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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叙哀情---简杨
送交者: 佚名 2004年12月11日13:16:15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一

李新河从家里出来时,雪下得正大,他的眼睛受不了刺激,顿时充满了泪水。他把围巾拉到脸上,用手捂着嘴,低下头,向自己的车子走去。因为昨天的天气还好,他没有把车开到车房里,只是把电插上了。尽管插了一天的电,车在打起火来的一瞬,还是发出了那种迟钝而沉闷的响声,他让车热着,出去把电插头拔了,又坐回到车里。他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外面的雪越来越大。女儿和儿子都已在车里坐好。静如的身影在房子的窗户后面闪了一下便消失了。李新河狠踩了一下油门,在小区里转了一个弯,飞也似地离开了。

李新河是个四十多岁的计算机工程师,来加拿大已经有十多年了。他这一次把妻子和一对儿女都放下了不要,铁了心要到东部去,并且铁了心不想再回来了。儿子丹尼已经拒绝和他说话,他无可奈何。女儿路希却有些理解他要到东部的原因,也许是她年纪大一些的缘故,虽然她说她并不知道离婚究竟是谁的错。

离婚从来不是李新河计划过的。很多年前,妻子和女儿第一天来到加拿大的时候,他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所有的移民家庭里都是有过一个象祖先那样的开拓人物的,多少年后,当他的子孙追溯家族的起源时,他这个消瘦沉默的北方人将是他们可以想得起来的第一个人。但后来,象离婚一样,他在生活中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控制:他的改行,儿子的叛逆,妻子对自己的蔑视,以及他在几个月前的一点婚外的火花。

离开这座北方的城市时,机场外已经零下三十多度,即使他知道几个小时后就可以沐浴东部的阳光,他依然摇不去骨头里面的那种寒冷。丹尼冷淡地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连看都不看他。他把女儿拥抱了一下,眼睛里顿时雾气迷漫。他还记着很久以前,当路希还是个婴儿,静如还和自己很相爱的时候,他把她们两个人抱在怀里的情景。

路希开始轻声哭了起来。

丹尼皱着眉头说:“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姐,别再丢人了。”

“闭嘴!”路希气愤地说,“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你自己!”

“他才是只知道他自己!”丹尼不甘示弱,“你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闭上你的臭嘴!”路希又一次说。丹尼有些怕了,他很少听见姐姐说脏话。

李新河说,“不要生他的气,他只是个孩子。路希,我走了以后,有什么事情千万要告诉我,需要钱的时候,不要不让我知道。”

“妈妈对我说你想把房子留给她,她却没有要,”路希说,“爸爸,你们怎么也不象要离婚的人,好多事情是可以过去的,为什么要这样?”

他叹口气道:“已经都说过了,有些事情是怎么也不能过去的。”

“当然,”丹尼嘲讽地说。

路希又说,“爸爸,你打算回中国吗?会和那个人一起去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说,“你们就是我的家。”

丹尼又哼了一声。

登机的时间要到了,路希拉着丹尼的领子,把他拖到李新河跟前。李新河把两个孩子紧紧搂住。他们都很高大,他却又瘦又小。丹尼挣扎了几下,终于放弃了。

他摸着儿子的头,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走了以后,你一定不会给你母亲惹是生非,对不对?”

儿子点头。

“你生我的气是对的,一家人应该生死不离,我没有做到这一点,你长大了不要象我一样,”他说。

儿子又一次点头。

“你以后要是想到多伦多一带来上学,我们就还会在一起。”

儿子问:“我以为你会回中国的,你要是回去了,我到哪里找你?”

“我不会回去,你们是我的家,你和你姐姐比什么人都重要,”新河说着,又一次紧紧地抱住他们。

“那个女人,你不会同她一起去吗?”丹尼问。

李新河微笑着说,“不去,我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别的女人。”

丹尼哀求地说,“既然没有,你为什么不能和我们回家去?”

李新河把他们松开了,“我不能。”

丹尼退了几步,眼睛里全是愤怒,“我永远都不会到你那里去,你让妈妈很痛苦,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他说着便向机场门口跑去。

路希安慰着父亲,“爸爸,你千万不要难过,我会慢慢把道理讲给他听,他说的那些话都是无心的。”

李新河说,“我知道,我得进去了,你快去外面找到他。”

                  二

他坐在飞机上,依然想着儿子的话。他是个传统的中国人,传统到了守旧,所以在骨子里,他爱儿子甚过了女儿。他当年离开中国到加拿大来念书时,他六十多岁的老父亲居然激动得手舞足蹈,说,“去了以后,就把静如接过去,让她多生孩子,生个孙子!”李新河家共兄弟四个,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女儿,父亲从不和那些孙女们坐在一起照像,说他伤心。

