了,北京人所答應的各種條件到最後都無法兌現。上海人雖斤斤計較,簽的時候要糾纏很久,但合同一旦簽下來,就比較講信用,能按照合同來辦,上海反而是一個效率最高的城市。這些東西都是新教傳統留下的。新教傳統不僅上海有,香港也有,而且比上海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因為上海的新教傳統在1949年以後斷了,而香港不但沒斷還在英國人的統治下發揚光大。所以講到敬業精神上海不是最好的,香港到今天為止要比上海好得多。 但香港與上海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香港只有一種精神,就是新教精神,她缺乏另外的東西。香港是英國人的殖民地,她受英國和美國的影響很大。上海不同,上海是半殖民地,是多國的殖民地,這就帶來了其他的一些東西,這些就是歐洲傳統中的另一種傳統———天主教傳統。 天主教傳統大多在拉丁文化的國家,如法國、意大利、西班牙,這些國家是信奉天主教的。天主教與新教的區別就在於新教文化講究簡單實用,而天主教文化更注重的是藝術性。在拉丁文化國家裡,它表現的是一種浪漫的、超脫的,甚至頹廢的傳統。上海以前有一大塊地方就是法租界,這些地方孕育了大批的文化人,他們培育出很豐富的拉丁文化傳統,這就與新教中的工具理性有很大的反差。所以在上海文化中既有緊張的一面,又有鬆弛的、浪漫的、超脫的一面。這一點在香港文化中是沒有的。香港人是很拼命的,但他們缺乏浪漫的一面,這與一個城市的底蘊是有關的。歐洲這兩種宗教傳統對上海就形成了一種張力。 從各個國家的文化來看,上海也形成了多國、多民族的文化傳統,有英國的、美國的、德國的、俄國的,還有猶太的,在虹口那一片還有日本文化的影響,這就使上海的文化傳統相當豐富。這裡我特別要強調俄國的傳統。事實上,上海很多的法國文化傳統並非由法國人,而是由白俄帶來的。十月革命後,大批俄國貴族逃到上海,形成一個可觀的白俄群。他們在上海開咖啡屋,賣麵包、西餐和時裝。 俄國上流社會是完全法國化的,他們崇尚法國文化,這是他們的時尚。俄國上流社會講的是法語,老百姓才講俄語。他們到上海後就把這種傳統帶到了上海。上海的法國文化實際上是俄化的法國文化。可見,在上海文化傳統中,即使是西洋文化,其內涵亦是十分豐富的。 上海文化傳統中除了西洋文化外還有本土文化———移民文化。上海開埠以後,原來的上海人不再被認為是上海人,而被稱之為本地人。所謂的上海人是有特定含義的,特指能講上海官話,還能講幾句洋涇浜英語的,特別是受到歐風美雨感染的,見過幾分世面的人才被稱為上海人。他們講的上海話不是我們今天講的上海話,而是四十年代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烏鴉與麻雀》中講的上海話,是老上海話。這些講上海官話的人才是上海人,而在上海土生土長的人都被貶低為本地人。判別是不是上海人都以語音為標準,我稱其為“語音中心主義”。 我在大學裡特別觀察到一個現象:從上海郊區來的同學一般都不說上海話,而與外地同學一樣說普通話,這是因為上海城裡人語音等級太重,只要你的上海話中帶有一點土音,立刻會成為歧視的對象。這個“語音中心主義”在當時以及今天都是這樣。那些上海人是哪裡來的呢?他們顯然不是本地人,雖然本地人也有可能成為上海人。這些上海人大都是各地來的移民:廣東的、山東的、安徽的,但主體是江浙一帶的。上海追溯其本土文化的底色就是江浙文化,或者說以江浙為代表的江南文化。 上海文化傳統也有個本土資源:明清以來形成的江南士大夫文化。明清時期形成的特殊的士大夫群體,他們的文化特別注重文采,注重書卷氣,他們對生活特別細膩精緻,有一種日常生活審美化趨勢。這種文化傳統在上海開埠後與西方兩種宗教文化傳統結合起來了。一方面上海江浙文化中的理性主義成分(乾嘉時期的考據學)和新教傳統相結合,另一方面江浙文化中才子佳人的浪漫溫情成分又與拉丁文化產生回應,這就使上海本土文化和外來文化產生了奇妙的對應關係。上海文化傳統里由於有了這些資源,而上海又是向全世界開放的城市,它的文化傳統於是就相當豐富,它可以產生各種各樣的組合。 上海今天的發展,海派文化成為一個很重要的資源。這裡不是指海派文化中某一個文化傳統,而是指海派文化中的多元文化傳統。