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出春天,广州开鲜花,上海很洋盘,成都生悠闲,北京产黄沙。这是另类“五城记”的人文地理标签。
经济学家凡·勃伦曾著《有闲阶级论》,成都人有闲,但是否“阶级”,我不敢妄下论断。不过窃以为,成都人用“你吃饱了”来问候你,你以为他关怀你,其实他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收拾你于无形。你以为悠闲,就滋生出文化,而文化里便会盛开文人,这逻辑仿佛
与女人一定可以怀孕一样不可辩驳,虽然必要但不一定充分。换言之,悠闲不是产文人的充分条件,因为悠闲往往产生的是懒散和麻将。
成都悠闲而不大产文人,这是值得遗憾的,但有几位也值得一说。人望很高的巴金,他作品的缺陷,其实早在几十年前李健吾(刘西渭)的评论中就说得明明白白,而且至今为止,对巴金作品的评论,没有比他更中肯的了。倒是李喆人真是成都人的骄傲,郭沫若称他为中国的左拉,实在算不上什么高明的评论,因为在我看来,左拉除了在德雷福斯案件中表现了法国知识分子的良心“我控诉”外,他的小说并不算一流。而李喆人的《死水微澜》应该算得上是现代中国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之一。这还不算,他开“小雅”来发扬川菜美食,著文介绍,更重要的是他对成都民俗风情、人物地理的熟稔程度、眷爱之情溢于言表,与成都有一定瓜葛的作家中罕有其匹,以学者型作家配之,堪称实至名归。
本来我不该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撒气在文学体裁上,因为文学体裁本无好坏优劣之分。但有一种东西我历来都比较反感,那就是铺张扬厉、大话套话甚多的赋文。偏偏这种文学体裁,我们四川老乡最爱作,似乎也最会作,但再会作也比不上庾子山《哀江南赋》那样动人心魄的千古篇章。司马相如、扬雄的赋空洞无物,活该如扬雄批评别人时所说“雕虫小技,壮夫不为”。鬼才魏明伦写川剧之勇于创新,善于学习,才气横溢,除了赵熙的《情探》之外,少有人比,他邀我看过《中国公主杜兰朵》,的确不负鬼才之名。而“仿姚雪垠法致姚雪垠书”,虽有赋文之外形,实在是情性毕露之檄文,至今仍可作为杂文之典范。但魏明伦最近几年频繁所写之赋文,虽词彩丰赡,但已是有肉无骨。人一生难免没有“遵命文学”、应景文章,但把这种事情做得洋洋大观而不休,殊不可解。
同样写过赋文,流沙河就与魏明伦不一样。一是流沙河不写无病呻吟之赋;二是大人先人的邀请,一律说“不”;三是少而精。有一次我约其写一短文,他名之曰《退休赋》,述自己退休后怡然自得的心情,兼及对当今权贵世袭子弟的批评,有妙句如下:“更有老子整人儿子整钱一家实行两制。”有些思想上的守旧人士,一惯以革命者自诩,自然时常抨击现在社会太“右”,而其儿子却利用其权力人际网络大捞不义之财。这一家两制,真是妙绝,婊子要当,牌坊嘛自然是多多益善。退休后,流沙河蛰居家中,不事张扬,常著小文明事理,与二三好友论天地,正符合他曾经所作的对联“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细品之下,其味无穷。他所写的《锯齿啮痕录》至今仍是反思“文革”灾难岁月的翘楚之作,而《庄子现代版》,在我看来,是两千年的庄子研究中,真正探究出他精髓的人,尽管有些地方我并不同意。我不愿说他是四川文坛的泰山北斗,这种“超拔”令他反感。但我要说在四川境内,我看到的各式稀奇古怪的人很多,独他使我心折,尽管外界对他有许多谣传和误解。
至于说阿来,那是藏族人民的“特产”,虽然可以拿来美化成都,但只不过现在供职在成都而已;说到余杰,自然在故乡发芽,却是到北京开花,他的作品没有什么地域性;现在不常作文而时常捣鼓石雕的钟鸣,其随笔实在别出新裁,另开一路;新文学版本专家龚明德对新文学中那些大言玄玄的圣人之言,发起总攻,可见《新文学散札》;诗人翟永明早已有名,不劳我来费口舌,倒是作家洁尘的文字,真是灵幻天成,无论是谈画的《碎舞》,还是说电影的《华丽转身》,其感受之细腻独特,文字魔力尽显。
活得悲惨的人,理应得到我们的同情,惊叹于成都“季冬树木苍”的河南人杜甫,至今仍有一座供人玩乐缅怀的杜甫草堂;夸张“九天开出一成都”的李白,得了一个“青莲巷”的街道命名,作为对他的奖励;将成都写了个遍的李喆人只有一个寒碜之“凌窠”,它僻处在成都的沙河堡,许多人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或许有人会批评成都人,对待文人的态度未免过于轻慢,其实在成都人看来,所有的人事,就像一句广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就是成都人记念文人的方式,大大咧咧的——不是死硬的塑像,而是活生生的口碑。
南方周末