李新河出国以后,过了七年才决定和静如再要一个孩子。从医院看了儿子回来的那天,他喝得酩酊大罪。有好几次,他一边扶着马桶呕吐,一边大哭。其实,那一年,他的生活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他有了一份年薪六万的工作,静如一年也可以挣四万多,路希在市绘画比赛中拿了第三名,他们在城边的新的中产阶级的生活区里买了房子,房子里有三个卫生间,他愿意用哪个马桶呕吐都可以。但他却不是那么快乐。因为在那以前的几年里,他对自己失望的时候多于满意,给妻子的责备多于拥抱,对女儿的推脱多于耐心和爱抚,他一天中的坏心情多过好的。他吐了之后,便想给父亲报告丹尼的出生,拿起电话的时候,却突然想起父母都已先后去世了,哥哥们每一次都是在把丧事办完了以后才告诉他的,因为他们担心他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他放了电话,把一瓶白酒拿出来,什么软饮料也不兑,再一次醉得不醒人事。

静如是剖腹产,住了五天之后才出院。静如把孩子带回家时既不激动也不低落。但新河已经听护士们说,妻子有些产后忧郁症,有几次人家发现她抱着丹尼sobbing。说的是sobbing而不是crying,就象中国人把哭说成是啜泣一样,有很多微妙的意思。新河自己不相信静如精神上有什么异常,他也不愿对那些老外多说什么,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规矩,好些事情都是自己心里明白,告诉别人又不能解决问题。妻子的那种精神状态是来到加拿大后才慢慢有的,没有了倒相反不是她。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她的那种变化,但是,不说别的,光是加拿大的没完没了的冬天就已经够异乡人忧郁的了。如果他这个男人也能用生育作为忧郁的借口,他怎么会不愿意?

他和静如的彻底分居其实就是从丹尼回到家里后慢慢开始的。他们起初把丹尼放在双人床旁的小木床里,静如夜里起来喂奶,和丹尼说话。新河的睡眠不好,工作压力又大,经常失眠。所以他说自己想搬到书房里去睡,如果谁想做爱的话,就在睡觉前约好,或者在电话里说黑话或者在饭桌上打暗号。他说玩笑一样地看着静如的脸色,她却没有笑,他有些很没有意思的样子。她什么时候都很淡漠:去打工的时候干十个小时回来也不说什么,听了他的建议去转行念会计的时候,每天开一个小时的车从一个城外的储蓄所工作回来的时候,当她要去美国看望几位同学被他拒绝了的时候,她要把丹尼送到保姆家而他坚决不退让的时候……但那天她的淡漠却让他有些害怕,原因是她早已对做爱失去了兴趣,对他的爱抚也越来越迟钝。他也慢慢把那件事当成了催眠的有效手段,因为他即使被失眠折磨得很痛苦,也从不想用安眠药。她说,“好啊!”说着就把丹尼从小床里抱起来,亲亲他的小脸说,“爸爸要去书房睡,就你和妈妈在一起,你很高兴,是不是?”新河站在卧室的门口,心里猛然后悔自己刚刚说过的话。

他搬出去后,在一个星期六,静如就把丹尼的摇篮和一些旧物,在家里的车库里摆了一个Garagesale卖掉了。丹尼到两岁时才有了自己的房间,但新河却没有搬回去。他有时候和静如一起住,有时因为熬夜工作而住在书房里,象个两栖动物似地。起初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奇怪,但渐渐地,他在书房里花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站在卧室外,客气地对妻子说:“今天晚上行吗?”她点头:行。

静如人到中年,举止间有一种成年妇人的风韵。新河在大学时,曾是学校里名噪一时的帅哥和才子,他的女同学背地里都说静如相貌平平。但岁月流逝,妻子仿佛有无限的后劲,越来越有魅力,而他却早衰,先是掉发,然后减重,驼背,说话做事都有些缓慢,连他自己也能觉出和静如之间的差异。他们两个人仿佛是秋天里同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一个到有霜的时候依然青绿,一个却早早地枯黄了。除了挣钱养家,他别无杂念,倒并不抱怨什么,只是他有一次和朋友说话时嘲笑起了自己的生活,说自己是实实在在的少林俗家弟子。朋友问,“ 怎么这样比喻?你不是有家有口的人!”他坐在那里就不由地想,自己这样说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起初还和她很规律地做爱,虽然没有要到用电话打暗号的地步,但却越来越没有意思。静如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她累,各种各样的累:开了多长时间的车,做了多长时间的文案,去买菜了,明天要去送孩子上学,她肚子疼,胃也不舒服。没有一次是痛快的。他已经不胜其扰。