這種多元文化傳統就有可能成為上海未來發展的很奇妙的張力。我們都知道,如果這個城市沒有張力的話,這個城市的發展就很成問題。在拉丁文化國家裡,如果你去法國、意大利,你會發現那裡由於缺乏新教的理性精神,城市管理很成問題,效率極低,人也很懶散。但如果只有一種新教的那種拼命的精神,又會產生另一種畸形。香港人很拼命,但精神之中缺乏超脫一面的平衡。我1999年在香港做了一年訪問學者,記得那年聖誕節時,香港的大主教在聖誕致辭中說:香港人太拼命,淪落為經濟動物。他們拼命地賺錢供樓,全然迷失了生活的方向,不知生活的意義何在。所以香港這個城市就顯得特別脆弱、緊張。這幾年整個城市人氣低迷,心態也壞掉了,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這個城市的精神結構里缺乏另外一種傳統來支撐。 上海的歷史文化傳統里,恰恰這兩種元素皆有,這是上海文化很重要的資源。但有傳統並不意味着我們認識這個傳統。 如今,上海文化的豐富性被閹割了,或者說被濫用了 在上海今天的這一輪發展中,上海文化的豐富性被閹割了,或者說被濫用了。現在有些上海人也和香港人一樣拼命工作,成為經濟動物。他們的目標就是要成為高級白領,在“高尚地段”買一套房子,自身生活的品味和樂趣卻消失了。也有另外一些情況,浪漫文化被濫用。 上海所謂的白領文化,小資情調,小資文化,看上去很法蘭西化,很浪漫,但上海的小資卻是很膚淺的。像城市的表面塗了一層奶油,而裡面卻是很空洞的。我不久前到台北訪問了一個月,這一個月給我的震撼很大,發現上海所謂的小資生活實在太膚淺、太表面化了。論小資,上海與台北比,可謂是小巫見大巫,這不是一個量的區別,而是質的區別。台灣這幾年經濟一直在走下坡路,大量的台商要到上海來。過去台灣的精英中有句話:“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這意味着台灣的精英首先要考上台大(台灣大學),畢業後去美國留學。現在改為:“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上海”,就是要到上海發展。雖然他們這幾年經濟很糟,但文化卻有一個質的發展,這個城市內在的品質讓我很驚訝。 我1998年、1999年連續兩年去台北,說實話我當時很看不起台北,晚上整個城市是黑乎乎的,人也是土土的,充其量只是一個地區性的都市。但這次卻讓我刮目相看。我特別觀察了幾個很重要的文化空間,如書店、咖啡館、酒吧。上海的好書店有哪些?上海書城、季風、思考樂、鹿鳴,這幾個書店在上海來說已經是頂尖,不說與巴黎、紐約比,即使是與台北比,也沒法比,台灣有個很出名的連鎖書店———誠品書店,它在台北有四家分店,在全台有十幾家。它對書店的理解完全不是商業性的買書賣書,我們上海人去書店只是純粹的買書,上海書城無非就是一個圖書大超市而已,在那裡找不到你要的書,分類很不專業,你不知道你要的書放在哪裡。品種很多,但品位一般。比較好的有季風書園,分類很專業,也有一定的氛圍,但較之誠品書店還只是初級階段。雖然影響大,但尚未形成一個誠品那樣的文化社群。台灣的誠品每一個分店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整個布置、燈光、分類,形成了獨特的誠品文化。不僅賣書,還有各種各樣文化活動。音樂講座、定期系列講座、請大學的名流到書店來演講,從而形成一種真正的社群文化空間。這種品味上海沒有一家書店能比得上的。 對台北來說,僅僅一家誠品那不算什麼,台北有幾十家這樣的書店,每一家都有特色,而且分類細緻。有法國書店、日文書店、兒童書店、同志(同性戀)書店,女性書店等。每一家書店都有其特殊的個性,都有一種品位來表現自己。幾乎所有個性化的書店旁邊都有咖啡座,供應便餐。甚至這半年來,台北的舊書店都設有咖啡座,有很輕柔的音樂。你雖然是買舊書,但它仍然讓你享受到這樣一個文化氛圍,一種溫馨感。不用說歐美,在台灣,去咖啡館、酒吧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台北,一般的咖啡館,主體顧客是大學生和研究生。一杯咖啡的錢不過是一頓飯的飯錢,折合成人民幣也不過五塊錢左右。而上海一杯咖啡多少錢?一般人享受得起嗎?