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的人(下)
。。。幾百年後,當美國衰落了,洛克菲勒中心就是紐約的希臘衛城(Acropolis)。。。
Daniel Okrent(作家)
電梯啟動,我注意到朋友緊閉雙眼,臉色蒼白。朋友有諸多恐懼症,現在是幽閉恐懼症。
你沒事吧?我問。
朋友沒有回答。
你想拉着我的手嗎?我開玩笑地說。突然想起時代廣場的裸體牛仔:你可以把手放在我屁股上。。。
站在我前面的一個背着8萬美金皮包的年老女子回過頭來,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向她笑笑。朋友閉着眼睛,但臉上露出微笑。
電梯飛速上升。
在樓頂的酒吧坐下,不顧朋友的反對,我給他要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塊。我要了一杯蘇打水。
朋友喝了一口,臉色的慢慢恢復正常。
他看了我背後一眼:在你後面有一幅著名的照片。
我回頭,這是一幅巨大的黑白的照片:11個建築工人坐在一條巨大鐵梁上吃午飯。他們沒有任何保護措施,雙腳盪在250米的紐約高空。。。

埃勃茲的《摩天大樓頂上的午餐》
1932年的9月20日,當洛克菲勒中心的通用公司大樓(當時的RCA大樓)即將完成,攝影家查爾斯。埃勃茲(Charles C. Ebbets)拍攝到一群工人在正在建造的69層在吃午飯。這個瞬間永恆地和美國歷史上最黑暗的時期 - 大蕭條聯繫在一起:人們絕望地想有一份工作,不顧工作環境的惡劣和危險。但照片上工人臉上的滿足和悠然,洋溢着即使在最困難、最難過的時候,人們依舊享受片刻的快樂,和面對未來的無懼和樂觀。
你剛才在樓下怎麼了?我問朋友。
朋友沒有馬上回答,卻問了一個毫無關聯的問題:你知道福特總統任職期的副總統是誰嗎?
我飛快地搜索了一下我及其有限的大腦數據庫,搖頭。
是尼爾森。洛克菲勒(Nelson Rockefeller),朋友說:小洛克菲勒的兒子。
當
洛克菲勒中心即將完成時,一直酷愛藝術,一輩子建立各種博物館,捐贈無數藝術品的小洛克菲勒想讓大樓成為世界一流的藝術展示中心。他的最能幹的兒子尼爾森
負責召集世界最著名藝術家為洛克菲勒中心創作他們的作品。與他祖父老洛克菲勒同一天生日的尼爾森比他一生低調、謙遜的父親更像他祖父:自信決斷,極富攻擊
性。

尼爾森。洛克菲勒
洛克菲勒中心的藝術的皇冠之珠是通用公司大樓進門大廳的壁畫,一塊5x13米空間。
因為整個中心的建築風格是現代裝飾藝術(Art Deco),尼爾森決定採用相稱的現代派藝術家的作品。年輕氣盛的尼爾森給當世三個頂級畫家,畢加索、馬蒂斯、和作品充滿爭議的墨西哥壁畫大師迭戈·里維拉(Diego Rivera)發出競標邀請,並請他們提交創作方案。
被冒犯的畢加索一口拒絕;馬蒂斯委婉地說尼爾森的要求不符合他的畫風;但里維拉卻被尼爾森提出的創作主題所吸引。尼爾森的主題很長:一個在十字路口人,看上去不是很確定,但他充滿希望和期待地選擇一個嶄新而美好的未來。
1932年,里維拉同意接受$21,000的酬金,來到紐約,開始了他在洛克菲勒中心的壁畫創作。。。

