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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因遊記:突尼斯一瞥(組圖)
送交者: 空因 2013年07月29日06:56:02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突尼斯一瞥

/空因


1)導遊亞西爾

這個暑假帶着父親坐船沿着地中海繞了一圈,途中經過好些國家,其中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歐洲那些發達國家,而是位於非洲北端的一個小國突尼斯。

我們的船是清晨靠岸的,下午兩點多就得離開。所以,我們其實只有半天的時間逗留突尼斯。

我們本來是想搭大巴進城的,可是下船前卻被告知:所有大巴都已被預訂,沒有位子了。於是,我們只好去搭出租車。出租車司機說,他叫布拉維,如果我們給他60歐元,他可以載我們進城,去看突尼斯城的三個主要部分:歐洲風格的新城區,舊城區麥地納(Medina),古區遺址迦太基(Carthage)。他還加上一句:任何時候我們想下車參觀某地,他都會耐心等候我們。

於是,我們欣然上了車。

新城區建設得不錯,街道還算寬敞、整潔,樹木蔥蘢,交通也比較有序。到處都是爭奇鬥豔的花朵,也有許多歐洲風味的小店。沒多久,車就到了新老城區交界的地方。司機將車停在法國大使館門口,說,“前面就是麥地納。我在這裡等你們,你們自己去逛吧。”

下了車,我們看着那越來越炙熱的太陽和那又窄又髒的街道,一下子不知道何去何從。正在這時,一個高大的阿拉伯人朝我們走過來,用不太流利的英文說:“我叫亞西爾,是布拉維的兄弟。他怕你們不熟悉環境,特意叫我來做你們的導遊,完了給我20 歐元就好了。我帶你們去看看麥地納。”

我的方向感極差,左逛右逛後找不到迴路是常事。現在有人主動要做我們的導遊,我正求之不得。我們緊跟在亞西爾的身後走着,我一面用法文跟他聊着天。其實對於我來說,跟人交流比看任何名勝古蹟更有意思,何況是跟那些平常不大有機會認識的非洲阿拉伯人呢。

亞西爾驚訝我流利的法語,他問我是哪裡來的。我告訴他,我生長於中國,居住於加拿大。他很仔細地看了一下我的臉,然後一本正經地下結論:“你既不像加拿大人,也不像中國人,有些奇怪哦。”我撲哧一聲笑出來,說,“還真讓你說對了,我的先生也這麼說我。”

“先生?”他揚起眉毛,“你在外面一個人亂闖,竟然把先生丟在家裡?”他嘖嘖地搖着頭。

我說,“我先生已經陪了我們差不多兩個星期,現在他回去了。他夏天得工作,幫助一些需要幫助的人。”看他還是有些不以為然的樣子,我又加上一句,“我這次旅行並不是為了我自己,主要是為了帶父親來轉一轉。”

“你的父親叫什麼名字?”

“我叫他爸爸。”

“那麼我也叫他爸爸好了,”他爽快地說,一面帶着我們在那些陰暗的小巷子裡七彎八拐。他的腳很長,簡直健步如飛,我們幾乎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亞西爾說在突尼斯,一個男人可以有四個老婆。而他呢,則有兩個,跟她們一共生了六個孩子。他問我的丈夫有幾個老婆,我嘆氣說他只能養活我一個。他呵呵笑起來,“不是誰都有能力養活四個老婆的。再說,四個女人在家裡吵吵鬧鬧,還不等於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戰了?”

第一次近距離接近阿拉伯人,我發現,他們並不缺少幽默感。

亞西爾順便教了我兩句阿拉伯語。“你好”的諧音大致是薩冷(Sa Len;“謝謝”則為舒格旱(Shu Ge Han)。我馬上學以致用。每看到一個人,無論老少,我都用“薩冷”招呼他們。而他們也立即回禮。有的老人還將手放在胸口,大聲地說着薩冷,然後還唧里咕隆地說上一大串阿拉伯語。我問亞西爾他們在說什麼。他說那都是讚美詞,大致意思是“歡迎你們來這裡,願真主保佑你們!”