他们结婚二十周年的那一天,她回来得很晚,走进卧室时,新河已经在床上等她。他买了一只一千多元的钻戒给她,她惊喜了一阵后,新河就开始爱抚她。她一直没有拒绝,但做爱时的表情却似乎很痛苦。他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的腹部很痛,让他快些。新河坐在她的身上,血一下子就涌到了头顶。她简直不可思议!她知不知道自己今天在办公室里多不痛快!他举起手,狠狠地在她脸上抽了一下。她楞了一阵,立刻抽了回来。他闪开来,跳到地下,大声地说,“你还是不是我老婆?如果是,为什么我觉得我和你在一起时,我却象个流氓一样?你要怎么样?我花了一千多块都不能让你笑一下?我到底要怎么样努力才能让你满意?”她抚着脸,震惊着,大声说:“你给我滚,滚!”新河迅速地把衣服穿好,狂怒地喊道:“你以为我愿意让你这么做践我自己?滚就滚!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我不能再和你这么过下去了!”他走到门口,她在后面哀求一样地叫着他的名字。他犹豫了一下,停了下来,冷冷地说,“怎么,你后悔了?”她靠在床边,泪流满面,“我今天去看了Richard.” Richard是他们的家庭医生。他冷笑着说:“是他让你说痛的吗?”她看了他一阵,把脸上的泪水擦了一把,说, “是。”这是她找过的最拙劣的借口了,为什么她不直接说她讨厌他,憎恶他的身体?她自己大概也不能相信她刚才说的话,竟含着眼泪笑了起来,说,“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了,你不会相信我的。”他有一种被嘲弄了的感觉,心寒得象在零下四十度的大雪里冻了一夜。他以牙还牙地说,“你简直不是人,你痛死了就好了。” 他摔门而去。

那天夜里,他听见她起来到楼下来了。她是去看一对儿女的,她有那样的习惯已经很多年,不看他们就不能睡觉。她看丹尼在桌子上放了一杯冰水没有,因为丹尼总要在夜间起来喝水;她会在女儿的床边坐一会儿,说些女人之间的话题。然后她走回来,路过他的书房,虽然他们不在一起住了,她还是会进来坐一会儿。他们早已不再说自己的事情,而是说些诸如丹尼的腿都露在外面了,或者路希还在电话上和朋友聊天之类的话,然后她会说说前门和后门都关好了,电灶也检查过了……然后她才会离开。但那天晚上,她没有进来。她的脚步轻柔,迟疑不决,似乎在外面的走廊里站了一阵,他甚至都听得见她把手按在了书房的门把手上。只要她能进来,他还会原谅她,他们毕竟是二十年的夫妻了。但她没有。她把卧室关上的一瞬,他对她悬系在最后一寸游丝上的那点眷恋也彻底地扯断了。

他再也没有踏进那个卧室一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她过了这么多年。婚姻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个爱情未遂的阴谋。他相信自己和任何一个女子生活都会比和静如好。究竟还有什么比这种生活更为可怕的!他在彻底对静如绝望后,特别地怀旧:大学时代的一些模糊了的女子的形象,他认识她之前的交往过的女朋友,办公室里善解人意的女同事,甚至一些旅途中的谈得还算默契的女过客,都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他心里复活着。当路希把她的男朋友带回家里时,他看见两个年轻人在后院的桌子上写作业的情景,不禁有一种落泪的感觉。他们是那么地年轻,空气中似乎都洋溢着一种不可遏制的活力。不象他,走到哪里,都仿佛有一种面团发酵过头的不新鲜的味道。

                  三

就在那年夏天,在朋友家的晚会上,他认识了一个刚从北京来的访问学者。她叫苏慧,第一次见面,她就告诉新河她是离了婚出来的。当时,静如和孩子们也在。虽然象往常一样,新河并不愿意参加别人的晚会,也想早点离去。但那个容貌平常的女子吸引了他。吸引他的根本原因是,她是比自己低三届的校友,居然还记着他当年在学校时的风光。

新河的生活已经过得有些末路了,猛听得一个女子描述他当年的潇洒竟不由得万分感伤。他掠了掠自己不再浓密的头发,瘦瘦的脊背挺直了一些,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激动。他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下,有些气干云天地说, “有什么事情,一定找我。”他说的是句废话,就象他说“对不起”“请原谅”“谢谢你”时,是在这里呆久了之后的条件反射。社交中不和老外客套不行,同样地,不和同胞热情也不行,他早已是训练有素了。但苏慧却开始频频找他,有事也好,无事也罢:问健康卡在哪里办,移民局在哪里,甚至这个城市有几座桥,最老的旅馆有多少年的历史,等等,等等。他总是有答案。他知道,她并不是真正地软弱,萍水相逢中的一点星光,不见得真能给她多少在异乡打拼的勇气;他也知道,自己年轻时的那点魅力其实和幼稚一样可笑,根本不可能让一个从婚姻里冲杀出来的女斗士崇拜得五体投地。他给她的是自己办公室和手机的号码,当静如不注意的时候。女人都是那样地狡诈,他的一点下意识就让苏慧把自己看透了。但他很满足。他很久没有被女人那样注意和尊重过了。