迭戈·里維拉
朋友說到這裡,一個背朝我們、坐在吧檯的男子轉過身來。
對不起。。。他用帶西班牙口音的英語說:我無意聽到你們說起里維拉,你們兩位是否介意我加入你們?
我的搖頭和朋友點頭絲毫沒有影響那個男子拿着他的酒在我們桌子坐下。他自我介紹名字叫胡安。
他是一個50多歲的男子,臉頰帶着健康的日曬痕跡,花白的濃眉下是一雙充滿笑意、略帶狡黠的眼睛,大肚子前方精緻、昂貴的領帶和襯衣有酒和上一頓飯的殘跡。
他要酒保給我們再來一輪。我舉一下手中的蘇打水。
他詫異地看着我:你是誰?像小洛克菲勒滴酒不沾?
我搖搖頭。朋友和胡安交換着壞笑。
等一圈酒喝完,我們知道胡安是個墨西哥龍舌蘭酒的出口商,是個瘋狂的里維拉的粉絲和他的作品收藏者。
聽着朋友和胡安說着里維拉和洛克菲勒的故事,我突然意識到:這是我一生中一個少有的珍貴時刻:我在同一時間看到了硬幣的兩個面。
尼爾森和大樓設計師的原來的心目中的壁畫是色澤柔和的黑白兩色,來迎合大廳暖色大理石的基調。但里維拉斷然否定了這個計劃:他用他特有的大塊鮮艷、經緯分明的色彩配置,讓壁畫在牆壁上呼之欲出。
里維拉的《十字路口的人》囊括的現代社會和科學文化的眾多方面和層次。他思如泉湧,創作很順利(也許太順利了)。到1933年的春天,絕大部分的壁畫已經完成了。
1933年4月24日,
《紐約世界電訊報》的一個記者在他的創作現場採訪了里維拉。里維拉向他展示了他即將完成的巨作。記者被壁畫的宏大氣魄和豐富的內容所震撼。他仔細地研究中
間的各個景致、人物和他們象徵的含義。他特別對右下方的一個人臉感興趣,問了里維拉這個人代表的意義,里維拉據實回答。
第二天,《紐約世界電訊報》發表了里維拉的專訪和《在十字路口人》的描述。文章的最後結論是《在十字路口人》是一幅反資本主義的宣傳畫。和里維拉以往的作品一樣,這幅還沒有完成的壁畫的爭議像颶風一樣席捲了整個紐約。
一個星期後,里維拉收到尼爾森的一份來信。在信中,尼爾森要求里維拉把右下方的人臉改為一張無名者的臉。
在仔細考慮尼爾森的要求後,里維拉回信:。。。與其把我作品肢解,我情願保持我作品的完整性而把它全部銷毀!
接下來是一個星期的寧靜,可怕的寧靜。
5月9日,保安人員來到里維拉的工作地點,告訴里維拉:他的工作已完成,洛克菲勒已經把酬金的餘款轉入他的賬號。然後把畫家護送出洛克菲勒中心。同時,《在十字路口人》被用白色帆布遮了起來。
1934年2月9日,洛克菲勒命令工人用錘子和衝擊鑽把整幅《十字路口的人》壁畫銷毀。
隨即,西班牙畫家何塞。瑟塔被聘用在《十字路口的人》的位置上創作了巨幅壁畫“美國發展史”(American Progress)。
胡安一口喝完杯中的酒,搖着頭:里維拉先生後來說:他從來沒有想到像洛克菲勒這樣有教養的家族會照他信里所說的那樣,做出那麼野蠻的舉動。。。
朋友凝視着杯里剩下的酒:可能洛克菲勒難以想象:他們,他們的朋友和客戶們將來每天要經過一件美麗、震撼,但違背他們內心最深處的信念和核心價值觀的藝術品吧。。。
胡安緩緩搖頭。我不確定他是表示遺憾還是對我的朋友的話不可置否。
正在西沉的太陽把最後一道陽光從窗口像標槍一樣投射進來,整個酒吧被塗成耀眼的金色。
我阻止了胡安要再叫酒的企圖,給三人要了咖啡。
咖啡來了,我喝了一口,問胡安味道怎麼樣。
喝起來像尿。。。他嘟囔着:如果你們有機會到墨西哥城,一定要去國家藝術博物館對面的那個80年老的早餐店,那裡有全城最好的咖啡、熱巧克力、和CHURRO(西班牙油條)。。。
站在69層樓的觀景台上,我們三人看着夕陽下的紐約。
冬日的夕陽和傍晚的暮靄讓整個曼哈頓沉浸在淺藍、半透明的薄霧中,一個我從來沒見過景色。遠處的曼哈頓大橋在哈德遜河上畫出孤獨而美麗的弧線,近在眼前的克萊斯勒大樓的金屬輪廓柔和地勾勒出那一天最後的一道日光。。。
真美啊。。。胡安喃喃地說。

從通用公司大樓頂層看曼哈頓
我走進4樓展廳,迎面撲來的是里維拉的巨幅壁畫《十字路口的人》。
《十字路口的人》被銷毀後,里維拉再也沒有在美國工作過。根據他的助手當時偷偷拍下原作的黑白照片,里維拉重新畫了《十字路口的人》,但改名為《人,宇宙的主宰者》。
里維拉的《十字路口的人》
在畫的中央,是一個帶着工作手套、操作一個巨大機器的工人處在20世紀初期的政治信仰的十字路口:他的右邊是資本主義,左邊是社會主義。
在
資本主義的一邊,畫家重現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殘酷:帶着防毒面具的軍隊,機槍,和戰鬥機代表着毀滅的力量。騎在馬上的警察向示威者揮舞着警棍,紳士和淑女在
夜總會裡玩牌,喝酒。在巨大的帶着十字架的宙斯(歷史)雕像的陰影下,年輕的一代殷切地看着十字路口的人,像是等待他的正確選擇。。。
在社會主義一邊,里維拉用暖色描繪了蘇聯紅場遊行的場景,在和資本主義警察相對應的位置,年輕健康的運動員正準備起跑。在一個無首的巨型古羅馬雕塑下,站着馬克思,恩格斯和托洛斯基,下面是穿着工裝的群眾坐在廢棄的炮管和巨型雕塑的頭上,自信地看着十字路口的人。。。
我慢慢在巨大的壁畫前移動,試圖看清每一個細節。
在十字路口的人的左邊,我看到了那個1933年在紐約引發所有這一切爭議,最後導致原作的毀滅的人物的臉:他是弗拉基米爾·伊里奇·烏里揚諾夫。
但大多數的人更知道他的筆名:列寧。

《十字路口的人》裡的列寧畫像
我們三人沉默看着最後的夕陽慢慢消失在天際。
若有所思地,朋友輕聲說:。。。很多時候,在十字路口的我們認為可以通過自己的選擇來掌握自己的命運和未來,但是卻不知道:其實永遠是歷史選擇了我們,而不是我們譜寫了歷史。。。
我向展廳的門口走去,戀戀不捨地轉頭最後看壁畫一眼。
在畫中眾多的人物里,我突然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我快步返回,仔細研究着那張臉。
手裡拿着電話,我走下博物館的台階。
你知道嗎?我興奮地對着電話喊着:我在畫中看到小洛克菲勒了,他在酒吧里喝酒。。。
洛克菲勒中心(Rockefeller Center)地址:45 Rockefeller Plaza, New York, NY 10011
地鐵F,D,B,或V在洛克菲勒中心下 地鐵N,R或W在49街(49th Street)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