時不時有三三兩兩的阿拉伯婦女,提着菜蔬,從我們面前經過。大熱的天,她們的衣服從頭裹到腳,有的還戴着面紗,也不知道她們怎麼不怕熱。小巷深處的屋子都有些灰溜溜的,幾乎每一張門前,都歪歪斜斜地坐着一兩個看上去無所事事衣衫襤樓的人。可是,只要一聽到阿拉伯語的問候,他們落寞的眼神立刻亮了起來。這些閒居者的形象,讓我想起在中國鄉村認識的一些老農 —— 淳厚、善良、隨意,對生活充滿着簡單而樸素的欲望。

亞西爾將我們帶到一個臭烘烘的魚市場。酷暑讓那裡的氣味實在太難聞了。他卻繞有興趣地在那裡轉來轉去,時不時指着一些奇形怪狀的魚兒給我們看。我說我們不需要買魚,還是快點走吧。他煞有介事地說,“既然來參觀,什麼都得領略一番才是,我可是為了你們好才帶你來的。”

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入鄉隨俗,有什麼就看什麼。然後,亞西爾又帶我們去看亂糟糟的菜市。我不敢說我不想買菜,只不過老老實實地跟在他身後走着。好多人都回過頭來,饒有興趣地看着我們。也有的用日語大聲問着好。 “這些小巷子可能不太安全,都是阿拉伯人,一個觀光者都沒有;我們不要老在這裡轉悠着,”我聽到父親在身後小聲嘀咕着。

“沒關係的,爸爸,既來之則安之,”我回頭安慰他。人生地不熟,照常理來說,我們是不應該跟着陌生人去隨便亂闖的。可是,我的好奇心太重了,我實在想看一看這些土生土長的阿拉伯人的真實生活狀況。另外,我相信自己的直覺:亞西爾不是個壞人。

我看到一種扁扁的青色小水果,從來沒見過的,就問亞西爾那是什麼。他跟那個賣水果的人嘀咕了一陣,我猜他大約是問那個人我是否可以嘗一個,那個人眯縫着眼睛研究了我一番,然後慎重地搖搖頭,用阿拉伯語跟他說了幾句什麼。

我的導遊回頭給我翻譯,說:“我的朋友告訴我:這種水果很貴,你既然不買,送給你嘗一嘗也沒什麼意義。”

我欣賞他們的坦誠,跟那個賣蔬果的人說了聲“舒格旱(謝謝)”就離開了。

一個人提着一籃子的小烏龜在賣,我問亞西爾,“這是供人吃的小烏龜吧?”

我的導遊又揚起他的粗眉毛,“這怎麼能吃呢?當然是放在花園裡供人欣賞的啦。”

看來這裡的人比我想象的更有詩意,我不禁肅然起敬起來。

每路過一個店子,亞西爾就問我們要不要進去看看。我告訴他,除了給我的先生買一兩件做紀念的T恤衫之外,其他的都不需要。儘管如此,他還是把我們帶到了他的朋友們開的店子裡,有的賣紀念品,有的賣香水,有的賣掛毯……這裡的東西要價特別貴,一條在歐洲賣低於5歐元的長圍巾,在這裡開價就是好幾十塊。T恤衫也很貴,我看中的兩件,每件都要65歐元。我當然不買,可是,那個賣T恤衫的人卻不停地央求着,“這可是純棉的呀,小姐。便宜一點吧,你說要多少?”我素來不大喜歡討價還價,父親也催着我快點離開這裡。於是,我搖搖頭出來了。

亞西爾在我耳邊嘀咕着,“你應該討你丈夫的喜歡,給他買件衣服才是。一個人出來亂跑,連一件T恤也捨不得給他買……”他越說我越覺得有道理。於是,我停下腳步看着他,“你認為你的朋友大約要多少錢才肯賣他的T恤呢?”

20塊歐元大概可以買兩件。”

於是,為了“討我丈夫的喜歡”,我將20塊歐元遞給我的導遊,請他幫我把剛才看中的那兩件T恤買來。那時我們已經走出至少兩條小巷子之外了,並且已經站在一個清真寺的面前。亞西爾叫我們自己進清真寺去看,他則拿着我的錢樂顛顛地去找他的朋友了。

我們從非常狹窄的樓梯爬上去,從那裡瞻仰了一番突尼斯首都的市容。只見近處是骯髒狹長的街道,垃圾遍地都是;越過斑駁滄桑的古城門,則可瞧見比比皆是的充滿現代氣息的建築群。新與舊,美與丑,秩序與無序,近距離放在一起,形成一種強烈刺眼的對比。至於清真寺裡面,則冷清清一個人也沒有。父親做事一向謹慎細微,從他的眼睛裡,我看得出他有些擔心置身於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

亞西爾拎着我要的衣服回來了,並興沖沖地說,“我的朋友說你是個好人。願真主祝福你!”

