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學理工的,恨不得一切都用理論或公式說得一清二楚。可我走近巴赫時,這種信念突然
坍塌了。世界真是我們看到的那個樣子嗎?曾在古生物館面對化石佇立良久,我看到生命
以逼人的樸素和近於冷漠的簡潔傾訴着往日輝煌。飄泊一世的生命,歸宿於斯。此時,我
心中漸漸升起一種宗教感,或者說,是對家園的體驗。也許,我以前一直生活在虛無里,遇到巴赫時,音樂終於讓我摸到了實在。真正的世界原來是被另一種秩序和力量主宰的,不信,聽一聽巴赫。
1889年,一個拉琴的十三歲男孩在巴塞羅那一家商店裡發現了一捆殘破的樂譜,那就是巴赫
大提琴無伴奏組曲。於是,接下來的十二年,他用來鑽研它們,直到將其完整地搬上舞台。
他幾乎一輩子在拉巴赫,並且常在鋼琴上彈奏巴赫,當作晨禱。大提琴家卡薩爾斯和巴赫組
曲的故事,簡直有種宿命的色彩。
卡薩爾斯的琴聲那樣清癯、拙樸,象一陣粗礪的風,根本不在意我是否會愛上他。開始,
我是以頑強的忍耐來聽的。對着樂譜聽了幾遍,忍耐就變成了渴望。我喜歡卡薩爾斯空谷
足音般的重音。"象一顆星"。
他自己說。那變化多端的音色以最樸素真摯的方式表達出來,可以想象出這樣一個天才在
這本樂譜里傾注了一生的虔誠與求索,那音樂中該含有多麼豐厚的意蘊,埋藏了多少種質
地的深情啊。如薩拉班德舞曲中高貴的纏綿,還有前奏曲中被溫柔敦厚包裹住的激越,比
浪漫派的放浪形骸更讓人牽掛。更重要的是,這音樂聽上去以平淡自居,卻飽含着凡人難有的信念,在寬闊的時空裡走出了一條堅實的路,無視塵世盛衰。巴赫不想證明什麼,每首曲子就是一個寧靜、自足的生命,由生到死,簡簡單單走遠;也不想滿足我們渲泄的渴望,但在這琴聲里,欲望如鹽粒般撒進思想的大海,融化了。站起身,兩手插在褲袋裡,我在音樂中呆呆地望着窗外。下面,是氣喘噓噓的都市,上方,是沒有表情的天空。中間的世界,就是大提琴巨大的胸腔,用體溫暖和着冰冷的天空和水泥森林。一個冬天,我幾乎每天都這麼聽一會兒大提琴無伴奏組曲。
最近,我常把蕭邦和巴赫放在一起聽,先聽那個飄泊的波蘭人。他讓我想起驚鴻,想起月
夜,想起風。然後巴赫就給我一種回家的感覺--養大二十個孩子的胸懷,不能被我們當作
家嗎?面對那編了一千多號的巨冊,誰敢自許是他的知音?然而在巴赫的目光下,我沒有
勇氣說"不懂"。清晨見到陽光穿過樹葉,我常覺得它變幻莫測,每天都有不同的色澤,有時帶着夏季的鹹味兒,有時如同清澄和諧的音樂,有時讓我想起童年情景,但無論如何,陽光平易而可親。巴赫的音樂就是彼岸這樣一個簡單、真實的世界,教我們對陽光和空氣懷着深深的珍惜和感激。在衝動和靜思之間,人性觸摸到了神性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