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寫宋公明散漫使錢，出手就是十兩二十兩銀子，我總以為那是文學的誇飾：真要叫好漢們用起屬於兩宋通用貨幣的銅錢來，不免有失那大秤分銀的氣派。到了《金瓶梅》，西門大官人動輒百十兩銀子地使喚，情形應該大致不差，因為明朝萬曆的時候，白銀漸漸成了硬通貨。至於《紅樓夢》裡，王熙鳳“銀子上千錢上萬，一日都從他一個手一個心一個口裡調度”，更不用懷疑是“假語村言”。王熙鳳銀質的笑聲迴蕩在榮寧二府的雕梁畫棟之間，拿現在流行的話說，簡直成了中國經濟史上一道“亮麗的風景”。

“那些白銀從何而來？回答只能是來自域外。”十年前，朱維錚先生在解釋貧銀的中國何以能從明代中葉起建立起銀本位制的問題時，就給出了這樣的答案。可是去年，為了弗蘭克的《白銀資本》，知識界卻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弗蘭克說，在1500年到1800年的三百年間，中國成了全世界白銀的“秘窖”，歐洲殖民者從拉丁美洲掠奪來的白銀，有一半最終都運抵中國，換回這個全球唯一的高級奢侈品生產國的絲與瓷等等。這番話，對於牢記着 “中國人民都窮了幾千年了”的國人而言，不啻是天方夜譚。其實呢，這不算什麼新論。去年11月29日在台北去世的全漢�⒔淌冢�“經濟史壇推祭酒”（楊聯陞語），其最出色的研究成果之一便是明清時期的國際白銀流向，深為海內外學者所推崇。弗蘭克的專著和朱維錚的文章，無不借重了全漢�⒔淌诘某晒�，朱文並引明末時候一位西班牙海軍軍官的話說：“中國皇帝能夠用來自秘魯的銀條來建築一座宮殿！”這話要是作不得准，王熙鳳哪能滿懷深情地回憶當年，皇上南巡時她娘家接駕，“把銀子花的像淌海水的似的。”拿趙嬤嬤的話來說：銀子都成了土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

弗蘭克描述的以中國為中心的全球經濟體系的歷史存在，照理說很給中國人提氣的：看見王熙鳳曾經處在全球財富的食物鏈的最頂端，豈不是極有臉面的事兒？可是，近日讀到烏拉圭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三十年前的一本舊著《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卻令我嗒然自失。如果不是這本書，我不會真正理解切瓦拉那種近決絕的革命，也不會懂得耽於玄想的博爾赫斯為什麼要讓他同胞不滿，當然，更不會想到王熙鳳手中的那一錠錠足色放光的細絲銀子，也許別有一番駭人聽聞的來歷。

《堂吉訶德》結尾時，這位騎士對桑丘說：“你解救了杜爾西內婭功德無量，哪怕是波托西的礦產都不夠報答你的”。波托西（Potosi）位於今天的玻利維亞，十六世紀中葉它巨大的銀礦被人發現，引起西班牙殖民者蜂擁而來，驅使印第安人為他們開採。“從那時起，美洲就成為一個寬闊的、集中的礦井口，波托西尤為如此。現在，一些玻利維亞作家滿懷豪情地說，西班牙三百年中從波托西得到的礦石足夠架起一座從山頂通向大洋彼岸皇宮門口的銀橋。這個比喻畢竟是一種想象，但是它暗示了這樣一種看似杜撰但卻是真實的事實：銀子流向廣闊的領域。大量的美洲白銀被偷偷地走私運到菲律賓、中國和西班牙本土……”

有理由相信，王熙鳳經手的白花花的銀子裡面，少不了來自波托西的所產。那麼，這個臉酸心硬，為了三千兩銀子就能弄死兩條人命的主兒，不知會不會介意這樣一個事實：富饒的波托西三百年裡耗掉了八百萬個印第安人的生命！這些不被培根、伏爾泰、孟德斯鳩、休姆等承認是同類的印第安人，拖家帶口地從村社給趕到波托西山上去，每十個人中就有七個人永遠回不來。因為要用水銀來提煉白銀，所產生的毒氣使人頭髮和牙齒脫落，渾身直發抖，最後只有匍匐在地上乞討。夜晚，六千五百堆火在富饒的山坡上燃燒，人們就在這些火堆上煉銀，煉爐噴出的煙使波托西方圓六七十里的範圍內寸草不生。作者悲憤地寫道：“這個城市給予世界的東西曾經是最多的，但是現在它擁有的東西卻最少。這個註定要懷舊的、饑寒交迫的城市，至今仍是美洲殖民制度一個敞開的傷口，一份控告書。世界應該開始乞求它的原諒。”

可是，這個世界像王熙鳳一樣“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人太多了，沒有誰會把今日偉大的數字經濟與那個最初的原點波托西聯繫起來。我們中國人當然譴責殖民主義罪惡，並慶幸自己的乾淨。不錯，是乾淨的，可是絕對乾淨麼？沒有波托西，王熙鳳能夠那麼神閒氣定地說：“我比不得他們拉蓬拉縴的圖銀子。……便三萬兩，我此刻還拿的出來！”一個公正的全球經濟體系從來也沒有出現過，難道還能指望那追逐財富的叢林規則，有一天竟會講起正義來不成？

一月份的《讀書》雜誌上，開卷就是博格的《一國經濟正義與全球經濟正義》。文章說得好：這兩種正義的追求往往是彼此矛盾的。“舉個例子，有利於中國玩具、鞋類和紡織品出口的規則，不免會傷害到其他也在爭取這些外銷市場的發展中國家。”文章最後真誠地希望，“中國在世貿組織里的新聲音，可以對人類福祉做出重大貢獻”。沒有殖民記錄卻有營商天賦的中國人，真的可以承擔這一歷史使命嗎？輾轉於平等與自由、正義與發展種種不同價值之間的中國知識分子，心裡想必是一團亂麻。我自己就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恰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波托西，因與王熙鳳略有些瓜葛，就此說了上面這番閒話。

稿件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