亞西爾大概走得太快,鼻子上都掛着汗珠。我帶着多餘的一瓶水,問他要不要喝一點。他告訴我,現在正逢Ramadan, 即穆斯林的齋戒月。他們日出之後既不喝一滴水也不吃一粒米,直到日落之後才可以進食。所以,直到現在為止,他還什麼都沒有吃呢。 “整天不吃不喝,難道不餓不渴嗎?”我好奇地問。

他瞪我一眼,“就是又餓又渴也得撐着呀。這對我的心靈和身體都是一種祝福。”

我聽了很感動。要知道,這可是在烈日炎炎的非洲,一天不吃飯也許還勉強,但要不喝一滴水,簡直要我的命啊。單是這一點,就不得不讓人敬佩。

我正準備將T恤塞進書包,細心的父親注意到其中一件T恤上有一個不小的洞。我本想叫亞西爾再拿回去換,但看到他滿臉汗珠的樣子,又有些不忍心了。轉念一想:算了,不必再麻煩他了。也許他的朋友是無意的,給了我們這件有問題的T恤。回家後再補一下,也沒什麼大問題。

兩個小時不到,我們就逛完了舊城那些曲曲折折的小街小巷了。分手的時候,亞西爾找我要25歐元。我說,“不是說好了20歐元嗎?”

他理所當然地答,“25歐元吧。不要忘記,我還有兩個老婆要養呢。”

回到布拉維的車裡,我對他說,“你的兄弟亞西爾很好,他帶我們走了很多有趣的地方。如果是我們自己隨便去逛,一定不會有這個機會的。”

布拉維說,“他並不是我的兄弟。我壓根兒都不認識他。”

這下輪到我揚起眉毛了。 布拉維笑起來, “不過,天下所有的穆斯林朋友們都是兄弟,不是嗎?”

2)老船長的古屋



迦太基倖存下來的古遺址並不多,但往日的聖殿、城牆和柱石還依稀可辨。面對它們,讓人不由得生起思古之幽情。據說迦太基古城的歷史比羅馬城還要悠久。這裡曾是地中海的一個最繁華、強盛之地。羅馬史詩《伊利亞特》也曾對它有所記載。只可惜這樣一個古老美麗的城市,後來被羅馬帝國侵占,並幾乎被夷為平地。

布拉維隨後帶我們去訪問了藍白鎮。那裡所有的建築物都是藍白兩色,很有特色。鎮子很小,沒多久就看得差不多了。坡上全是賣衣服和紀念品的帳篷店。東西依然要價比較高,比歐洲貴多了。我並不想買什麼,可是,我喜歡跟當地人聊天。只要誰一招呼我,我就忍不住走過去侃上幾句。結果,他們就拉着我不放手了。最後,本不想買什麼的我,在他們的盛情相邀中,總是將錢包一次次拿出來。

節儉慣了的父親總是說,“算了,走吧,這麼貴,不要買了。買回去的東西,說不定又是壞的。你看,除了你,誰都不敢進店子的門。”

我瞥一眼外面那些逡巡的遊客們。的確,他們大多都只在店子外面留連着,真正踏入店子的人很少。說實在的,我心裡也覺得這些非洲人是不大善於做生意的。這裡的生活水平這麼低,可是,他們的東西卻要價非常高,比西班牙、意大利、法國都高多了。這樣一來,誰還會願意去買它們呢?雖然這裡大多數地方都可以講價,可是,對於那些喜歡明碼標價沒有習慣殺價的北美或歐洲人來說,最省事的方式就是:什麼都不買。最後,損失的還是賣家本身。

儘管價格貴,我還是買了幾件當地人愛穿的長衫。難得來一次非洲的,留點什麼做點紀念也好。“就當為非洲的經濟做點貢獻吧,”我笑着對父親說。

在城市的西郊,我們有幸瞻仰了國民議會和國家博物館。之後,我離開人群在周圍隨便轉悠着,父親大概怕我走失,寸步不離地跟在我後面。在一個幽靜的角落裡,一個裹頭巾穿長袍的阿拉伯女人從我們身邊走過,我身不由己地跟在她身後。她拐進一座白色的籬笆,回頭朝我們笑笑,就開門進屋去了。