在家里的生活却越来越艰难。路希想搬到她男朋友那里去,她就要二十一岁了,不少加拿大女孩子象她这个年龄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了,大多数也和男朋友同居了。丹尼则开始问他一些关于性的常识,他无比尴尬。和自己老婆都不能说的话题,难道他会疯了一样和十多岁的儿子交流不成?他心惊肉跳。两个孩子都长得高大美丽。丹尼已经超过了新河的身高,是学校里的篮球主力,功课和社交一样好,常有女孩子打电话约丹尼出去。新河早已把静如当成自己最大的敌人了,但不得不与她联手。两个人商量的结果是,路希和静如一起去找社区护士咨询有关青少年性行为的材料,路希不能搬出去,但要懂得避孕,其他的事情就含糊不清地带过。他一个人躺在自己的书房兼卧室里,心情万分沮丧。如果他不来加拿大而一直在国内教书,绝对不会为这些事情头痛。当然,如果不来的话,别的问题也就不会有了,他和静如或许还会象大多数正常的中国夫妻那样,吃饭洗衣,说话相爱。想到最后那两个字时,他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静如带着两个孩子购物去了。他在家里看书。手机响了,是苏慧来的,问他愿意不愿意去听一个移民律师的讲座。新河的公民也有了十好几年了,实在对那个讲座没什么兴趣,但考虑到苏慧没有车,他就答应了。听完了报告,他们出来,苏慧说自己早饭都没有吃,两个人就到了附近的一家越南餐馆。他抽烟,两个人便在抽烟区坐了。象平时一样,听她说话是一种享受,两个人把母校,国内以及这里的生活说了个差不多。他听见自己无比轻松地笑着,心情由于她的陪伴非常晴朗。他无意间把头扭向非抽烟区时,心却不由得往下一沉。

抽烟区和非抽烟区是用一道木屏风挡开的,抽烟区的地势略为低一点。他看见了静如,路希,丹尼正朝收银台的方向走去。他们来了多久,是比自己先来的还是后来的,他并不知道,但他们匆忙离去的样子却告诉他,他们看见了他。他追了出去,他家那辆灰色的丰田停在餐馆的对面,静如正往车里去。他喊她的名字,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便把车门关上,车子疯了一样地从他身边经过。

他回到餐馆里,苏慧问他怎么了,他说他看见了静如和孩子们。两个人不再说话。隔了好一阵,她说,“我们只是朋友,什么也没有,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烦燥地拿出一支烟,点了三次都没有点着。他叫住正要经过的一个女招待,问人家要了一包火柴,这才把烟点着了。在烟雾弥漫中,他接着苏慧的话说,“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好怕?要来的总是要来的。”她就从桌子的另一侧把手伸过来,轻轻放在他手上。他没有动,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礼貌地把手放在那里,过了一阵才收了回来。

静如就在那天晚上提出了离婚,他立刻答应了。两个人然后把孩子们叫来,说了离婚的事情。路希歇斯底里地哭着,仿佛要离的不是她的母亲而是她自己。丹尼跑回到屋子里,一会儿又跑了出来,把一个盒子扔到他面前,里面是一个卷烟器,和一大包卷好的烟。因为新河一直喜欢自己买了烟丝用卷烟器来卷,他抽烟不多,经常是让烟在自己的手里烧掉,看着烟圈,他象打坐那样地思考。丹尼说,他和路希知道新河的卷烟器已经坏了,所以买了新的给他,还给他卷了一些烟,准备用彩纸包了送他。“你让我恶心!你怎么能够没有一点羞耻?我是你的儿子,你是我在世界上最看重的人,你让我失望到了极点!”儿子是骨子里的异族,中文已不流利,在说正经事的时候总是英文,比如表达愤怒和爱意的时候,这一次当然也没有意外。

新河一点都没有为自己辩解,他象大多数的中国男人一样,年轻时被父亲教训,中年时为儿子蔑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曾经被任何人重视过。说到底,他不过是个男人,必须沉默,包容,不图回报。男人是自家亲人们开玩笑的话题,卡通片里的一无是处的主角。男人懒散,不整洁,玩性十足,童心改不彻底。男人还有些外星系的味道。只是,他的可笑之处,不是象那些外星人失去比例的五官和四肢,而是他在拼了命为家人打造生存环境时,已经不再有时间细腻地捉摸妻子儿女的感情了。他们都以为他这个男人是有心冷淡他们的。

他从地下捡起了那个卷烟器,平静地说,“我很喜欢这个礼物,谢谢你和你姐姐。”丹尼却用脚把他自己面前的烟踩得粉碎,每一脚,都象踩在了新河的心上。静如喝道:“丹尼!”儿子看了她一眼,立刻就停止了下来。静如说,“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我们的离婚不是你们的,爸爸并不会和你们离婚。”丹尼带着哭腔说:“离了婚你们就不在一起了!你的话我听不懂了。”他说完就跑到楼上去了。

