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就在杜雪松孩子滿月的時候，莊碧帆畢業了。

莊碧帆本來早就可以畢業。但她又拖了半年，為了能在系裡多當一學期ＴＡ，也為了讓徐潛能學幾門課。可是徐潛不領情，他總催碧帆回國。碧帆不聽，最後決定去紐約找工作。可是徐潛不是很熱心。他一來，就在莊碧帆的鼓動下去選了幾門課。因為他本科不是學的計算機，所以需要補一些大學本科的數學課。他當時一面在食堂打工，一面上課。都是被動的。他不喜歡數學，也不喜歡學計算機，如果按照他自己的想法，他真不願意呆在這裡的。所以他對碧帆畢業後找工作一直不是很積極，他認為自己為碧帆已經犧牲了這麼長時間，就陪她念完書，踱層金就完了。他想這女人大概都是不滿足，那麼好，我就讓你學業有成，戴上碩士帽，不就成了嗎？他想碧帆終究會和他一起回國的。

可是徐潛錯了。他沒想到碧帆戴了碩士帽子還不滿足，也沒想到她真要去工作，更沒想到她真要留在美國。

徐潛的臉又沉下來了。他默默不語，消極反抗，希望碧帆是一時衝動。可是，眼看碧帆就畢業了，而她絲毫沒有回國的意思。徐潛很不高興。一天晚上，他沒有做飯，一直坐在電腦旁玩遊戲。碧帆回來，看到徐潛的神氣，也不禁動氣了。兩個人誰也沒說話，默默地吃了點上一頓的剩飯。碧帆等着徐潛和她談話，可徐潛就是不說話，在電腦上不下來。碧帆終於忍無可忍，她說：“徐潛，你到底怎麼打算？”
徐潛沒說話，兩眼緊盯着電腦屏幕。
碧帆走過去，啪地關上電腦，說：“我問你話呢！”
徐潛看了碧帆一眼，冷冷地說：“我怎麼打算，你還會聽我的？”
“你要說的有道理，我當然聽啦！”碧帆把手按在徐潛的肩膀上說。
這一剎那，徐潛又感到了往日的溫馨和碧帆的溫柔，於是他懇求地說：“那你跟我回國。”
碧帆的手滑落了他的肩膀，堅決地搖了搖頭。
徐潛的心好像被潑上一盆水。他覺得委屈，為了碧帆，為了這個家，他放棄了自己的事業，跑到這個鬼地方打工，本想等碧帆畢業一起回國，可是碧帆卻不回去。當初之所以同意碧帆出國，就是她答應只是出來看看，見見世面就回去的。可現在，她又變掛了。女人怎麼都這麼不知道滿足！

碧帆說：“徐潛，你是不是覺得我太貪了？”
徐潛沒有說話，他用鼻子哼了一聲。
“可是，”碧帆說，“我也是為了咱們倆的將來啊！你說，誰好不容易出來了，沒有享受一下，好好體會一下美國就回去呢？幹嗎那麼多人擠破頭要出來？幹嗎那麼多人寧可黑在這裡也不回去？這裡機會多啊！現在我畢業了，正是好機會，我可以工作掙錢，為什麼我們要放棄呢！就說為了我們將來的孩子有個好環境，咱們也應該拼一下不是嗎？”
孩子，哦，碧帆這句話打在了徐潛的軟肋上。他早就想要孩子了。他跟碧帆結婚五年了，卻由於工作忙得沒有時間要孩子。碧帆說的也是，這裡是孩子的天堂，國內無論教育和生活環境都和美國差很多距離。徐潛曾經對碧帆說過，他最怕自己的孩子也被訓練成只會聽老師話，只會讀書不會社交的高分傻瓜。而在美國，絕對不會，很小的孩子，斗大的字還不識幾個，就敢叫板當總統，作科學實驗什麼的。自我意識在美國小孩心裡是占很強的位置的。

徐潛不再反對碧帆了。說：“好吧，我就還聽你的吧！不過，”他握住碧帆的手，好像有點擔心地說，“你得答應我，真的是為了咱們的下一代！”

碧帆用力地點點頭。徐潛抱緊她，深深地吻着。

兩個月後，碧帆畢業了。他們有個朋友在新澤西，所以，在一個冬天的早晨，天還是灰濛濛的，徐潛把他們所有的家什魔術般地塞進了他們那輛小福特車，就踏上了往東的路程。

正是中國農曆的除夕，可是對於他們，這日子並沒有什麼不同。天還是黑灰色，一路上就看到他們的車在鄉村路上行駛。只有車燈放出白色的光，照到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再遠就看不清了。碧帆忽然覺得這有點象電影裡的常見鏡頭：黑漆漆的公路上看不到前方的路，只有兩道白色的公路線，給人懸念，帶來神秘的味道。接着經常是突如其來地發生什麼事情。如今，自己就在這個電影裡，前方的路到底是怎樣的呢？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呢？

兩個人都不說話，徐潛默默地看車，碧帆默默地想心事。

車開到芝加哥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車窗外飄上了雪花。兩人開了一天，這時候已經疲憊的很。於是找到一個便宜的汽車旅館住下。

碧帆去洗澡的時候，徐潛打開電視機。電視裡正在報道美國總統克林頓的事情。最近一個星期，那個叫莫尼卡•萊溫斯基的白宮實習生簡直比好萊塢的明星還紅了。只見電視裡的總統先生雖然這幾天好像蒼老了許多，可仍然風度迷人，他對着美國的人民，用他那特有的帶有磁性的嗓音，不容反駁地說，我沒有，和這位女士有任何關係！
然後是慢鏡頭，總統先生提步走出大廳，他用手捋了一下頭髮，那姿勢是那麼瀟灑。

