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靈魂的城市

　　西湖之於杭州，正如同靈魂之於肉體一樣，倘若沒有西湖，杭州便失去了她的文化，變得庸實。西湖給了杭州想象與內涵，同時給了她整段的歷史和有脈絡的文化。

　　關於西湖的印象，居然因為停留的日子太長而怎麼也完整不起來，它碎在每一處讓我心動的地方，怎麼也具體不起來。

　　那個有雨的西湖，透過碧波蕩漾的水面，“三潭印月”的遠景清麗可人，線條柔和，優美，坐在“我心相印亭”中靜看湖面，體味喧譁之中那一份坦然——那是怎樣的一種超脫與恬淡！遊樂的人們往往只滿足於駐足留影那一剎那的快樂，又有多少人懂得品味炫耀以外的淡泊？

　　去虎跑的時候也是雨天——不知為何，記憶中最深刻動人的總在雨天，或許江南的雨的確能濯淨塵市的浮燥與喧囂，讓你心靈潔淨的去體味周圍的一切。虎跑那一絲乾淨而略帶禪意的空氣始終伴着一抹茶香，悠長，清遠……。

　　然而，寧靜優美的西湖終是掩不住現代人的浮躁，也許，歷史終究是歷史，它在它那個時空裡所具有的意義在今天顯得那麼蒼白無力——再也沒有詩詞飄飄的“西泠印社”，再也沒有才子佳人的對飲對吟。文人墨客們的西湖，沉澱了多少歷史與文化的西湖，就這樣失卻了她作為文人發源地的意義。也許江南的文化決定了江南人的特點，杭州是一個適合居住的城市，她節奏舒緩，休閒——若說上海是一個理性的城市的話，杭州就是一個感性的城市，她的居民似乎更滿足於現在的生活，滿足於西湖帶給他們的名譽，滿足於街頭巷尾無休無止的瑣碎的爭吵……。

　　西湖的美令歷代文人騷客抒寫不盡，讚嘆不止，而最令人回味心動的是周卿的一曲《折桂令》：“西湖煙水茫茫，白頃風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濃妝。娓娓相銜畫舫，盡歡歌聲無日不笙篝。春暖花香，歲稔時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而那煙山雲水，溶溶月色伴瑟瑟風聲，又豈是這一筆可以淡淡帶過的？

　　企望中這寧靜幽雅的西湖必是能蘊一方閒談之人，而杭州市井給人的感覺竟是不可言喻的與這“靜”不相吻和的浮躁。面對節奏越來越快的現代生活，或許杭城人正掙扎於西湖古文化與現代文化的矛盾中，他們面對巨大的衝擊，不禁有些蒼白和虛弱，這也許正是浮躁的根源吧。而在杭州，最重大的節日似乎是“中秋”，西湖賞月是杭州不可缺失的一部分，似乎所有的杭城人都聚集在西湖邊上，完全沒有白日裡的喧譁和急噪，蘇堤上、白堤上，閒閒散散的以一顆休閒之心賞月的人們與這夜色里的燈光、依然寧靜如水的西湖融為一體，我拖着長長的奇光異彩的熒光手鐲，竟也成為西湖那夜玄彩的一景，那精靈般詭異迷人的熒光穿過漫遊的人群，美麗，靈彩……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杭州的中秋如此隆重，原來這樣的月色，這樣的日子才可以洗淨塵世的俗痕，忘卻白日裡瑣碎，以一顆古人的心賞這古老的月啊！

　　二．時空斷裂的蘇州

　　時空斷裂的感覺在第一步踏入留園時忽然來了，我不禁要問自己：我在那兒？是若幹個世紀前的哪戶人家？還是不小心踏進了時間的軌道？那些千年的古老的磚石和刻着歷史痕跡的窗櫺們都用它們平靜的甚至是冷漠的目光看着我，它們看着我纏繞着紅色細繩的鞋尖一步步走進它的歷史和文化，走進它已然斷裂了的時空。

　　或許，它們真的僅僅在陳列歷史而已，那一脈屬於它的“活着的文化”又怎麼經得起歲月的變遷與折騰？我站在一扇已然舊去的門前，幻想一隻纖纖玉手扶在門框上，然後，一隻薄施脂粉的臉從門框後探出，伴着叮鐺的環佩之聲……；站在“香州”的廳堂內，一扇薄薄的屏風后面，儼然隱着一彎窄窄的，幽深的樓梯，那樣的曲折與延長，必是通向哪家小姐的閨房吧！我隱約聽見樓上古琴的環繞之聲，伴一抹檀香，隱隱的飄下來，飄下來……這樣的時空交錯讓我陷入一種不可自拔的對舊的生活方式的迷戀與嚮往之中，同時也陷入了對現代機器與工業的厭倦與絕望之中。

