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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 遊戲
送交者: 神童 2002年03月03日15:00:15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開頭她並不理睬他。
  她是建築學院的高材生,還有一年就要畢業,家中環境極好,培養出她這樣優秀的女性:年輕、漂亮、聰明、自重,混身散發着一種清秀高貴的氣質。
  在建築學院是教授的新寵,不因為她表叔公姓貝,而是因為她本人才華畢露,集中混合科學與藝術,設計出高雅優實用的圖則。
  還沒有離開學校,她已經聲名遠播,不少大公司已嘗試與她接頭,希望她加入成為要員。
  她參加比賽,得過好幾次獎,人們看到報上有關她的報導,最普通的反應是,好一個美麗的女郎。
  她還能要求什麼。
  沒有人知道她是一個非常非常寂寞的女孩子。
  她得不到約會。
  因為人人以為她天天排滿約會,所以沒有人再冒昧約會。
  而她往往在周末、長假、大節,靜靜坐在公寓中,讀書,慨嘆被逼用功,成績斐然,乃是苦無約會之故。
  偶而也抬起頭來,因聽到街上有司機按喇叭,催促女伴下樓。
  “來了——”那些女孩子會拖長聲音充滿嬌嗔地應,一邊蹬蹬飛快地奔下來。
  她惆悵地想,這為什麼不是她呢。
  做了一杯茶又一杯茶,喝光一杯又一杯,消磨完一個下午另一個下午,她始終有種渴的感覺。
  她遇見了他。
  他是一個浪子,到校園來原是為着接另一位女友,把速度跑車停在不應該停的地方,坐在後座,擱起雙腿,等伴侶出來。
  太陽鏡底下的眼睛,忽然看見花下的她。
  其實是陳詞濫調了,但是除了他,沒有人可以解釋他當時的感覺。
  她站在一牆的紫藤下與同伴笑談,晶瑩的皮膚與通透的花瓣相輝映,恰恰下午的斜陽又打在她身後,令她整個輪廓起了一條金邊。
  他呆住了。
  他緩緩坐起來,用手托一托黑眼鏡,凝視她。
  她卻沒有看到他,與朋友再說幾句,分道揚鑣,往建築學院走去。
  他不能抑止衝動,第一次,真是第一次,他有點無措,怎麼同她打招呼搭訕呢,以前的手法可不可以故技重施呢,忽然之間,他信心動搖,雖然自十五歲至今,對異性他沒有失敗過。
  正在猶疑,他的女伴已經駕到,一手搭在他肩膀上,用膩得化不開的聲音問:“久等了?”
  他沒有回答,目光仍然注視她苗條的背影,送她遠去。
  女伴並不是笨人,即時發覺,酸溜溜的說:“啊,她。”
  他隨即問:“她是誰?”
  女伴不賭氣也不算是女人了,“不告訴你,要不你追了去,要不別在我面前再提起她。”
  他立刻道歉,“對不起,我造次了。”
  最多以後別再約人家出來,但這一次,人家既然已經應約,要好好對待人家。
  他沒有忘記她。
  第二天,建築學院門口,停着他的車。
  他願意等。
  漫無把握,不知她何時出來,可能她今天根本沒有進去過,他都不介意。等往往也是一種樂趣,等喜歡的人。
  他把臉枕在駕馭盤上。
  他暗暗心驚,這不過是一種遊戲呵,怎麼漸漸變色?
  他有剎那猶疑,想把車開走,終於不捨得,又再等下去。
  藉口有許多許多,像:活了這麼些歲數從來沒有認真過,還有,回公寓也沒有什麼好做的。氣欲漸漸的餒了。
  等到第三個小時,他看見她出來。高興得有點辛酸。她卻仍然沒有看見他,筆直走過。他把車子駛得很慢很慢,尾隨她身後,他竟不知如何開口,像是踏進自己布置的陷井。她卻機靈的發覺有車釘梢,轉過頭來。
  他把車子停下來。
  她看着他。這人是誰,英俊瀟灑,一看就知道是危險人物。她別轉頭,走她要走的路。
  身旁的朋友微笑。
  “你認識他?”她問。
  “這就是那位搞得鄙大學七個學院女生心不在焉的那位小生。”
  她一怔,“太誇張了。”
  “是真的。”
  “他是幹什麼的?”
  “女人殺手。”
  她駭笑,“我不相信。”
  女友說:“當心啊,他無故在這裡出現,不是沒有因由的,目標不會是我。”
  “是誰?”