碧帆走出浴室，坐下和徐潛一起看電視，電視裡不斷反覆播放着總統和實習生的講話。
碧帆說：“美國真是新聞自由的國家，敢把總統的緋聞這樣曝光。”
徐潛說：“你看，美國真是太自由了，連總統都這麼隨便。居然還能當總統！”
“這有什麼，人都有一不留神的時候呀！”
徐潛看了妻子一眼，他的心裡隱隱感到了一種冷意。
碧帆注意到了徐潛的眼神，笑着說：“你胡思亂想什麼呢？快去洗澡！”
徐潛知道，碧帆每當要和他做愛時，就會催他去洗澡。這是一種暗示。徐潛來到浴室，打開水龍頭，水很燙，燙得他打了個冷戰。他叫了一聲。
“你是冷啊還是熱啊？”碧帆在外面說。
“我被水燙了一下。”
“嘁！就只有你有這個毛病。熱了打冷戰，餓了打飽嗝！”
徐潛探出頭來，笑着說：“知我者，我妻也！”

第十二章

開了兩天兩晚，終於到了新澤西，正是傍晚。新澤西的路很多是小路，路標也不明顯不清楚，他們七繞八繞，好不容易到了碧帆朋友的家，已經是晚上快十點了。

這個朋友是碧帆在大學時侯的同學，叫李虹，她們在上大學時是室友。當時經常夢想着出國的事情。曾經一起考過托福。當時李虹已經有一個男朋友了。可是到畢業的時候，李虹作了幾件讓碧帆咂舌的事情。她先是和交往四年的男朋友分手，然後，以閃電般的速度和一個研究生結婚，然後又以閃電般的速度到了美國。當初碧帆是很羨慕李虹的，但又有點不服氣。李虹聰明漂亮，可是學習一直排在碧帆後面。可是，李虹先出了國。而碧帆呢，是在六年後才終於完成了這個夢。

碧帆雖然佩服李虹的勇氣，可她想，她不會學李虹，把自己的未來用婚姻作賭注。她要憑自己。所以，碧帆在畢業後就開始聯繫出國，徐潛雖然不願意，可他也沒有太反對。也許是他認為碧帆是瞎折騰吧！果然，碧帆折騰了一陣子就沒聲了。徐潛以為她放棄了。其實，碧帆是在等。因為當時國家有規定，大學畢業生必須工作五年後才能出國，不然要交納一萬元給教育局，名曰培養費。而象碧帆這種在教育口工作的，更的名目繁多，單位還要求繳納很多費用，否則是不會給開申請護照的證件的。當時師資的確很緊張，國家只能硬性規定。碧帆知道自己沒有那麼多錢交給教育局和單位，所以她要熬過五年。五年後，她又下海去了一年，為的是多掙點錢。所以，一直到三十歲，碧帆才圓了她的出國夢。

碧帆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她當時在學校辭職的時候，必須去各個單位簽字註銷。什麼食堂，團委，教務處，教導處．．．．．．她從來沒有和人事部門打過交道。可這是手續，她不得不辦。到了團委的時候，團支書見她來了，說：“嘿！我正要找你要團費呢！你一年的團費是……”碧帆覺得哭笑不得，她從來不認識團支書，可見團委從來沒有組織過活動，而直到碧帆要走了，他卻想起碧帆還欠他團費。碧帆什麼也沒說，那一陣子，她天天跑東跑西的辦各種各樣的手續，早就被磨得皮了。她已經不想再羅索了。不就是十幾塊錢嗎？碧帆掏出錢來，書記也沒為難她，給她的文件上蓋了紅章。

李虹很熱心，兩人自大學畢業後，雖然一直通信，可沒有再見過面。這一見面，碧帆可是大吃一驚。因為李虹已經成為一個發胖的，滿臉勞累的中年婦女的樣子。昔日那個活潑水靈的姑娘一點不見了蹤影。要不是她說話的口吻還象當初在學校時的樣子，還是那麼帶着點天真，帶着點誇張地表情，碧帆簡直不敢認她了。

如今，李虹已經是四口之家，她的丈夫在一家藥廠工作，現在正好去外地開會議去了。李虹自己在一家華人辦的公司里上班，她說錢掙不多的，可是她圖個時間靈活，可以早點下班接孩子。言談間，李虹流露出對現在生活的滿足。這讓碧帆驚訝，因為她記憶中的李虹是一個總想往高枝的女子。也許是孩子使她變成這樣？李虹說話間，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兩個孩子，時常是她的話被自己打斷，而去問孩子話：“米奇，你要喝奶了！”要麼就是：“米歇爾，你的作業都寫好了嗎？”然後回過頭來問碧帆，你剛才說什麼？

碧帆沒有孩子，她體會不了李虹，只是覺得她婆婆媽媽，太……心裡不禁有點看不起李虹了：這女人有了孩子，怎麼就變得這麼俗氣？簡直像變了一個人。真是不可救藥。

李虹的兩個孩子都已經上學，可是他們住的還是兩室的apartment。李虹讓碧帆兩人住一間，碧帆說什麼也不肯，李虹拗不過她，只好在不大的客廳里打開沙發床。

碧帆和徐潛躺在沙發床上，徐潛感覺累極了，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可是碧帆卻睡不着，她嘆息着李虹的變化，想着自己的將來，不由得感慨萬千，又有着無限的憧憬。她叫着自己的名字，默默地對自己說，莊碧帆呀，你可不能走李虹的路子。你要有更高的要求。碧帆想，這是新澤西，也是我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