新河拿起自己的防寒服,到了后院里。过了很久,路希走出来,抱住了他的脖子,哭着问,“为什么?爸爸,难道是因为我不听你的话想要搬出去吗?”她刚刚上完大学二年级,是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从没有让新河失望过。“不是,天底下没有比我更骄傲的父亲了,”他说。路希又说,“离婚是他们加拿大人的事情,不是我们的。”他苦笑起来,“离婚不是哪个民族的特长。我和你妈妈走到了这一步,不离就会彼此仇恨了。”“为什么是那个女人?她哪一点比妈妈好?妈妈一直那么辛苦,挣了很多钱,却很少为她自己消费,都要用在我们的身上!你连一只结婚戒指都没有为她买过,”女儿说。他想告诉女儿,他不是没有买过,但说什么都迟了。

门开了,静如走出来,把路希拉了回去。过了一会儿,静如走过来,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说,“我刚对他们讲过,我们离婚和今天的那位女士无关,丹尼还小,但他总会明白的。”

他耸耸肩,“但愿。”

“你和路希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跟她说,我不戴戒指是因为我们结婚的时候,国内还没有讲究那些,后来不戴是因为我不喜欢首饰。”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怎么没有买过戒指?”

她想了想,凄然一笑说,“你后来要我退掉,我就去退了。”

他心里想,竟是天意。

她开始说家里有多少存款和退休金,房子值多少。他知道她在和自己摊牌,心里不由地有了怨气。但听完了后,她的话却让他意外。她说自己有稳定的工作,养老金和一些RRSP,并不需要他的赡养费。路希有奖学金,和一份半工,也可以过得去。只是丹尼还小,今后受教育需要花费,希望新河能够想到。她不想借着离婚敲诈他,世界上只有她知道他来了加拿大之后是多么地辛苦。他听了之后心中格外酸楚,说自己一个人出去后并不需要那么多钱。他说会把房子留给她,剩下的存款两人分一下就行了。她默默地听着,又一次说,她并不需要那么多的钱,房子她可以住,但产权还是留给他。他说自己准备申请转到公司在东部的分点,去那边再另起炉灶,买个一居室的房子就行了。她转身往门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这个房子的产权是你的,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 哪里还有什么以后,尤其是对于他和她?他仰天苦笑。

                  四

他到了东部后,开始了单身汉的生活。对苏慧的热情他已经有些冷却,他的心始终都系在另外三个人身上。二月份的时候,他接到路希的电话,说她要趁着春假来看他。新河非常高兴。

路希进了他的公寓,看见他的狼狈之态便立刻说,“爸爸,我不能让你在这里住下去,还是回家去吧。”

他说,“这儿就是我的家。”

他接着问丹尼和静如的情况,路希说,他们并不知道她来这里,他们以为她和朋友们去旅行了。

他说,“你应该告诉你妈妈,她会让你来的。”

路希说,“爸爸,我这次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她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哭得非常伤心。

“怎么回事?你圣诞节前考试考砸了?还是写论文抄袭被除名了?是和男朋友崩了?还是你怀孕了?”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变得绝望起来。

“都不是,是妈妈,她病得非常重。”

他跌坐在沙发里:“什么?”

“你走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卵巢癌,现在已经扩散了,”她说。

他震痛着,说不出话来。

“我和Richard医生谈过之后,就要打电话告诉你。可是妈妈不让,她说她怕那个女人也到这里来了。可是,爸爸,你不会恨妈妈恨到了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的地步,是不是?”

“怎么会,你们三个人比什么都重要,”他喃喃地说。

他说着站起来向厨房里走去。

路希泪水滂沱地跟着他,“爸爸,医生说那种病要很多年才会恶化。说症状之一是病人经常腹部不舒服,肠胃也不合适,为什么你会没有注意到?”

他不敢回头,他怕自己眼睛里的泪水把女儿吓坏了。他能说什么?说“因为你母亲已经有很多年都拒绝和我住在一起,因为最后一次和她做爱的时候我打了她,她跟我说,她很痛,她已经看了医生,我却以为她在找借口”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静如是因为病拒绝着自己,还是拒绝了自己之后才开始有了病。但如果那次自己相信了她,或者对她细心一些,怎么会不知道?他一直是她的丈夫,对不对?

他声音颤抖,“路希,我怎么样才能原谅我自己?”

路希把他拉着转过身来,说,“爸爸,你和妈妈都很可怜,你们为什么不可以好好地说说话?”