  “你。”
  “我?”她嗤一聲笑出來,“別開玩笑,我對這種人完全免疫。”
  女友看着她,“我勸你不要輕敵。”
  她不再爭辯,心中卻輕蔑的笑。
  這其實已經是第二個回合了。
  他一直把車子停在學院外等她,不說什麼,其實是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她正眼都不去看他。他覺得渺小,不禁害怕,深恐被征服。這是他一生人感情生活最傍徨的一刻,他幽默地把這當作他罕有的經驗。
  在這個階段,他只希望她可以轉過頭來,用那雙燦若星辰似的眼睛看他一眼。
  她沒有。
  她想鼓勵他。
  這種驕傲與高雅的神情越發吸引了他。
  新鮮刺激,因為是第一次。他憔悴了,外型看上去比較不那麼浮躁,過了個星期,他成為其他女生的笑柄。
  她們經過他的車,都半真半假嘲弄他,並伸手在車蓬上敲打,“駛走吧,正如你不稀罕我,她也不稀罕你,這下子遇到滑鐵盧了。”
  他不予理睬。
  她知道在發生什麼,有點不忍。
  一日黃昏,她自石級下來,空氣中散滿橙花香,她也不知為什麼,竟走到車子面前,停下來。
  他呆住,以為是幻覺,不由得驚疑起來,反而別轉面孔。
  “把車開走吧。”這是他們之間第一句對白。
  真是她同他說話,語氣溫和,他看着她,輕輕的答道:“請上車來,我立刻開走。”
  “我不是乘搭順風車的人。”
  “快樂號也不例外?”
  “破了一次例,就有第二次。”
  “那麼我繼續等。”
  “那麼你會害我成為笑話。”
  他下車來,“我陪你走路。”
  “對不起,路不是我的,我無權批准。”
  這也等於說她不介意。他沒有與她並排走,他雙手插在褲袋中,腳步與她有一段距離,
  好幾次,她以為他已不在她身後,留一下神,他仍在那裡。
  她走回公寓,進去。他守在外頭一會兒,也走了。
  以後,他改駐她家門口。
  踏入八月,天氣涼了,一地金黃色落葉,傍晚也會下淅雨,落在樹葉上,聽到輕輕嗒嗒聲,有疏有密,他覺得頗為享受。
  他坐車子裡,解嘲的想,已經多月沒有約會了,值得嗎?大概是,否則幹嗎坐在這裡如一痤燈塔望海岸,動都不動。
  心裡緊一陣松一陣,他深信自己發了神經。
  八月底一個月夜,氣溫突降,他賭起氣來,徹夜不歸,靠在車子瞌睡,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有人敲車窗,他以為是警察,睜開眼睛。
  不是,是她。
  他把車門打開,她坐上來,遞一杯飲料給他,他以為是咖啡,不是,是雞湯,他鼻子一酸,咕嚕咕嚕喝下去,眼眶經經。
  她給他一條毯子。
  然後什麼都沒說,回到屋子裡去。
  這是什麼荒謬的遊戲呢,他一定要打動她,她一定堅持抗拒,兩個人,都為了證明自己。
  她終於軟化了。
  但也不同有即時表示什麼。
  她去打聽過他。
  這人出身不錯,但無論如何不肯好好讀書,也不願學做生意,長輩給的津貼僅僅夠他開銷,有時捉襟見肘,他喜歡各式各樣遊戲,最精的一門功夫是追求異性。
  值得嗎?
  當然不。
  超過十六歲的女性都有理智解決,豈非天下太平。
  她伏在近窗的沙發上觀察他。也許,再過一兩個星期,他玩得膩了,就會自動離去。
  她希望他離去。
  更希望他不要離去。
  她煩惱地想,誰知道,隨他去吧。
  這一隨,又是一個月。
  北國的天氣開始冷。說他今冬會凍死在車中,因為痴候她出來的緣故,又太滑稽,但是她還是不願意他受到什麼損傷。
  她用手指一指遠處,叫他離開。
  他搖搖頭。
  終於,她上了他的車。
  他小心翼翼的問:“去哪裡?”
  “我不知道,往前駛。”
  他覺得身體內每個僵硬的細胞逐漸甦醒,他輕輕咳嗽一聲,試一試自己是否仍在人間。
  是,這是真的,她的確坐在他身邊,乳白色臉龐如一幅圖畫,是真的,他四肢百骸放鬆下來。
  不久,消息終於傳開了。
  她終於上了他的車。
  女孩子們說起這件事,酸溜溜。
  “還以為她真把持得住。”
  “不過他為她花了不少時間。”
  “多久?”