這間房子是歐式的,很古典很雅致,從很遠的外面就可以聞到花的清香。它的位置也很高,從那裡可以俯瞰大海。它不但是周圍唯一的一棟房子,而且籬笆邊上長着許多高大的果樹,其中一棵樹上還結滿了青色的檸檬。

一個白皮膚的老人開門走了出來。“你們好,”他笑着用法語說,“我的保姆說剛才有兩個面善的人跟在她身後,我出來看看。”

我向他自我介紹了一番,說我們很欣賞他這古香古色的房子。

“這房子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是座名副其實的古董屋。你們為什麼不進來看看呢?”他熱情地為我們打開籬笆的門。

我們既好奇又興奮地走進去。他讓我們瞻仰了一下房子的內內外外,並且很驕傲地介紹着他所收藏的來自世界各地的小擺設。直到這時,我們才知道他是法國人,曾在一條大船上做了一輩子的船長,現在退休了,定居在突尼斯。他的女兒們和太太,現在都在國外旅遊。

“您為什麼不住在法國,要在突尼斯定居呢?”我問他。

“那些忙忙碌碌的地方有什麼好呢?”他側過頭反問我。

他說的不無道理。我自己,也是那種害怕喧囂的人。

父親對這個船長的印象很深。走出很遠了,他還時不時回頭看一眼那裹在美麗花叢中的白房子。

3)被逼跳舞


回到海港邊上,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了。父親累了,先回船上去了。我還餘興未盡,想多看看這個城市,這個國家。

不遠處有一群男人在奏樂。悠揚的嗩吶聲和擊鼓聲傳得很遠;一個穿長裙的阿拉伯人女人則在翩翩起舞。我走過去饒有興趣地欣賞着。音樂驟停時,其中一個看上去最年長的樂師示意我坐到他身邊去,他的一個同伴摘下他的小紅帽,戴在我的頭上。幾個較為年輕的人則開起玩笑來,問我是否結婚。我點頭說是。其中一位就笑着說,“把他踢掉,嫁給我吧。我還只有一個妻子,我們都會對你好的。”大家都笑成了一團。附近一個牽駱駝給人照相的人,生意也不做了,跑到這邊來看熱鬧。

一群人盯着我瞧着,並不時地問長問短,爭着跟我拍照。剛才那個跳舞的婦女,也執意邀請我跟她跳一支舞。樂師們則紛紛拿起樂器,擺出音樂會馬上要開場的姿勢。我趕緊搖頭,說唱歌還可以湊合,但跳舞絕對不行。可是,誰也不聽我的,在一片響亮的奏樂聲中,我被我的舞友不由分說地拉了起來。

奏樂的人、圍觀的人都拍手歡呼起來。不遠處有家咖啡店,那裡坐了不少喝咖啡歇息的遊客們,他們也跟着 拍起手來。奇怪,一向不喜歡被人注意的我,這時卻並沒有覺得不自在。相反,我也跟這些新認識的朋友們一起大聲笑着,手舞足蹈地亂轉着。

音樂安靜下來時,領頭的年長樂師,注意到我手腕上有一道傷痕,就問我是怎麼回事。對我來說,比起跳舞來,講故事要有意思多了。我告訴他,這道傷痕來自於多年前發生在我身上的一次車禍。這下不得了,大家都強烈要求我將我的故事從頭到尾講給他們聽。

於是,我毫不扭捏地講了起來。講到動情處,我的聲音也低沉起來。我注意到,這些陌生人的眼睛裡,充滿了對我的遭遇的同情和理解。忽然間,我感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親近和感動。平常,我很少跟人提起這些令人傷痛的往事,可是,在這些毫不相識的異鄉人面前,我娓娓訴說着,仿佛在跟一些認識了多年的老友們一樣促膝而聊。

講到最後,那個年長的人冷不防說了一句:“你是個好人,你的傷沒有白受,上天派你做一個使者去幫助人。”

我詫異地看着他,“你為什麼這樣說?”

他微微一笑,“單看你的眼睛就知道。”

我打賭,這是我此生所聽到的最好的讚譽了,而且它來自於一個非洲的阿拉伯男人!有那麼一會兒,大家都安靜地用帶些崇敬的目光看着我。我感動得幾乎掉下淚來。幾小時前突尼斯商人在我的腦子裡留下的消極印象,頃刻間化成了烏有。

接着,那個跳舞的女人笑着將那駱駝人推到我的面前,“這是哈梅爾,他剛才跟我耳語,說想認識你。”

我向阿梅爾伸過手去。

“小心哦,”那美麗的舞者又大聲說,“哈梅爾還沒有結婚,他是個壞人,單看眼睛就知道。”大家又哄地一聲笑起來。

這些人多麼可愛啊。我要永遠記住他們的笑容,”我在心裡這樣說。

4)駱駝人哈梅爾


哈梅爾將他的駱駝牽過來,有些羞澀地問我,“你想騎它嗎?”