他摇摇头,因为他真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不再和静如说话了。他们刚恋爱的时候,他很容易就把她逗得大笑,那时候,他们都没有什么重压,他是搞笑的专家,她是忠实听众,开心是责无旁贷的事情。

他一遍又一遍回忆着自己和静如的生活,心情凄凉。他在加拿大的这些年中,读过两个学位,换过五次工作,在四个城市里住过,在买房子前在七八个公寓里藏过身。他读书时为教授打工,熬到深夜才回家,从不知道她是怎么在家里度日子的,但每一天回来的时候总是希望孩子不再吵了,饭依然是热的,妻子依然等着他。而她一年四季也总是在等着他,即使第二天很早要去餐馆里打工,她不见他回来就无法入睡。他工作了的时候,她也在工作,但他不能没有干净的衬衣和花样翻新的晚餐,孩子们依然得听话,房子要整洁,尽管房子大到了很难用她一个人的人力维持整洁的地步。当然,他是这个家里唯一有苦恼的人,他从来没有真正问过她有没有苦恼。她总是很平静,好象总有特殊的渠道平衡她自己。而他什么也没有,他只有她。朋友是她,亲人是她,伴侣也是她。

他们的生活稳定之后,她突然疯了样要义务给中文学校的孩子们教美术,因为她以前是个学美术的。教了几次后,他把脸子给她看,说丹尼哭着喊妈妈,路希不听他的话,他在办公室受了不折不扣一个星期的“洋”罪,周末难道还要做保姆不成?她辞职回来之后,他再不抱怨。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出国前给她的承诺,他曾对静如说,你出去后就去学美术或广告设计,你有那种天份。那时,她看他的眼睛里还是有光芒的,因为他虽然不再象上帝般绝对正确了,但还象圣徒一样不缺乏诚恳。等他挣到一年八万年薪的时候,静如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提做画的事了,丹尼却突然间对绘画产生了兴趣,但她连教儿子画画的心都不再有。因为新河总是对儿子说:在这个国家里,只要你是少数民族,用艺术谋生都是很难的,看你妈妈,十年里卖了两张画,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加元。靠画画养家,一家人都会饿死!他现在想起来,不由痛不欲生。能说出那种话的人,除了他这种结了十几年婚口无遮拦的混帐之外,还有哪个?

后来的她越来越被种种琐事淹没起来。夏天,除了照顾一家人的起居外,她开始和他在后院里种菜,长豆荚,荷兰豆,中国大白菜,芥蓝,西红柿,黄瓜……那是他的计划,他的中国历史学得很好,还记得当年南泥湾是怎么给八路军提供维生素的。而她原是想在后院里种满花的,她想请工人来在后院的前半部铺一层不规则的石板,在缝隙间种一些地苔,说每年春天来临时,青青的地苔就会把一块块的石板镶起来,后半个花园里则春意烂漫,因为那里会长满玫瑰,婴儿的呼吸,雏菊和丁香,三面的木篱笆上还会缀满白的红的和绿的爬藤。那是她艺术家个性的最后的一次挣扎。新河却说石头缝里的草不比门前草坪上的草,长高了,谁去剪?她说她会,说得有些着急。他哈哈大笑,于是她什么也没有种,只是在后院的一个角落种了些容易成活的常绿草木,远远看去,竟和蔬菜的颜色差不多。但那些菜却长得热热闹闹。当超市把荷兰豆卖成三个加元一磅时,他家的后院里仍是货源不断,吃得连新河自己都有些厌恶。

夏天的时候,他们会去郊外钓鱼。静如并不很喜欢在烈日下晒一整天,但孩子们喜欢出去,于是她就去了。在新河给孩子们讲故事或大家午休的时候,她做了烧烤,但总是胃口差,喝几口果汁就算吃过了。她忙完了,就躲到车子里读闲书,但她一次次得出来做看客。大家每钓一条鱼都要把她叫出来欣赏,因为每个人的鱼在他们看来都是最好的。丹尼小的时候,即使是把钩子挂在了石头上,也要欣喜若狂地拉她去看。回家的路上,路希在前面的椅子上睡觉,丹尼则把后排都占满了,静如把瘦小的身体紧靠在车门旁,儿子的腿压在她身上。有多少次出去的时候,她都是有经期,但晚上回来了,她却是一家人中唯一有力气干活的人。她收好大家的脏衣服,把晚饭做好,洗了碗,把钓的鱼冻到冰箱里,她给大家准备明天的午餐。因为无论发生什么,大家还是要有可口的午饭吃,每个人依然要有干净的衬衣穿。而她工作的地方却是在城外的一个小镇上,要开很长时间的车去,然后再开回来。她是可以重复使用的充电电池,只要过一晚,精力又会无比饱满。