  “三個月。”
  “希望他認為值得。”
  “他好象換了一個人。”
  “不會的。”
  “看結局好了。”
  大學鎮內,生活沉悶,難得有一齣好戲上演,大家屏息以待。
  她與他真的燃燒起來。
  明明是沒有可能的事,她這麼想,他也這麼想。
  卻發生了。
  表面上是多麼相親的一對。她把長發放下來,散在肩上,化妝加濃一點,換上七彩繽紛的服飾,更比平日明艷三分。他如影附形似跟在她身邊,恢復往日那得意的神采。
  為着他,她連功課都疏遠了。
  教授同她談過兩次,她坐在教務室,臉帶微笑,心不在焉。
  ——“雖然平素交足功課,但最後一年,也鬆懈不得,你缺課得太厲害,是要扣分的。”
  她什麼都不說。
  昨日剛自海灘露營回來,不知恁地,雖然坐在辦公室里,耳畔還似聽到潮汐一下一下打上來,沙沙沙,一吞一吐,使她暈眩。
  她已登上快樂號列車,一直向前開去,停不下來,再說,她不願下車。
  “請注意學業。”
  她點點頭,站起來,忽然之間,忘記身在何處,輕輕伸個懶腰,向教授笑一笑,把他當一個陌生的路人,然後拉開門,走出去。
  教授發呆。
  為學生嬌美慵倦的姿勢,抑或是惋惜她放棄學業,不得而知。
  當然,她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他在門口等她。
  他問:“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吧。”
  她搖搖頭,“沒有,”想深一點,還是說:“沒有。”
  真的沒有。
  書,到七十歲還可以讀,算得什麼。
  “周末,去哪裡?”
  “讓我們到巴黎去渡周末。”
  與他在一起,她放棄許多許多,他也一樣。
  她的家長火速趕來勸她恢復理智,她不予理睬,避而不見,知道他們不忍斬斷她的經濟命脈。
  那一個學期,是她一生中最難忘的幾個月,最愉快,也最痛苦,最疲倦,也最亢奮。
  每天早上,她都後悔,每天傍晚,她都認為值得,日日在矛盾中渡過。
  他簡直不讓她有靜下來好好思想的一刻。
  冬季是這樣渡過的。
  他車子引擎聲一到,她便開門迎他,往往連外套都來不及披上,大風大雪,一件單衫,也不覺得冷。
  她知道她已經瘋狂。
  他大獲全勝。
  很多時候,他大惑不解,不明她犧牲的理由。
  為他,還是為自己?
  外冷內熱的她有時使他驚心,接受一心一意,全神貫注的她,是否要付出相同的代價。
  他還沒有心理準備,目前,他不打算這樣做。
  迄今他還完全沒有時間做其他的事,他覺得如遭禁錮,但看到她等他出現,焦急而秀美的臉容,卻又認為值得。
  他也不好過。
  他想保護自己,生命還有很長很長一段日子,不能就此在一個女子懷中融化。
  開頭的時候,他沒料到她反應會這樣激烈,同其他女郎不同,她們太知道他,不外圖個快活,玩到哪裡是哪裡,那裡散那裡止。
  她卻是認真的,而且越來越甚,這叫他害怕。
  這樣下去,壓力愈重,負擔愈大……
  春季,她想正式休學。
  她向他提出婚約問題。
  他沒有回答。
  她注意到他面色不比尋常,即時知道他有所保留,也沉默下來。
  她忽然清醒下來。
  有點詫異,整件事怎麼會發展到這種地步幾乎不可收拾。
  他更加覺得有窒息的感覺,馬上告辭。
  她沒說什麼,送他到門口,看他離去。
  關上門,她深深後悔提出那樣不得體的笨事,她為自己悲哀,心中有種難以形容的灸痛。
  她一夜失眠,他沒有再來。
  第二天,她回學校認錯。
  最受歡迎的,不是乖孩子,而回頭的浪子,校方很高興地接受她悔改,勉勵她。
  同學見她來去如風,十二分的震驚,難道分了手了?