它這麼高,會不會把我甩下來?”

“絕對不會,它跟了我20多年了,不會做傻事的。要不,你去摸摸它。它知道你喜歡它,也會喜歡你的。”

我摸了摸駱駝的頭,看到它溫柔而善良的眼睛,真的不再害怕它了。

我坐上駱駝,被自己突然升起的高度嚇了一跳。我緊緊地抓住棕繩,生怕掉了下來。哈梅爾則握着繩的另一端,牽着駱駝慢慢走着,一邊跟我說着話。

他甚為憂傷地告訴我,他家裡很窮,他是家裡的第十一個孩子,他很早就得自己出來謀生。可是,現在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以前每天都有好幾艘大船來,現在,每個星期最多只有三、四艘。他的經濟狀況也越來越糟糕。除了一隻駱駝,他什麼都沒有。儘管已經28歲,他到現在還孑然一身。

“現在的坐船人,就是來了突尼斯,也不怎麼跟駱駝照相了,我的駱駝以前很會賺錢的,”他不滿地咕嘟着。

“也許這跟全球的經濟危機有關吧,大家的口袋裡都沒有多少錢?以後一定會好起來的,”我開導着他。

“歐洲人小氣,口袋裡就算有大把的錢也捨不得花。美國、加拿大人好多了,他們愛花錢,也不討價還價。”

“騎一次駱駝多少錢呢?”從駱駝上下來時,我趕緊掏出錢包問。

“我並不需要你的錢。我只希望你幫我找到一個老婆,”他一本正經地說。

我嚇了一大跳。“哈梅爾,找老婆可不是這樣容易找的!”

“中國的也好,加拿大的也好,好歹給我介紹一個吧?我非得離開這裡才是。看,這是我的身份證,這是我的阿拉伯文全名。1985年出生。長得還不賴,是吧?求求你,給我介紹一個女人,我會很努力工作的,我會對她好,絕對不會打她……”他用帶了央求的口吻訴說着。

我的父親回船很久了,看到我這時還沒有回來,又下了船來找我。好在那時我已經從駱駝上下來了,不然,他真會嚇一大跳。

“我得上船了,船很快就要開走,”我對我的駱駝朋友說,

“中國的也可以。我的好幾個朋友都去了中國,”哈梅爾不停強調着,一面抄了他的email地址給我,“你是個好人,不要丟下朋友不管哦。”

我把騎駱駝的五歐元放在他的手心上,他看也不看,就滿不在乎地塞進衣袋,“錢有什麼用?我需要一個未來……

“快走吧,快走吧,”父親在一邊催着我。

我的心也有些難受 ——同是一個地中海,有的國家那麼富裕,有的那麼貧窮。為什麼上天給人的歡樂與憂愁如此不同?

分手的時候,哈梅爾輕輕擁抱了我一下,並嘟噥着說,“齋戒月,我們不能接近任何女人的,不過,稍微擁抱一下應該沒什麼關係,我也沒有吻你。記住,下次你再來突尼斯,一定要住在我的家裡……

我覺得他可愛極了,一邊笑一邊跑開了。

5)上天是神秘的

上船前,經過一家小吃店門外,只見一個年輕的阿拉伯人男子正默默端着一盤花生果子請人品嘗。他的用意當然是為店裡的東西做廣告。我注意到他的膚色比較白,而且臉上帶着一點知識分子的驕傲和憂鬱。我剛跟他說了聲“薩冷”,他臉上的抑鬱就一掃而光,他興奮地問,“你會阿拉伯語?”

“不,只會說法文。”

“說法文也很好。越南人?”