                  五

新河从东部回来看静如的时候,她的癌细胞已经不可控制。卵巢癌就是那么一种病,不动声色地隐藏很多年,到发现的时候,治愈的希望几乎已经渺茫。她用很多的Dilaudid,几乎一个小时四毫克。只要能够减轻她的痛苦就行。她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精神极度混乱。她常常认不出新河是谁。她混乱中喊过很多人,她的父母,兄妹,儿女,还有几个十多年都没有见过面的大学女友,但从没有喊起过他。只是有一次,她从病床上坐起来,因为丹尼走了进来,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丹尼,无论丹尼对她说什么,她都很听话地点头。丹尼走了以后,新河问静如刚才进来的是谁,她说是她的儿子。她的脸上充满了温柔,“他和我过去的先生很象,他和他父亲年轻时的样子一模一样。”新河听了大恸,因为她还记着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记着要和自己离婚的事情,但独独不知道他已经痛苦不堪,就在她身边守候着。很多年前,他刚把她接到这个地方时,看着她在分别之后新增的憔悴,他是在心里发了誓要和她相守一生,不离不弃的。

静如的葬礼上,一个中年的金发女子走过来对新河说,“捷妮是我认识的最了不起的女人之一。”捷妮是静如的英文名字。他茫然地看着那个女子。那个女人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和捷妮一起在一家中餐馆打过工?我叫阿曼达,我在那里洗过碗。”他的记忆慢慢倒回到很久以前的一个昏暗的中餐馆的厨房里,一个神经质的用台山话骂人的女老板,一个镶着好几个金牙的只会说广东话的厨子,只有一个角落较为明亮一点:静如和那个洗碗的金发女郎阿曼达。静如是餐馆里的小杂工,那是她到加拿大后的第一份工作。她常说阿曼达那么年轻,又没有语言障碍,在餐馆里打工是暴殄天物。阿曼达很快就辞了工回去念高中了。她念高中的时候已经二十岁,她是个未婚妈妈。

“是你?”新河望着那个女人百感交集。

“如果不是捷妮当年对我说的一些话,我可能会永远在那里呆下去,”阿曼达说。

她接着便讲起在打工的时候,捷妮经常说她想画的一些画,说做画是她唯一的爱好。有一天捷妮把两幅画拿给阿曼达看,画的是路希在雨地里走,一棵干枯的老树在她的身后,树几乎把半个画面都占了。那幅画给人一种非常沉重的感觉。接着捷妮又展开另一幅给她看,画的依然是路希,只是没有了雨,树绿得春意荡漾。阿曼达说。“我当时想,这个瘦弱的中国女人居然在这种地方还如此乐观,真是不可思议。我过了不久便辞职了。大学毕业后,在银行里找到了工作。两年前我到了这个城市,又和捷妮成了好朋友。”

他离开了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又一次陷入哀思。这个叫捷妮的女人就是那个嫁给自己二十几年的妻子吗,还有什么事情自己不知道吗?

一天下午,他走进静如的卧室,把她的抽屉打开。他有些不安,不时地回过头,好象她会在门口出现。她的抽屉很整齐,一个个文件夹里,东西分门别类地放着。她的抽屉里有一个纸盒,他打开来,里面是一些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有汉语儿童教育材料,有一些她喜欢的散文,还有些食谱和华夏风物的介绍。一篇文章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是一个叫“捷妮”的人写的,题目是《结婚戒指》,是静如当年写在本地华报上的一点文字:

“我结婚已经多年了。在我刚和我先生结婚的时候,我还在国内的一个画报社工作。从家走到办公室,五分钟就到了。不高兴的时候,我穿着拖鞋去上班也没有人管我。在那个象世外桃源的地方,我不自觉地就养出来了些‘仙气’来。我母亲看不上我那种散漫的态度,曾经唠叨说:‘你高兴什么,你连结婚戒指都没有!’

我的女儿已经长到我眉心处了,有这么大的女儿,戴不戴戒指有什么必要呢?

一次野餐时,我与几个朋友坐在一起。杰克是个有五个孩子的中年人,希拉则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彼得也有个女儿。我们四个人正好坐在一排。阿曼达问,‘你们怎么都不戴戒指?’杰克说,他是个农夫的儿子。父亲给了他很多教诲,其中两条他最难忘。一是不要不把拖拉机的火熄掉就坐在旁边吃午饭;二是男人用不着总把戒指戴在手上,要是不小心手指卡在什么机器的缝隙中出不来,必要时为了保全性命得把手指锯掉。希拉说,她的教会不允许人们戴结婚戒指。轮到我了,我说,自己结婚的时候都没戴过,难道过了这些年还要和别人证实什么?彼得说,他以前结过一次婚,那个女人不打招呼就跑了。他后来又有了一个女友,同居已经五年了,总想娶她,把戒指套到她手上,给她一个名分,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找到过去那个女人离婚。阿曼达说,她是一直想把结婚戒指戴在手上的,但现在,她孩子的父亲即使愿意娶她,她也不愿意了。‘嗨,加上阿曼达,我们就是五个人了,’杰克说。