　　我反覆提醒自己：這是2002年，高樓林立的2002年，燈火輝煌的2002年，這種意識在踏出拙政園的時候被圍牆還給了我——白牆之外的世界才是真實的世界，而牆內牆外整整差了好幾個世紀。面對舉目皆是的現代建築，我又禁不住想問：它們怎麼會演變成今天的樣子呢？那些排列整齊的椽木呢？那些精細的飛檐翹角呢？——時間真的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它活生生的吞噬了整段整段的文化，它一直不停的蠶食着我們的生命，把它們統統放到歷史的卷冊中去。我看見蘇州人快樂的穿梭在高樓之間，快樂的漫行在燈紅酒綠的步行街上，他們滿足於現在的生活方式，並樂意的把那些送給居民的遊園券轉送給異地來的朋友——古意的私家園林，令人充滿幻想的私家園林，就象一顆一顆的鑽石，鑲嵌在他們已然現代了的生活之中，近得那麼遙遠，而又遠得那麼自然。我覺得杭州的園林總在顯示她自己，這讓杭州人矛盾和苦惱，因為他們必須去適應那種表現的欲望，所以他們浮躁，靜不下來。而蘇州的園林隱於市井之中，蘇州人可以忽略了它們，從而可以閒淡從容的去生活，去體味普通城市人生活的瑣碎與平淡。

　　三．同里——夢開始的地方

　　同里的美就象一些漂浮在記憶深處的不完整片斷一樣——我至今不敢去回味，只怕錯過了哪一段而使這“美”變得不完整了。

　　也許，只有偏狹的地方才能保持它最初的純淨吧，同里的街巷裡瀰漫着一百年以前以至上千年前的古舊而香醇的味道：家家門前的青石板路一直伸到小河岸邊，錯落有致的房檐疊影在窄窄的河面上，水天一色，搖着小木船的農婦隨着漿起伏着她們窈窕有致的身子，一邊軟軟的問：“上船嗎？小姐！”飛速發展的現代工業幾乎吞食了整個被稱為東方威尼斯的蘇州，今天的蘇州已經失卻了江南水鄉的韻味，變得時髦，前衛，而同里始終像個傳統的女子，守着她古典雅致的美。

　　同里的生活節奏舒緩，自如，街巷裡始終從容而恬淡，居住在水邊的男人和女人們身上散發着水的寧靜無爭，快樂的做着他們樂於薦與遊人的“襪底酥”、“退思餅”和“狀元蹄”……。“明清街”上，那些飄飄搖搖的布幔，那些整齊有致的青石板，混合着餅的脆香，讓人心情舒暢，猶如墜如夢裡水鄉……

　　同里似乎不對陌生人懷有任何戒備之心。無論在蘇州、杭州我們都聞得到自己身上異鄉人的味道，從市民的目光中；從城市的呼吸之中，都聽得到自己陌生的腳步聲，而同里那麼安然的容納了你，不問原由的讓你溶到它的從容和恬淡中去……

　　同里象一個夢，怎麼也醒不過來，那種不顧一切的恬淡讓我的回憶愈發象一個不真實的夢境，這僅僅是一個開始，很不具體，不具體得讓我一遍又一遍的產生懷疑：同里真的存在嗎？遠離現代生活的喧囂，始終散發着餅的脆香的同里，它真的存在嗎？

　　四．

　　我把自己的夢留在同里，心靈有點疲倦的結束了我的旅行。每一個城市，當你走過它以後你對它的夢想就會被打碎，當它變的真實和具體以後也就失卻了完整的意義，產生了裂變——杭州被分成西湖和市井兩部分，蘇州被分成古代園林和現代城市兩部分，這兩部分交錯着，給你各種各樣的感受，或矛盾或快樂，或無所適從，而心靈呢？心靈始終有些疲倦——旅行的過程也是一個自我遊歷的過程，我們的心靈在這種遊歷的過程中成熟和堅韌，然後獲得成長。

　　具體與不具體，真實與虛無，都已經不重要了，回北京後短短十幾天內，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着使我真正體會到生活的重要：你在哪裡你就在哪裡，想象是無能為力的，它可以給你快樂，但不能使你成長，真正給你經歷的，是你所觸摸得到的那個真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