“不,中國人,現在家在北美。”

他生意也不做了,將手裡的花生盤子擱下來,將我拉進他的店門裡。他告訴我他的女朋友也是香港來的,不過她現在在丹麥定居。

“她很快就要來看我了,”他蒼白的臉上現出幸福的紅暈,眼睛閃閃發亮。

我乾脆靠着門不走了,聽他給我講故事。他果然是受過教育的人,思維很敏銳,說話有條有理。

“儘管我是個阿拉伯人,”他說,“我很喜歡中國文化。我的性格跟中國人的也很接近,比方說,我從不亂花錢,卻習慣未雨綢繆。我想正是因為這一點,我未來的岳丈才最終接受了我。”

講完了他和她女友認識的過程,他又給我一五一十地分析着他的國家的過去與未來。他說自從幾年前的革命後,世界上對突尼斯的動盪局勢持着悲觀態度,到這裡來旅遊的人最近幾年越來越少了,導致這裡的經濟每況愈下。他自己,對於本國的政治和政策,也是頗有些持懷疑態度的。

“這不是一個民主國家嗎?”我問。

“所謂的民主,”他輕搖着頭,“不過是紙上空談而已。”

他的落寞的聲音,讓我也難過起來。“你為什麼要跟我講這些呢?”我禁不住問他。

“不知道,”他淡淡一笑,“我只是很想跟人說說話而已,在這裡很難找到一個能聽懂我的人。我指的不是語言,而是思想。”

父親不停地提醒我,船很快就要出發,得趕緊上去了。

“希望你和你的女朋友有一個美好的團聚。希望你們很快結婚!”我由衷地說。

他將他的email抄給我,“也許我們還會有機會見面的。誰知道呢,上天是神秘的。”

是的,誰知道呢,上天是神秘的。我但願我還有機會再見到這個男孩。我也衷心希望他找到他該有的幸福人生。

6)船上的反思


上了船很久,我的心還沒有靜下來。船開動好久了,我還在深情地凝視着那一片越來越遠的土地。

傍晚我去自助餐廳里吃飯時,竟然有幾個人走過來跟我打招呼說,“啊,你就是那個跟阿拉伯人跳舞的女孩吧?我們今天都看到你了。”

啊,不得了,我這一輩子最怕的就是跳舞,但現在竟然因此而聞名船上了。我忽然意識到,這艘裝載了至少4千名乘客的大遊船上,應該不乏有講法語的乘客。可是,為什麼他們都沒有去跟當地人聊天、溝通呢?為什麼我,一個中國女子,卻在短短時間內,跟一群陌生的阿拉伯人一見如故?

我想了很久,最後得出的答案是:我到這裡來,不純粹是用一個觀光者或者消費者的身份來對待這些非洲人的,我沒有在他們和我之間劃一條不可逾越的線出來。他們大概也直覺地感到了這一點,於是感到了跟我的親近,並自然而然地用心觸碰了我。

我們用餐時,一對中年白人夫婦坐在我們的對面。那個男的向我自我介紹,他們是以色列來的,他在以色列做醫生,而他的漂亮太太,則是老師。

“你喜歡突尼斯嗎?”醫生問我。

“非常喜歡。可惜呆的時間太短,只有大半天。將來我一定還會回來的,”我毫不猶豫地答。

他們兩個搖搖頭,“我們的感覺正好相反。這大半天對於我們來說簡直太長了。你知道嗎,我們今天到了港,都沒有下船?”

“為什麼?”我驚訝極了。

“因為他們不喜歡我們。我們也害怕他們。”

我當然知道他們說的“他們”指的是誰。“他們都是好人,有什麼好害怕的呢?”我瞪大了眼睛。

“如果你是以色列人,就不會這樣想了,”醫生的語氣里摻合着苦澀和無奈。

也許是的,每個人都只能站在自己的鞋子裡看世界;我既然沒有穿他們的鞋子,就無法體會他們的痛苦,就像西方人常說的那樣。

可是,我轉念又想:如果每個人都脫下自己的鞋子,光着腳去看待對方,即,每個人都拋棄宿怨,不帶憎惡地去看待那些“仇人”,那麼,他們的心裡還會有“仇人”嗎?也許,所有的人不過是人——有血有肉渴望和平、安定、快樂、親情的人?那時,這個世界,會變成一個怎樣充滿和諧的世界呢?那些刀光劍影,那些血海深仇,難道不會融化在微笑和擁抱中嗎?

夜深了,突尼斯不見了,山不見了,海水越來越深。天邊有很大的星星在閃爍着,它們跟海面隔得那樣近,仿佛要落進水裡。

“為什麼要發問?提問者,你到底是誰?”我的耳畔仿佛聽到著名的阿拉伯詩人阿多尼斯的大聲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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