我坐在他们中间,突然想起自己不是没有过结婚戒指。我们结婚的时候,两个人的积蓄加起来还不到八百圆,但幸福得很。先生从可乐的瓶子上取下一个塑料环,套在我手上,说,‘总有一天我会有钱的,我会给你买一个象铜钱那样重的家伙。’

即使有了那样的东西,我还是更喜欢可乐戒指。有些东西是用钱代替不了的。”

李新河继续翻着那个纸盒。他摸出了自己给她买的戒指,她从没有退掉,但也从没有戴过。她就是那种奇怪的女人,有无数别的女人不以为然的原则。他在和她领了结婚证的那个晚上,确实把一个塑料圈从饮料的瓶子上取下来,玩笑一样地说,他有一天会把一个象铜钱一样重的东西套到她手上去。他说的半真半假,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那么永远地穷下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买得起那样的东西给她。即使在那个时候,他就有些知道自己性格里的短处的。她从不抱怨。从不问男人要东西的女人却是最难满足的女人,因为她要的东西总是有些虚无。她没有把那个钻戒拿出来过,倒是对那个塑料戒指一直念念不忘。

然后是她的日记。还是那个厚厚的蓝色的本子,从认识他的时候开始用,用了很多年,最后却放弃了。

李新河翻到了第一页。那一页已经撕去了。他又是一阵大痛。因为那一页上的字他仍然记着:“我一夜没有睡,因为我恋爱了……”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后静如回去写的日记。她后来曾拿给他看。他们经常用那句话攻击对方,他说,“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一夜没有睡?”她则说,“你这个人真不值得我一夜睡不着。”他们那时很相爱,如果世界上真有所谓地久天长的爱情,那就是李新河徐静如的爱情。那天约会回去后,静如躺在她的铺位里一直没睡。她住的是下铺,把窗帘的一角轻轻掀开便看得见外面的黎明。她看见清洁工把一堆树叶子扫在一起,点起火来烧着,她悄悄跑出去,站在宿舍门口看。她在日记里写道,那气味她会终生难忘。之所以难忘,是因为在前一天晚上约会的时候,新河假装深沉地说过他喜欢干草被烧掉的情景,“有一种摧古拉朽的意思。”好象他真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似的。

他在床的左边躺了下来。那是他过去的位置。他朝右边看去。这一次,他的手里没有报纸,也没有办公室的文件。他会听她说在储蓄所里遇见的古怪的顾客,那些胖同事的新的减肥计划,甚至一些电影明星的新闻。他会用两个耳朵一块捕捉她的每一个微笑和每一声叹息,用两只眼睛一起追逐她的细微的疲劳和注视他时的隐隐的失望。如果他知道生活会如此迅疾地掠过,他会象拼命工作那样,努力去记住每一个和她相守的日子。但她已经不复存在。在他的记忆里,日子重复着,她总象月光一样无形沉默。但倒回去二十多年的事情,却历历在目。她和自己同届,是个美术系的女孩子,不大聪明,因为他总是教不会她打桥牌,他起初也不觉得她漂亮,但她有一种难忘的清纯。她给很多男生都画过像,就是不给他画。他问她为什么,她老实地说,“我不能看你的眼睛。”他又问为什么,她说她相信自己在喜欢他。他再一次问了为什么,因为很多女生都说过很多理由,说他才华横溢,说他气质忧郁,说他需要别人照顾他的生活,甚至说他是她们世界里最灿烂的阳光。把他说得都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那么静如也应该有一个理由。她努力了半天说,因为你英俊。然后不好意思地补充,“人们常常会因为一个人的英俊而忽略他的个性。对优点如此,缺点也是如此。”她说完就如释重负地离开了。他站在那里,象醍醐灌顶。

新河就在那一天从浪子变成了专一的男朋友。因为他从来不相信自己就真地比别的男生出色,虽然他并不介意长得比他们英俊一些。他第一次把静如约出来的时候,她很吃惊。她说,我喜欢你但从没有想过要和你在一起。他不解。她说,因为你太骄傲,尽管没有多少应该骄傲的理由。他想走开,但她的敏锐吸引着他:你又骄傲又固执,和你在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聪明”的她第一次就把他看了个彻底。

她其实一点都不丑,反而美丽。她和他走在一起的时候,总有男生回头看她,而不是女生们来看他。那时的她美得独特:她神采飞扬,因为他们爱得难舍难分;她的眉目间又有些忧郁,因为他爱她的方式很霸道。其实他总是知道,自己并没有多少理由那样操纵她的生活的。

李新河第一次约会回来也是失眠的,不全是因为爱情,还有一些痛苦。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懂得怎么爱她。他那时没有告诉她这些,是因为他不应该有不知道的事情;后来仍然没有告诉她,是因为他忘记了,不重要了,也不想再说了。

他们都是十九岁。

十九岁的时候,他以为一生的时间漫漫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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