上海的小資生活是非日常的,與一般平民更沒有什麼關係。我常把上海的小資生活看成是周期性的等級身份認同。咖啡館、酒吧是白領身份自我確認的地方。他們周期性地到那種地方,在那裡自我確認與平民不一樣的文化等級身份,這也不是他們的日常生活,只是周期性的人生作秀。 這幾年上海是發展了,但上海自家的文化在哪裡呢? 過去的上海文化內涵是很豐富的,有各種張力:有小資的布爾喬亞文化,也有左翼的波希米亞文化,但今天的上海文化只剩下一種文化:所謂的小資文化,各種報紙、雜誌、書籍口味極其單一,其背後缺乏一種真正的底蘊。上海文化看起來很熱鬧,有數不清的這個節、那個節,但這僅僅是城市生活表面的一層油彩而已,其內心是蒼白的。這幾年上海是發展了,成為全中國、全世界異域文化展覽的碼頭,但上海自家的文化在哪裡呢?文學,有國際、全國影響的作家,除了王安憶、孫甘露等個別兩三個,乏善可陳。電影,上海多少年沒有出過一部讓人心服口服的電影了。戲劇,上海有一家很有名的民間劇社,成立快十年了,頭幾年還在排一些世界名劇,走藝術探索的路子,如今因為商業壓力,只能演一些專給白領看的所謂的都市話劇。要知道,過去的上海,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是公認的全國文學、電影、話劇中心啊! 我前不久剛做過中國大陸報業的研究,真是讓我大吃一驚。上海過去是中國的報業和出版中心,全國最大的報社和出版社都在上海。在上世紀的1979年到90年代初,上海媒體在改革開放方面也是全國的表率:第一個報紙廣告、第一條社會新聞都是上海報紙衝破禁令,首先推出的。上世紀90年代初皇甫平關於大膽解放思想的評論,也吹響了市場經濟的號角。過去,上海的大報紙在全國都有很重要的影響。 如今,這幾家報紙,不說全國,連華東地區都守不住。十年前全國報紙廣告收入前十名有三家是上海的,解放,新民,文匯,現在只剩下一家新民晚報,而且排名第七。很難想像,上海作為全國的經濟中心,連報紙的廣告都沒法與廣州、深圳和北京競爭! 上海歷史上留下的多元文化傳統被腰斬掉了,而且在這一輪發展當中並沒有被全面傳承下來,反而被肢解了。過去上海文化中既有一種擁抱現代化的傳統,所謂布爾喬亞的傳統,也有魯迅所代表的左翼的反思現代性的傳統,但今天在所謂“懷舊”的一片大合唱聲中,後面的那個傳統也被閹割掉了,只剩下一片小資文化的讚歌,在這片讚歌之後卻掩蓋了上海文化自身的蒼白。 不久前,有一個對上海文化有深厚感情的文化人從紐約到上海來,他當時希望上海能夠成為中國的紐約,也就是商業中心、文化中心合一的城市。但是他轉了一圈後十分失望,告訴我說中國也許只可能有巴黎,就是北京,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的合一。但中國卻沒有紐約,因為上海不再是文化中心。而在歷史上,上海有這樣一個豐富的傳統,它在當時是東亞無可爭議的文化中心。比較起歷史的輝煌來說,今天的上海文化沒有什麼理由值得我們樂觀。 今天上海的城市景觀也很漂亮,但我陪海外來的客人玩,在上海最多只能玩兩天,兩天后上海沒有地方可去。 花園城市固然美麗,但她真的是人們期待的精神家園嗎?新加坡很多文化人都留不住,為什麼?在新加坡流傳一句話:在這個城市裡每一棵樹都要遵照行政的意志生長。意思是說在新加坡每一棵樹都是編號的,每年都由政府中很重要的部門園林管理部派專人,按照統一的規劃來修剪。樹要修剪,何況人呢?一個被修剪的城市不是一個自由的城市,也不是一個能夠成為文化中心的城市。上海人也許會很快樂,但這是動物般的快樂。這是我們希望的生活嗎?這是我們希望的城市嗎?這是我們希望的家園嗎? 我對上海文化的現狀雖然憂慮,但並不絕望,因為這個城市不像新加坡那樣在歷史上是一張白紙,上海有很好的歷史文化傳統。歷史可以影響未來,只要我們重視歷史中那些豐富的文化遺產,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發揚光大,賦予這個城市以自由的、民間的活力,上海依然是有希望的,有在文化上重新崛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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