  這樣子的熱情也可以拆得開?不可能不可能,大家議論紛紛。
  她一向冷冷,朋友不多,也沒有誰敢正式問她,但看她一天比一天瘦,也知道大概。
  不能再瘦了,又再瘦一點,已瘦得不似人形了,卻沒有停止的意思。
  她整個臉頰陷了下去。
  女同學在背後說她:“一早就應該知道,同他在一起,沒有結果。”
  “也許她撇掉他。”
  “也有可能。”
  “去查一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說是他不要她。”
  “噓,她來了。”
  他們明查暗訪,並沒有得到什麼結果,因為兩個當事人都沒有透露一絲消息。
  他,象是失了蹤。
  她,一個字也不提。
  漸漸人們的好奇心露出疲倦,再過一陣子,便不大有人提起。
  春季來了,她仍然穿着厚衣服。
  自那日開始,他一直沒有再出現,他似乎是即刻搬走的,搬到另一個城市去住,原來的公寓空置了一陣子,改租給一對年輕夫妻。
  她知道,因為她也曾打聽過。
  為了一句話,他便離開她,不知所蹤。
  抑或這句話只是一個藥引,觸發他丟下她的動機?
  她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了。
  到了初夏,她才停止消瘦,換上單衫。
  一生象是已經過去,恍如隔世就是這個意思。
  她臉上添了一層憔悴與風霜,不用細看也能發覺。
  女友要隔很久很久,才敢問:“你與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何忽然分開?”
  她聽得出這不是多事,而關懷。
  於是答:“不然怎麼樣,拖到天老地荒嗎。”
  “那倒是,”女友點點頭,“他不象是會結婚的那種人。”
  她沉默。
  “你們一早有協定?”
  她訕笑,“也不過是去哪裡是哪裡。”
  “他現在去了什麼地方?”
  “很久沒有買衣服了,我與你一起去看看。”
  她沒有再提到他,但朋友卻覺得餘音渺渺,故事尾巴不為人知,支隊份外引人入勝。
  天亮之前醒來,已成為她的習慣,好象有人在前門等待,要進來說話。
  待打開門,卻不見人影,她披着浴袍,靠在門前,等晨曦鈎出她的輪廓。
  送牛奶工人往往看見這個女郎垂着頭,悲哀地、靜靜地,在清晨不知盼望什麼。
  漸漸他也習慣了。
  “牛奶。”工人說。
  “謝謝。”她說。
  答是答了,輕微得不能察覺,只是牽牽咀角。
  牛奶工人心想,女孩,無論你在等誰,他是不會來了,他若再來,不會要你苦候。
  她也知道,但一切聰明智慧加在一起,她總是不相信他會來。
  她畢業的成績平平。
  外頭的專業人士相信那是因為她得了一場重病,無損她平日的表現,她仍然得到優差。
  離開學校,她鬆口氣,換了環境,可以有新歡朋友,他們態度比較客觀,沒有成見。
  學徒式生涯,非常艱苦勞累,從頭到尾,不過短短一年,她卻老了。
  搬出城去,租新的公寓,約會新的朋友,她努力渾忘過去。
  有沒有成功,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沒有人知道那大眼睛女郎心裡想什麼。
  黃昏,寫字樓的同事結伴到酒館去,她也跟着前往,漸漸變成一個習慣。
  喝得有點高興了,也會說說笑笑,異常合群。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嘛,一切不愉快已成為歷史。
  但是,她又遇見了他。
  他坐在比較遠的桌子,又是他先看見她。
  在他眼中,她一點也沒有變,仍然那麼清麗可人。
  他忍不住,要與她招呼,但又不敢,考慮良久,猶疑不決,她也看到了他。
  象看見所有熟人一樣,她微笑,點點頭,她知道他是誰,但不重要,因為此時的她已不是當時的她,而當時的他也不是此時的他。
  這個時候的他與她,只是普通舊相識而已。
  他拿着杯子過來坐,“好嗎,許久不見。”
  真有一手,這一招叫若無其事,她的道行也相當高,答道:“很好,你呢。”
  “過得去。”
  她隔膜地微笑。
  忽然之間,他問她:“你恨我嗎?”
  她訝異,“為什麼?”
  “我不告而別。”
  “啊。”她很平靜。
  他懷疑起來,莫非怕脫不了身的是她,故意出個題目使他自動消失?
  不是沒有可能性的,這個遊戲太複雜太難玩,誰勝誰負,很難說得出來。
  她一直淡淡的,象是不大記得他與她到底是什麼關係,非要多談幾句,才能憑回憶想起他的一切。
  “你畢業了?”
  “已在工作,那些都是我的同事。”
  “工作如何?”
  “不過不失。”
  好象已經沒有話可說。
  他站起來,“祝你幸福。”
  她有點意外,“你也是。”非常客氣。
  “再見。”
  她目送他離去。她一向對這種人免疫。
  只有一次意外。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那一次,她無意走進了一個局,認真起來,還得多虧他提一桶冰水落石出迎頭澆她身子,才恢復清醒。
  真是一個危險的遊戲。
  以後大概不再會嘗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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